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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待到百岁之时,同他共赏一片桃花开成的海(1)


它在雪中,它在雨中,它在河中,它在湖中,它在每一滴会流向海的水中。

01

从我向顾辛烈坦露心事的那天晚上之后,我和顾辛烈陷入了某种尴尬的沉默。

虽然同住一个屋檐下,但我们都太了解对方的时间表,如果两人都想刻意避开的话,其实就很难再撞上。

好在那时候我已经拿到驾照,买了一辆二手福特,每天一颠一颠地开出门。拿驾照的那天,交管所让我填一张单子,是否自愿在死后捐献器官,我想了想,打了一个漂亮的勾。

死去元知万事空,我想,尘归尘,土归土,能帮助到别人,也算是不枉一死。

我在车里放了很多周杰伦的唱片,对我们这一代人来说,周杰伦是真真正正可以和青春画上等号的。就好像只要一听到《简单爱》,我就觉得自己还是那个穿着蓝白纹校服,戴着耳机,转着笔,坐在教室里写试卷的小女孩。

听到这里,我又忍不住有点伤感了。于是我探过身去换CD,脚下一个没注意,油门当刹车,“砰”的一声撞上了前面的大树。

还好我反应及时,只是前方的保险杠被撞扁了。万般无奈,我掏出手机,下意识地就要给顾辛烈打电话,然后才反应过来我们正在冷战。

于是我只得迅速将通信录翻了个底朝天,然后在心底说服自己:我这不是没别的人选了吗,还是保命比较重要。

顾辛烈很快接起电话:“姜河?怎么了?”

我犹豫了一下说:“我把我的地址定位给你,你能不能过来接我一下。”

“好。”他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

顾辛烈愣了愣,这才反应过来:“哦,好的,为什么?”

我这下真的快哭了,是被自己蠢哭的:“我的车撞树上了。”

“噗——”顾辛烈忍不住笑喷了。

过了一会儿,顾辛烈开着车来了,我还蹲在树下孤零零地画着圈圈。他松了一口气:“人没事就好。”

“哪里好了,”我欲哭无泪,“美国的树很贵吧?要是被我撞坏了怎么办?它有保险吗?”

“大概,是没有的,”顾辛烈笑了笑,“要不,我们先溜了?”

我坚决地点点头。等坐上了顾辛烈的车,我在心底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我“啊”了一声,转过头对他说:“我跟你说,我以前在旧金山的时候,有个室友,特别二。有一天晚上她去星巴克买咖啡,结果油门当刹车,喏,就跟我一样,一下子撞了前面的车。后来那名倒霉的车主成了她的男朋友。”

“姜河,”顾辛烈古怪地盯了我一眼,“你和自己有多大仇啊。”

我这才发现我把自己都误伤了,我郁闷地闭上了嘴。

过了一会儿,我又忍不住开口:“你前段时间躲着我!”

“我哪有躲着你!”顾辛烈哭笑不得,“最近有门专业课老师去非洲了,代课的老师把课程表改了。”

“非,非洲?”

“对啊,”顾辛烈无奈地撇撇嘴,“说是要去找灵感,艺术家的心思你别猜。”

原来我一个人尴尬了老半天,只是一个误会,我咳嗽了一声,“放点歌来听吧?”

这次我学聪明了,拿出手机连上他车里的蓝牙放歌。歌手刚刚唱到“旧梦如欢”的时候,顾辛烈忽然开口:“那他们后来呢?”

“谁?”

“你室友和她的男朋友。”

“噢,”我调小了音乐的音量,“他们没有在一起。”

他点点头,然后我们都没有再说话。

大概是因为这件事想起了赵一玫,我回家后给她打了一通电话。此时西部还在放秋假,赵一玫已经回国了。她依然是一有假期就往中国飞,其实坐国际航班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费时费神,时差才刚刚调过来又得飞回来。而且来回一两万块钱的机票,其实也是笔不小的开销。

“你不会累吗?”我问她。

“当然会累,”她说,“可是当我想到能够见他一眼,哪怕一眼,就会觉得这些累和苦根本什么都算不上。”

这次她回国,我照惯例千叮万嘱让她一定要给我带一点花椒粉和麻椒粉回来。

“对了,你们明年秋假是几月,惜惜这段时间工作有些糟心,我想我们一起出去找个地方散散心。”

“那要等到下学期才知道了,她怎么了?”

“被排挤吧,”赵一玫叹了口气,“你知道的,她干的那行属于石油行业,很少有外国籍员工,新人多少都会被排挤的,抽H1B的名额少,她压力很大。”

“惜惜真的是很不容易,你多陪陪她,你最近如何?”

赵一玫欲言又止:“再说吧。”

这之后,信号一直断断续续的,我们便挂了电话。我太了解赵一玫了,肯定是又和沈放吵架了。

电话刚挂断,楼下防火警报又“嘟嘟嘟”地响了,声音无比刺耳。我在心底翻了个白眼,准是顾辛烈又开始尝试他的黑暗料理了。

其实我有时会想,“越挫越勇”这四个字,赵一玫和顾辛烈之间,究竟谁的道行比较高。

我走到楼下,在一股呛人的烟雾中告诉了顾辛烈我们明年准备出游的计划。因为我们打算自驾游,三个女生的话,确实不太安全。

“你们想去哪里?”

“不知道,散心的话,还是去有自然风光的地方吧。”

顾辛烈想了想:“那就去黄石国家公园吧。”

“这个不错,”我点点头,随手拿起盘子里的一块饼干塞到嘴里,“呸呸呸,你这又是做的什么啊!”

“趣多多啊。”

“你这是咸多多吧!”

02

我的车在修理厂待了一个月,在我还没来得及取回它的时候,冬天来了,波士顿开始下雪了。

周末的时候我正开着暖气裹着被子在屋子里睡觉,顾辛烈就“咚咚咚”地开始敲我的门。

我简直要被他气死,迷迷糊糊地醒来,摸出床头的电话,给他打了个电话。

“姜河?”

“是我,”我还处在神志不清的状态,说话含含糊糊,“别敲了,不然我和你同归于尽。”

“姜河,”他的声音很开心,“起来啦,下雪了。”

我翻了个身,开了手机外放,躲在被子里:“什么?你流血了?”

“猪头,快起来,你以前不是一直念叨着说要看雪吗?”

“噢,你说下雪啊,”我呆呆地坐起来,用被子把自己裹成木乃伊,“我什么时候说过?”

“以前我们坐同桌的时候啊,你在作文里写的——‘啊,我做梦都想要看一次雪啊,一颗一颗,像是晶莹的馒头’。”

“等等,”我一个激灵完全清醒了,“为什么是馒头?”

“可能那个时候,在你心中,馒头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吧。”隔着一道门,顾辛烈嫌弃地说。

“怎么可能!”我勃然大怒,“我可是天才少女!你有见过哪个天才成天就惦记着馒头的吗!”

“哈哈,”顾辛烈大笑,“这下子醒了吧?醒了就穿好衣服来外面看你小时候的梦中情人。我在客厅等你,要吃什么?”

“华夫饼!”

等听到顾辛烈下楼的脚步声后,我才伸了个懒腰,不情不愿地从被子里钻出来。穿衣服的时候我忽然想到,我和顾辛烈做同桌,那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吧?

连我都忘了的一个小小心愿,他却为我记了整整十年。

我吃饭的时候,顾辛烈已经去门外扫雪了。我推开门走出去的一刹那,被眼前的景色震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整座波士顿已经被茫茫大雪覆盖,大雪纷飞,树梢和屋顶上有着厚厚一层积雪。

门前的一小块路已经被顾辛烈扫出原本的模样,他得意扬扬地说:“你们西部来的没见过雪吧?在美国东部,扫雪是一项必备的生存技能。”

我跃跃欲试,抢过他手中的铲子,“我试试。”

可是等我真正将铲子拿到手中,才发现根本就铲不动,铁铲沉得要死,我龇牙咧嘴,连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才终于把它端起来。结果力道不对,上面的雪“咚”的一声全砸在了对面的顾辛烈身上。

“姜河!”顾辛烈绝望地看着自己一身的雪,连脸上都被溅了不少。

我撑着铁铲,笑得东倒西歪。还没等我回过神来,顾辛烈眼疾手快地蹲下身抓起一把雪朝我扔过来。

“找死!”我将脸上的雪一抹,也跟着蹲下身,狗刨一样刨了一大堆雪,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全部向他砸去。面对我的猛烈攻击,顾辛烈只得连连后退,然后一不小心磕到了雪堆,整个人往后一仰,面朝上呈大字形摔在了雪地里。

我叉着腰仰天长啸:“哈哈哈,苍天有眼!”

然后我优哉游哉地围着躺在雪中的顾辛烈转了一圈,灵机一动,开始用雪埋他,“别动啊,你要动我就用雪砸你的脸,你不是最宝贝你的脸了吗!”

顾辛烈做出很害怕的表情:“你想干什么?”

我哼着小曲,没有回答他,我从他的脚上开始堆,他的马丁靴又大又厚,我盖了好久才盖上。知道我的用意以后顾辛烈哭笑不得:“姜河,别闹。”

“我才没闹。”

我再接再厉,绕到他的双手边,抱了一大堆雪,正准备往他身上撒的时候,顾辛烈长手一伸,一把扯住我,我身子向前一倾,也跟着倒在了地上。

“你干——”

我话还没说完,就见顾辛烈竖起手指在嘴边“嘘”了一声,然后指了指天空:“你看。”

我的目光顺着他的手指向天空望去,蓝灰色的苍穹之下,白色的雪花一片一片地落下,落在眼里,落在心底。那一刻,躺在寒冷的雪中,我却觉得内心涌起一种奇特的、温暖的力量。我想,顾辛烈也一定感觉到了这种力量,所以他才躺在这里,不肯起身。

我想起十几岁时看过的电影,岩井俊二的《情书》,女主角对着空谷雪山不断地、一声声地喊:“你好吗——我很好——”

江海,那你呢,你好吗?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好不好,但我能肯定的是,对于现在的自己,我是喜欢的。

波士顿这年的第一场雪,亦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落了满世界。

03

在我已经数不清波士顿下了多少场雪后,江海的论文再次被《NATURE》(《自然》)杂志刊登,我早上去实验室的时候,我的导师找到我,笑眯眯地问:“我记得,当年在学术会议上见到和你一组的人,就是他吧?”

我对导师的记忆力佩服得五体投地,扫了一眼江海的名字,点点头:“他很优秀。”

岂止优秀,在我心中,江海就是一个完美的“1”,而我,只是近似无限接近的循环小数0。999……

同教授说过早安后,我顺手带走了那本《NATURE》。因为我只是研究生,同博士生的江海比起来,他研究的领域更加偏向于理论化,很多公式推导连我看着都觉得吃力,可是我不再跟小时候一样觉得迷茫与不安,术业有专攻,我只是离江海越来越远。

那天我一个人在图书馆里坐了很久,我打开谷歌,慢慢地打出江海两个字。搜索的结果甚至比我预计的还要多,我一页一页十分有耐心地翻过去,也不知道自己想要找什么。

然后我竟然翻到六年前的那个帖子——“大家来八一八最近很火的那对天才少年少女”。我犹豫了一下,点进去,上面放着一张我和江海很多年前的照片,穿着蓝白相间的校服,面容青涩稚嫩。

下面的回帖清一色祝福的语气,现在看来已经恍若隔世。我当年看完这张帖子后一直没有后续关注,原来又多了十几页的回复量,都在问不知道两人在美国过得如何,有没有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我将鼠标往下拖,忽然看到一条回复,说:“阿姨们你们别在这里瞎猜,说不定这两个人之间什么都没有,还是死对头呢,相互拉黑,老死不相往来。”

我觉得这个回复挺逗的,余光扫了一言用户ID,叫玲珑相思,又矫情又文艺,明显和文风不符合啊,我心想。

老死不相往来?我和江海?我想绝不可能。

每个女孩都会幻想告别心爱之人后再次重逢的场面吧,我也想过,在旧金山蜿蜒的海湾边,有海鸥一圈一圈地盘旋,黄昏最好,海风吹起来,栏杆边有弹着吉他的流浪歌手,道路旁的一张石头椅上刻着一行话:送给姜河,我最爱的女孩。

我抬起头,他从我对面走来,难过地对我说:其实我爱的人一直是你。

想想都觉得恶俗,我一边翻着帖子,一边摸着自己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一边伤感地关掉那个帖子。

连我自己都忘记翻到搜索器的第多少页,按下一页按到麻木的我,忽然看到一个博客。是美国的博客地址,名字却是中文,叫江河湖海。

我觉得有趣,也算是缘分,便点了进去。博客的日志全部上了锁,看不出来是哪一年注册的,我这个人向来叛逆,你不让人看是吧,我点开源代码,一边浏览一边想,那我还就非要看了。

我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破解对方的博客密码,我忽然觉得自己如果勤加练习,以后还能去当黑客混口饭吃。

可是点开他的日志后,我大失所望,上面密密麻麻排列了许多数字和英文字母,也不像是地址或者电话号码,像是一个人在键盘上随意敲打出来的结果。

“怪不得要上锁呢,”我又气又无语,“原来是怕自己被当成神经病。”

可是还有比他更神经病的人,我居然逐一将他的日志都打开来,最后确认,从第一篇到最后一篇,没有一个汉字,也没有一张图片,只有长长的数字和字母,满满地占据了我整个屏幕。

我大失所望,退回到目录,这时才发现这个博客的排版非常整齐,背景图是一张海底深处的摄影图,寂静的深渊,黑暗中已经没有了氧气,连阳光也无法穿破。

我又很无聊地花了一个小时,试图保存这张照片,可是这一次,我竟然毫无进展。

“竟然还是个高手!”我惊叹,然后又想了想,“可能只是博客自带的模板吧。”

然后鬼使神差般,我收藏了这个神叨叨的博客,然后继续翻着谷歌搜索记录,找到一首张雨生的老歌,他声音有些沙哑:“就让大海带走我的哀愁,就像带走每条河流。”

我又莫名其妙地伤感起来,失恋的人是否都是如此患得患失。我重新打开刚才的博客,给博主留了一条言:“博主,你的博客名一点也不好听,不知道能否考虑换一个?区区不才这里有几个不错的备选。”

我这才心满意足地关了电脑,去吃我面包夹肉饼的丰盛晚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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