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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裳定定看着面前的多肉葡萄,一时说不出话来。
被放置过久的冷饮杯上挂满了水滴,好像一张泪痕纵横的哭脸。一粒水珠顺着杯壁滋溜滑下,滴在倪裳的指尖上。
沁润,微凉。
倪裳的心却仿佛被烫了一下,炙出滋滋啦啦的雀跃声响。
心底似乎也有一小块看不见的地方,被温热细腻融了……
她垂下颤动不堪的长睫毛,不太敢接对面男人的灼灼视线。
嘴角已经弯出细微弧度,开口却依旧是闷闷不乐的傲娇:“这放太久了……都不能喝了。”
炎驰缓慢“哦”出一声,刷地站起身,一手流畅摸出车钥匙:“再去买杯。”
“哎——”倪裳连忙出声阻拦,一手不由扯上男人的夹克衣摆,“不,不用了!”
她收回胳膊,看着被自己抓出褶皱的衣角,两腮慢慢爬上绯红:“都这么晚了,不想喝凉的了……”
炎驰轻笑了下:“行,那喝点儿热的。”
他重新坐下——直接坐到她旁边的位置,骨节分明的大手舀出一小碗虫草牡蛎汤,递到她面前。
倪裳刚要伸手接,男人手腕轻轻一移,又把碗拿开了。
他看着她笑,狭长黑眸轻佻上扬:“喝了‘虫贵鱼蚝’,就要跟我和好了啊。”
倪裳轻嘁了声,微微偏头:“你就是个骗子……”
她赌气时又是扁嘴又是嘟脸的,不自觉就流露出很少女心性的一面。
两道细长柳叶眉似蹙非蹙,欲说还休。
落男人眼里,简直就跟个委屈小媳妇儿似的,多看两眼心都软了。
炎驰眼尾弯了下,将汤碗轻轻放在她面前:“我怎么就骗子了。”
他唇边玩味勾起来:“是骗你身了还是骗你心了啊?”
倪裳:“……”
他又开始烦人了。
眼看女孩那眼神小钩子一样嗖嗖过来了,男人低笑了下:“真没骗你。”
他敛眉正色:“我也是今天过去见着你,才知道你居然是老宅那边的。”
倪裳睫尖颤了下,神色松动:“真的?”
男人轻阖眼皮,无声确认。
倪裳想起江渔“原地结婚”的玩笑,还有那句“月老都牵不出这样的巧合”,心中悸动快跳两拍,又涌起密密麻麻的触动。
“哪里会有这么巧的事啊……”
炎驰闷笑了声,深深看她一眼:“所以我说,搁古代,天王老子都要给我们证婚的。”
天作之合,金玉良缘啊这是。
倪裳:“……”
倪裳横了男人一眼,目光幽幽的:“那你当时为什么不立刻告诉我?”
炎驰轻呵出一声,一条胳膊吊儿郎当搭上她椅背。
“当时想,不好长时间没见了么,一上来就说闹心事儿,多影响感情。”
倪裳脸上又是一臊,极小声嘟哝:“谁跟你有感情啊……”
炎驰扯了下嘴角,眼神向她面前的汤碗示意:“先吃,边吃边说。”
这是要说正事了。
倪裳拿起汤匙,舀起一小勺“虫贵鱼蚝”,低头抿了口。
别说,虽然这汤的名字很糊弄人,但味道还真不错。
口味偏甜,鲜香浓郁,有点像西式的奶油汤,隐隐还能尝到白葡萄酒的味道……
一直等到她碗底快空,炎驰才缓声开口:“有个事儿,先跟你说下,这个项目我是年中才接手的,最开始去你们家的那几个人,说话做事好像都不客气了些?”
倪裳看了男人一眼,不置可否。
炎驰扯过那盘‘荷好乳雏’,一手拿起刀叉。
“你们前头那几户,之前想多要拆迁款,闹的……挺有动静的。他们是把你们家也当成那路子的了。”
他下刀分解烤乳鸽:“我已经处理过他们了。搞不清楚状况,还那样对老人说话,不应该。”
倪裳垂眸看着炎驰拆乳鸽。男人颀长的指轻易钳控刀叉,下刀利落又粗莽,用力时手背上鼓起根根掌骨和青筋。
她又抬眸看他。
他认真谈事的样子跟飙车时好像两个人,却又在某种程度上是相似的——都一样的锋利霸道,言辞强势。
也一样很吸引人……
炎驰将盘子推回到她面前:“那几个早该登门致歉的,要老人家不介意的话……”
“不用了。”倪裳摇摇头,又夹起一块烤乳鸽放男人盘子里,“奶奶不介意,但也不想再在这些事上花时间。”
炎驰点点头:“行。”
他看了她两秒,又问:“那,你们这段时间一直在拖延时间,是想让文物局介入吧?”
倪裳手中的筷子一顿。她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
她放下筷子,也直接道:“文物部门关注我们家有一段时间了,定资质的事情是早晚的事。”
炎驰轻“哦”了声,突然转了话题:“你们不想要钱,一心只想保房子,是对这栋老宅有感情?”
倪裳缓慢点头:“这栋老宅,是我们家的祖宅,是我太爷爷的师父建的。”
“我太爷爷是个孤儿,太师父对他有知遇之恩,也有养育之恩。所以太师父的这栋老宅,对于太爷来说非常重要。”
炎驰眉心拧了下,像是想起来什么:“你太爷爷是不是就是那位……”
“倪向黎。或许你听说过他,前两年电视台还专门过来给我太爷爷拍了一部纪录片,名字叫《最后的旗袍大师》。”
倪裳轻描淡写着,语气里也有些自矜的骄傲:“我们家四代人,都是旗袍手艺人。”
炎驰黑眸中闪过讶异,很快又是了然。
怪不得。
这样一来,她那条朋友圈就解释的通了——还真是“霓裳有衣”啊。
男人的视线又从女孩领上的盘扣转到袖口绲边。
也怪不得,她能把旗袍穿得这么有韵味,浑然天成的美。
家族传承啊……
倪裳拿起手边的茶杯抿了口,娓娓道来:“我们家四代人,也都在这栋祖宅里长大。老宅对于我们,绝对不单是一栋房子,更像是——”
她柳眉微蹙,努力寻找合适的措辞:“大概也像是,一个亲人……”
祖宅是有生命的,他们四代人的交迭便是它的年轮,他们的生老病亡也变成它的一吐一息。
就这样,百年老宅也成为一位包容的长者,是他们的居安之所,更是心归之处。
倪裳摸了下腕间的玉镯,轻声继续:“我太爷爷活了96岁,做了80多年的旗袍。他这辈子除了5000件旗袍外,留下的,也就只有这栋老宅了。”
她茶色的眼眸慢慢垂敛,声音也更低:“我太爷爷是个很纯粹的手艺人,临终前留下遗言,让我传好旗袍的手艺,守好家里的老宅子。其实当时我也不懂为什么太爷对老宅这么执念,现在我才明白。”
她抬头,双眸明润而坚定:“老宅,从某种程度来讲,也是一位见证者,见证了旗袍的从生到兴,又从兴至衰。太爷爷想让我留在老宅里做老手艺,大概也是让我——”
“居此处,明其志,风尚来回,匠心不改。”
炎驰眼中一震。
他认真看了女孩几秒,眸色很深:“我明白了。”
倪裳也抬眼看他,眼中有盼望,也有期许:“那……”
男人默了两秒,一下子又把话题拉了回去:“文物局的什么时候去你们家?”
倪裳犹豫了下,回答:“最迟下周吧。”
男人若有所思,搭在桌沿上的指节轻点了两下。
“抛开拆迁的事儿,我客观说一句,你们的老宅,可能定不上文物资质。”
倪裳睁大眼睛:“……怎么会?”
“我今儿大概看了圈,宅子呢,确实是古董老宅,就是——”男人顿了下,撩起眼皮看她,“留下来部分的太少了。”
倪裳眨了眨眼,明白过来。
老宅到现在,保留下来的部分,大概只有当初建造时的十分之一……
“你们家这样的,其实已经算保存很好的了。但没办法,古董这玩意儿,缺一个角多一个豁,就不是原来那意思了。”
看女孩眼睛失落低垂,炎驰碰了下她胳膊:“等文物局去那天,我也过去。”
倪裳有些意外地看他:“你来做什么?”
“牵涉到拆迁,就跟我有关系。”男人理直气壮道,他舌尖顶了下腮帮,黑眸很慢地眨了下,“我还有个想法……”
“什么?”倪裳问。
她觉得,或许老宅的转机,就在这里了。
但炎驰又淡淡撇开话头:“到时候再说。”
倪裳没再追问,又给自己盛了半碗和好汤。
这件事,一下子本来就不可能谈清楚。
而今天的谈话就算结束了。
比她想象中的轻松许多——之前她预备的如临大敌,浑身扎刺的状态都没派上用场。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关系正朦胧暧昧,她并没有感觉男人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上。
又或者,他本来就是个谈心的高手。
家庭熏陶的缘故吧,他就算不去赛车,应该也是块经商的料……
谈判的两个人都说饿了,桌上的那只原谅牌烤乳鸽很快被瓜分干净。对于倪裳的小猫胃来说,今天绝对算超水平发挥。
女孩餐后拿着湿巾细致擦嘴的样子也像小猫自洁,炎驰看得唇边慢慢翘起来:“饱了?”
倪裳点头,放下餐巾,摁桌上服务铃:“我买单。”
炎驰瞟了眼时间:“还不算晚。”
他站起身:“楼下就是商场。”
倪裳不解,眼神询问。
男人敛目,朝她脚下示意:“去给你买双鞋。”
倪裳愣了下,低头看鞋面,瞥见蕾丝袜上的污黑,腿又赶紧往后缩。
“不用。”她有点不好意思,“鞋又没坏……”
“换双平的吧。”炎驰说着,嘴角又勾了下,“一会儿你再摔了,老子还得抱你。”
倪裳横他一眼,耳根臊热:“谁要你抱了啊!”
男人低低笑了下:“又不是没抱过。”
倪裳:“……”
包厢的门被敲响,服务员推门走进来。不是刚才上菜的那位,看制服,应该像领班或者经理。
她微笑看向炎驰:“二少爷,您还有什么需要吗?”
倪裳微怔。
二少爷?
“有。”炎驰懒散散道,“还要一双平底女鞋,好穿好走不磨脚那种。”
倪裳有些赧然地看了眼经理,一手偷偷扯男人袖口:“我都说了不用……”
“没问题。”领班看了眼倪裳,笑眼更弯,“买多大码的呢?”
倪裳:“……”
见她抿唇不说话,炎驰挑了下眉:“大概——”
他一只手掌摊开,似笑而非:“我一手正好抓得住那么大。”
倪裳:“!”
他这是什么鬼形容!
倪裳的脸红得不成样子。领班的职业素养惊人,还能面不改色地继续问她:“那是35码半?36?”
她很小声回答:“36就可以,谢谢。”
领班应下,很快转身离开了。
倪裳的耳廓依旧红得发亮。她抿唇瞪男人。
“又瞪我干嘛?”炎驰慢悠悠问她,“我说错了?”
不等她说话,他突然俯下身——
“那就再量量。”
倪裳还没反应过来,一只脚腕就被男人抓住了。
她一惊:“你——”
细瘦足踝被男人一手钳握,她撤不动,也挣不开,落网之物一般由他掌控。
炎驰单膝着地蹲在她面前。他身形高大,半蹲下来也到她胸口。
她稍一垂眸,就看到男人紧贴头皮的寸头。
发茬又短又硬,摸一把估计会扎手。
再往下,是根根睫毛在眼窝处拓出的浓影,以及走势挺峭的鼻梁。
男人收起调笑的神色,环她脚腕的手掌熨帖蕾丝袜,拇指在细踝处细致轻按。
再抬眼看她时,目光认真关切:“真没事儿?”
“没事。”倪裳心跳稍快,抬手拍了下男人的胳膊,“你起来吧……”
炎驰依旧蹲着,眉心饶有兴致地动了下:“看来还真量错了……”
他猝不及防捉起她另一只鞋跟,两只细脆足踝一下子都被他握在手心。
“我一手就能抓俩。”
倪裳:“!”
“炎驰!”倪裳羞窘,抬脚就要踢男人,“你——”
流^氓!
男人起身后退,轻松躲开攻击,得逞的轻笑痞坏顽劣。
倪裳忿忿瞪了他一眼,提起包兀自往门口走。
炎驰抄起外套跟上,低声:“单买过了。”
倪裳:“……”
倪裳回头,无奈又无语。
怎么,这顿饭她要欠他一辈子了?
男人无辜扬眉:“你要买也行啊。”
“那多少钱?”倪裳从包里拿手机,“我转给你。”
炎驰也摸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点了下,调出一个二维码。
倪裳没看,直接扫过去。滴的一声轻响,她的屏幕上跳出一张名片——
红白色赛车服的头像。
她怔住,抬头看男人。
炎驰也在直勾勾看着她:“把我微信加回来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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