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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2 这里都是深紫色的花


我倒并不悲伤,

只是想放声大哭一场。

——木心

01

一九九八年一月,胡珈瑛跟着赵亦晨回家过春节。

赵亦清给他们开门时,手里还拿着一块半湿的抹布。她神情有些忐忑,伸出手想要和胡珈瑛握手,却忽然意识到自己手脏,赶忙缩回来贴着裙摆胡乱抹了两下,而后又小心翼翼探出来。

中午胡珈瑛坚持要帮着做饭,赵亦清慌了手脚,最后还是赵亦晨将她打发到客厅接着打扫卫生,才总算消停。

厨房里剩下他和胡珈瑛,一个择菜,一个拿着不锈钢盆洗排骨。

她掐下菜叶上的虫眼,听着客厅里打扫的动静,回头瞧了一眼,瞥向身旁的赵亦晨:“你也不去帮忙。”

“都扫了好几遍了,平时根本没这么干净。”他手里抓洗排骨,翘了嘴角一笑,“她是看你要来,才反反复复打扫。”

想到屋子里每个角落都一尘不染,胡珈瑛垂了脑袋,一时也忍俊不禁:“我以为你姐会是比较精干强势的样子。”

将盆里的肉扣进漏盆,他端着它沥干水,轻描淡写道:“我爸早年在港做生意,后来破产,跳楼自杀。”指甲掐进青翠的菜叶里,她顿了下,没去看他,只听到他面不改色地继续,“妈一个人带着我跟我姐住过来,卖了原先的房子,从刑警队调到派出所当所长,就是为了多腾出时间照顾我们。我十一岁的时候,妈也出车祸殉职了,剩下我跟我姐。为了供我读书,我姐没上大学,读完高中就去帮别人看店。她看着柔弱,经常哭哭啼啼的,实际上很坚强,什么事都熬过来了,还把我拉扯长大。”

一声不响地听着,胡珈瑛打开水龙头。

清水冲击盆中的菜叶,冰凉的水珠飞溅。几秒钟的时间里,他们都只能听见水声。

她拧紧开关,水声戛然而止。

“女子本弱,为母则强。她对你也是一样的。”她说。

漏盆内的水已经沥干,赵亦晨把排骨搁到手边,拿下墙钩上干净的毛巾,转头回她一笑。

“等下烧碗排骨给你试试。”

当天夜里,胡珈瑛同赵亦清一块儿睡主卧。

翻出几本从前的相册,赵亦清打着灯给她看他们一家人的照片。最初是一家三口,穿着警服的母亲,衣着体面的父亲,还有扎着两条小羊角辫的女孩儿。后来多了母亲抱着新生婴儿的照片,又多了女孩儿怀抱婴儿怯怯地冲着镜头笑的留念。

一家三口变成一家四口,直到婴儿长成四五岁的男孩儿,照片里才渐渐再也找不到父亲的影子。

赵亦清慢慢翻着相册,嘴边的笑容淡下来。

“爸走的时候亦晨还小,没什么印象。”

旧照片中的男孩儿时而戴着母亲的警帽坐在单车的后座,时而握着一把竹枪有模有样地摆出射击的姿势,像是在配合她的话,总是精神抖擞、神气十足。她忍不住又笑笑,接着往后翻,“他从小就喜欢跟在妈屁股后头跑。妈去派出所,他也去。认识的、打交道的都是警察,所以他也就想当警察。八岁的时候啊,他还帮邻居家破过一个盗窃案。那阵子他就爱拿着妈给他做的竹枪,在这周围到处走,说是巡逻。”

恰好有张男孩儿腰杆笔直地站在街头的照片,他绷紧了脸警惕地朝镜头看过来,裤腰的松紧带里头插着那把竹枪,还真有几分警察的威严。

坐在赵亦清身旁的胡珈瑛也笑了。

再向后翻看,春节时母亲带着一对儿女拍了的全家福,紧跟在后头的是赵亦清的毕业照。高高瘦瘦,长长的麻花辫绕过肩头搭在胸前,与前一张全家福里她初中的样子相比,要成熟许多。看上去像是高中毕业时的模样。照片按时间顺序收集,在此之后便是她年纪更大时的旧照。赵亦晨偶尔会出境,频率却越来越低,脸上也不见从前的神采飞扬。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站在姐姐身边,不论变得多高、多结实,都仅仅面色平静地望着镜头的方向,一如胡珈瑛第一眼见到的样子,沉稳,不出风头,鲜少流露出情绪。

母亲的身影再未出现。

这中间似乎有一两年的断层,没有照片记录,唯一的痕迹便是姐弟俩的眼神。

“妈走了以后,亦晨再也没以前那么神气了。”赵亦清的叹息在胡珈瑛耳旁响起。

胡珈瑛垂下眼睛,动了动轻扣在相册边缘的手,指尖摩挲旧照片里赵亦晨没有笑容的脸:“听说阿姨是车祸走的。”

“他不太爱提这个事。”赵亦清慢慢点头,“那天他学校已经放假,我还在考试。一大早的,他就跟着妈一起去派出所值班,路上停在包子铺买包子。亦晨发现有扒手偷东西,于是就喊了妈。妈第一时间骑车追小偷,没想到经过十字路口,被车撞了。”

顿了下,她叹口气,抬起头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亦晨是亲眼看着妈死的。

我听别人说,当时妈被车撞飞出去,甩开了好远。”

脑海中闪过大巴车窗外颠簸的街景,胡珈瑛一愣,忽然记起了蔡老尖嘴猴腮的脸。

身旁的赵亦清直直地望着窗户,好像已经陷入久远的回忆。

“那以后有一两年的时间,亦晨都不怎么说话。他脾气变得很怪,闷闷的,还经常跟人打架。每天放了学,他都在市区到处跑,天都黑透了才回家。我知道他是在怪自己,怪自己当时不该喊妈,不然妈不会去追小偷,也不会死。”眼里渐渐蒙了层打转的泪水,她转头,隔着那模糊的水雾去瞧身边的人,声线里多出一丝哽咽,“但是你说这怎么能怪他呢?”

胡珈瑛回过神,轻轻抓住她扶着相册的手。那是双粗糙的手。胡珈瑛想起胡凤娟。

蔡老的模样便缓缓淡去。

“那个小偷……后来抓到了吗?”

垂下脑袋抹去眼泪,赵亦清摇摇头:“至今没抓到。”

东北冬天白茫茫的大雪于是好像回到了眼前。胡珈瑛还记得那孤孤单单的高压电塔,站在几叶红色的屋顶中间,架起电线,撑起天。她知道他去了哪里,也许一辈子不会再回来。

“后来我读完了高中,就没再读大学,到工厂里打工供亦晨读书。”没发觉她的沉默,赵亦清抹干了眼泪,又捧着相册继续往后翻,“他知道我辛苦,慢慢就收敛了心思,不再像头几年那样浑浑噩噩了。经常帮着我干活,打扫卫生,做饭……我要是生了病,家里大事小事都是他来办。小小年纪,已经有个男人的样子了。”

翻到下一页,她停下来,吸了吸鼻子,轻吁一声,既像感慨,又像叹息。

“这么多年,他也就一件大事没听我的劝。”

右上角的那张照片,像是赵亦晨考上警校那会儿拍的。他穿着警服,戴着警帽,身形笔直,眼睛隐在帽檐底下的阴影里,目光深沉锐利。一如胡珈瑛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她明白了赵亦清的意思。

“读警校,当警察。”胡珈瑛听见自己的声音。

略略颔首,赵亦清松开相册,粗糙的手心覆上胡珈瑛的手背。那也是双粗糙的手。捧在手里,摸得到厚厚的茧。赵亦清低着眉默默地看着,张张嘴,又合上。

“珈瑛啊……”良久,她才从嗓子眼里挤出声音,“我们家出过警察,所以我知道当警察的家属,很难。尤其是刑警,大部分因公殉职,活着的时候家里人睡不了一天安稳觉,死了也要留遗憾,生前聚少离多。”掌心轻轻摩挲胡珈瑛的手背,赵亦清顿了好一会儿,每个字都又慢又轻,“亦晨学的是刑侦,将来的目标也是刑警……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提过,但是我希望你能知道这些,做好心理准备。”

说完她再次翕张一下嘴唇,好像想再说点什么,却被堵在了胸口。

胡珈瑛等待许久,最终反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赵姐。”

第二天,赵亦清悄悄起了个早,穿戴整齐,去刘志远家拜年。

胡珈瑛上午帮着赵亦晨准备年夜饭,午后也没休息,坐在客厅的窗台边上,就着外头的天光剪窗花。他午睡醒来瞧见她,便走到她身旁坐下,拾起窗台上几张红彤彤的窗花,翻来覆去看了看,再去瞅她手里的花样:“这么复杂的花样你也会剪。”

手中的剪刀小心翼翼地挪动着,她没抬头,只翘了嘴角笑笑:“以前我阿妈教我的。”

胡家村的女人都剪得一手好窗花,据说是祖宗留下的手艺。“那是熟能生巧。”

赵亦晨又拣了两张别的花样仔细瞧,直到没兴趣了,才搁到一边,捏起她几缕头发把玩,“昨晚听到你跟我姐在屋里说了挺久的话,都聊什么了?”

“赵姐给我看你小时候的照片。”腾出一只手来,胡珈瑛从他手心里抽出自己的头发,身子调转一个方位侧向他,然后又接着低头剪窗花,“我之前问过你为什么想当警察,还没问过你为什么想当刑警。”

赵亦晨一笑:“我要是说不上原因,你生不生气?”

抬起眼皮白他一眼,她也不同他拌嘴。他于是又替她把垂在脸侧的头发拊到耳后,再靠向身后紧合的玻璃窗。

“穷能犯罪,寻仇能犯罪,贪也能犯罪。”习惯性地伸直双腿,他两手十指交叠,随意搁在膝前,“被偷被抢的人穷了,就去偷去抢。被打被杀的人心里有了怨恨,就去打去杀。贪的人多了,清白的人也跟着贪。一旦走错了路,赔上的就是小半辈子、大半辈子,甚至一辈子。有的不仅葬送自己,还害了家人。”

停下手里的剪刀,胡珈瑛看向他,视线撞上他转过来的眼睛。

还是照片里的模样,深沉,平静。她记得他说过,她的眼睛不爱笑。其实他的也是。

可他注视着她,忽然就笑了。和那时球场上的笑不一样,少了点儿傲气,多了点儿水似的柔和。“刑警经手的案子,如果破了,也算是能砍断这种恶性循环。

我觉得这样很好。”他说。

胡珈瑛便记起他头一次提到母亲时的样子。她望着他,握着剪刀的右手动了动食指。片刻,她低下头,把剪刀和剪到一半的窗花搁到一旁,摘下了右手手腕上的菩提手串。

空了的左手摊到膝头,她瞥了眼赵亦晨的手:“手拿过来。”

猜不到她要做什么,他把手递过去,被她捏着手心,套上了手串。菩提子滚过他的手腕,表面已经被磨得不再粗糙,可见被反复把玩了不少年头。一颗颗串在一块儿,个头不小,掂在手里也有些分量。

等给他戴上了,胡珈瑛又捉着他的手,拈着其中一颗转了转:“这是我阿爸留给我的。”

赵亦晨听了便要摘下来:“那你不好好戴着……”

“给你了你就戴着。”她不轻不重地拍开他的手,垂下眼睛,松开那颗被搓揉得温热的菩提子,拇指轻轻摁在他的手心,“算命的说我命里跟佛有缘,希望佛祖能保你平安吧。”

沉默一会儿,他反握住她的手,忽然胳膊一揽将她抱到腿上。胡珈瑛僵住了身体,感觉到他干燥的嘴唇贴过来,亲了一下她的脸颊。很快,又很重。她脸上一热,僵硬地被他圈在怀里,一动不敢动。

“突然亲我干什么。”

“想亲不就亲了。”赵亦晨稳稳抱着她,声音从她脑袋顶上传过来,呼吸扫过她耳后,“别紧张,珈瑛。”

他察觉到她紧张,却也没松手。胡珈瑛愣了会儿,慢慢放松下来。她僵在身前的手滑下去,轻轻扶在他的手边。

“我姐跟他对象,准备明年四月结婚。对方是个老师,文化人,工资不多,人老实,很疼我姐。两口子比较困难,买不起新房,所以结婚之后可能就要住在这里。这么多年,我姐把我拉扯长大,房子是她应得的。我是个男人,将来自己成家立业,自己负担。”她听见他告诉她,嗓音低沉,说得很慢,很稳,“现在跟你说这些,也是想给你更多时间想明白。我想要你,但不是想让你稀里糊涂就跟了我。

“警察工资少,头几年从基层做起,更辛苦。我没房,没车,没钱。你要是跟我,怕是有小半辈子都过不上好日子。等将来进了刑警队,我还会没时间陪你,甚至这条命也不能给你。”

声音顿下来,他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给她考虑的机会。但他没等太久。他收拢了圈住她的胳膊,下巴不轻不重地挨在她的耳边。“不过如果你想好了,肯跟我——我会让你有吃,有住,有穿。”他说,“可能不比别人的好,但我会尽我所能,把能给的都给你。”

胡珈瑛望着自己的鞋尖,一时没有吱声。她想起一九九零年的冬天。那天长春的火车站人潮汹涌,她屏住呼吸试图逃走,最终却在人群中停下了脚步。后来胡义强把冒着热气的玉米给她,她将它捧在手里,焐热了手心。

她知道什么是富有,也知道什么是贫穷。她知道什么样的选择,是她真正想要的。

“我妈以前老跟我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但是女人要记得,鸡是鸡,不是它有几斗米;狗是狗,不是它有几碗剩饭。”微凉的手扣住他的食指,她垂着眼开腔,“我中意的是你,想明白了,不后悔。”

身后的赵亦晨默了默,垂下脑袋,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

她听到他笑了。笑得很轻。

大三的一年过得很快。南方城市回暖不久,最热的暑天已悄然而至。

暑假有不少学生留在宿舍,准备下一个学期的考试。胡珈瑛备考律师资格证,往往要在自习室待到夜里十一点,才慢慢走回寝室。

建军节那天晚上,她踩着门禁的点赶回宿舍,在一楼的走廊碰见了舍友许可馨。

她默不作声地垂着脑袋,平时打理得漂亮的卷发蓬乱地披散在肩头,脚步又慢又轻,好像每一步都拖得疲惫艰难。要不是她背上的书包眼熟,胡珈瑛险些没认出她。

“可馨?”小跑到许可馨身旁,胡珈瑛伸手替她捋了捋脸边的头发。挡在耳旁的几缕发丝被拨开,露出她通红的眼眶,还有脸颊上凝着点点血珠的擦伤。胡珈瑛一愣,“脸上怎么流血了?”

下意识别过脸,许可馨抬起胳膊挡开她的手,瓮声瓮气地敷衍:“不小心碰的。”

她嗓音沙哑,每个字的尾音都有些轻微的颤抖。胡珈瑛翕张一下嘴唇,岔开话题,不再追问:“今天跟你们系主任聊得怎么样?”

许可馨没有回答。她低下头,忽然加快脚步,跑向楼梯间。

留下胡珈瑛怔怔地停步在楼道里,听着那串不轻不重的脚步声远去。

同寝的姑娘只剩胡珈瑛和许可馨还留在宿舍。胡珈瑛回到518时,寝室里空无一人。许可馨洗澡用的脸盆已经不在角落,胡珈瑛望了一眼,便收拾好换洗的衣服,拿上自己的盆走向浴室。

公共浴室只一个澡间拉上了浴帘,帘子后头有水声。她想了想,没有出声打招呼,径自踱进隔壁的澡间。撩起衣摆脱下上衣时,胡珈瑛隐隐听见什么声音。

她停下手里的动作,下巴卡在领口,上衣罩住了脑袋。

哗哗的水声里,压抑的细语声时隐时现。隔着一道隔板,胡珈瑛听得不清晰。

“可馨?是你吗?”她穿回上衣,靠近澡间的隔板,试探着扬声,“可馨怎么了?”

隔壁的水声仍在继续,胡珈瑛侧耳贴向隔板。

许可馨呓语似的声线打着战,几乎被哗哗作响的水声彻底淹没。迟疑地走出自己的隔间,胡珈瑛来到隔壁拉紧的浴帘跟前。腾腾热气溢出澡间,攀上她微凉的脸颊。她屏住呼吸,听清了许可馨嘴里断线般重复的话:“我不是……我不是……”

收拢眉心,胡珈瑛抓住浴帘:“可馨我进来了啊?”

不等里面的人回应,她便拉开浴帘。热气扑面而来,蒸热了她的眼眶。她看到许可馨赤条条地跪坐在瓷砖地上。花洒喷出的热水浇透了她的头发,也浇红了她的身子。她低着脑袋、抱着胳膊,叉开腿一丝不挂地坐在氤氲热气里,狼狈,浑身透红,却好像毫无知觉。

胡珈瑛脑仁一紧,拔腿冲上前,关掉了花洒。几滴热水溅上她的脚背,滚烫而刺痛。她缩了缩脚,回过头。

“我不是……我不是……”许可馨像是未曾发觉她的到来,依旧埋着脸,用发抖的双手,不断抓挠自己赤裸的胳膊。她全身的皮肤都被开水烫得发红,却还能瞧见一道道颜色更深的抓痕。然而她仿佛感觉不到痛,还在不住地抓挠自己,哆嗦着重复:“我不是……我不是……”

赶忙扑跪到她身旁,胡珈瑛试图钳住她的手:“可馨?可馨!不要挠了!”

瓷砖地上的水还留有余温。许可馨在混乱中胡乱挣扎一阵,终于脱力似的松开了手。她弓起身体,瘫软下来。胡珈瑛揽紧她的胳膊,感觉到她的肩骨硌在自己的胳膊前,僵硬,沉重。她的胸腔在颤动。胡珈瑛知道她在哭。挨近了,她才看到她皮肤上异样的痕迹。那是唇齿吮咬过的痕迹。在颈侧,在腿根。胡珈瑛熟悉这种痕迹。

“我不是……不是……”她听见许可馨颤抖的声音,带着哭腔的声音。

茫茫然盯着她腿间的痕迹,胡珈瑛忘记了开口。

她不知道许可馨哭了多久。直到她抱住她的手臂,腰弯得好像再也直不起来,胡珈瑛才重新听清了她的声音。

“好了,好了……没事了……”揽紧她赤裸的身体,胡珈瑛动了动发紧的喉口,“你不是,我知道。不哭,我知道。”

温热的水没过她的脚背。她指腹紧贴怀里滚烫的身躯,指尖微凉。

第二天上午九点,胡珈瑛从自习室赶到了法政学院。

副院长的办公室仍锁着门。她到卫生间外头的盥洗台洗了手,一点点搓掉手背上的墨渍。拧紧水龙头,她没有收回手,只定定地盯着台盆中间的下水器,在金属外壳上看着自己扭曲变形的脸。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声音:“珈瑛?”

胡珈瑛回头。是副院长恰巧经过,叫了她的名字。他也是学院里的老教授,身形微微发福,灰白的头发,眼角满是皱纹。他爱笑,总是笑容可掬地面对他年轻的学生。此时此刻,哪怕她没有先同他打招呼,他也是笑的。

胡珈瑛提了提嘴角,回他一个微笑:“老师。”

然后他便把她领进了办公室。

“到了关键时候了,这段时间可别分心啊。”安排胡珈瑛在办公桌边的沙发上坐下,老教授才走到办公桌后头,取下斜挎的公文包,“叫你来就是想跟你聊聊。

现在准备考研的已经开始复习了,要保研到外校的也开始做准备了。你呢?准备考研吗?”

“我准备参加律师资格考试。”

两手撑住椅子的扶手慢慢坐下来,他看向她:“你不打算考研啊?”

“没想过。”她摇头,“我想本科毕业以后就直接去律所工作,当律师。”

“哦……是这样打算的。”点着头拨弄了一下桌面上摆着的钢笔,老教授凝神思索几秒,“女孩子当律师很难,也很辛苦。不过你这两年在学校的律所实习那么久,应该也是跟张老师他们了解过了的。”

“之前跟张老师谈过。”

老教授再次点了点头,抬起右手的食指,推一推离自己最近的那支钢笔,而后抬头对上她的视线,如往常一样笑起来:“也行,我看你英语不错,以后做金融证券方面的业务也是可以的。要是需要我帮忙,我到时就帮你写个介绍信,找个好师傅带着。”

“谢谢老师。”紧了紧交叠在一起的十指,胡珈瑛笑笑,“其实……我是准备主要做刑辩方向的。”

“刑辩?”

“对。”

面上的笑意褪下去,老教授沉吟了一会儿:“珈瑛,你了解我们国家刑事案件各方面的现状吗?”

“做过一些了解。”她停顿片刻,平静地同他对视,“我知道老师是为我好,但是我希望能做我想做的事。我不怕的。”

望了她许久,老教授重拾了笑容。

“好吧,毕竟是你自己的未来。”他说,“那下个学期学院安排实习的时候,我会帮你争取到去好一点的律所实习。你要把握机会,跟律所的律师打好交道,尽可能找个好师傅,能在你毕业之后就带你。”顿了顿,又叮嘱,“现在进律所,师傅难找。但师傅又是决定你将来能达到什么高度的,所以你要重视。”

胡珈瑛站起身,面向他,深深鞠躬。

九月中旬,历史系的保研名额最终确定下来。

那天下午,李玲欢冲进寝室,猛地推倒了坐在书桌前的许可馨。椅子翻倒在地,撞到桌脚,也撞到了秦妍的椅背。胡珈瑛同她们隔桌而坐,还能感觉到地面轻微的震动。她抬起头,听到椅脚划过地板的刺耳声响,是秦妍站起了身。

同时传来的,还有李玲欢愤怒的质问。

“你排名比振文低四个,是怎么拿到保研名额的?!啊?!”她的嗓门那么大、嗓音那么哑,引来走廊里一片嘈杂,“同寝三年一直把你当姐们儿!你不知道振文这几年花了多少精力才保持了这个排名、争取保研名额?!你就这么对她?!你就这么想用下三滥的手段上位?!啊?!”

胡珈瑛起身绕过书桌,王振文恰好挤开围在寝室门口的人,冲上前拉住李玲欢。

“好了——好了!”她满脸的眼泪,哭喊着从背后抱住她的腰,不让她再动手,“李玲欢你不要说了!”

许可馨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埋头捂着脸,自始至终没有出声。座位离她最近的秦妍蹲在她身旁,搀着她的胳膊想要扶她起身,却无济于事。而李玲欢涨红了脸腾动手脚,目眦尽裂地瞪着许可馨,还要上前打她。

老三展开胳膊挡在两拨人中间,慌慌张张地劝解:“都先冷静一点,冷静一点……”

“是啊,说不定有误会……”

“误会?!你让她自己说说是不是误会?!”李玲欢打断了秦妍的话,抬起胳膊冲着许可馨的方向狠狠挥动,“许可馨你说啊?!你好意思说你没用下三滥的手段吗?!啊?!送礼了?!还是陪睡了啊?!”

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胡珈瑛走过去,关上了寝室的门。

“不要说了……”门板轻轻碰上的时候,许可馨细弱的声音清晰起来,“不要说了……我不要保研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沉默地转过身,胡珈瑛看向她。她蜷缩在墙角,抱着脑袋,发着抖:“不要了……我不要了……”

胡珈瑛站在门边。

她记得有个雨天,她和许可馨一起赶去同一栋教学楼。路上胡珈瑛同她说起自己摘抄过的一首诗。两行诗,顾城的《雨》。

那时许可馨避开了脚下的一个水洼,举高手里的伞,回头冲她笑起来。

她说:“我的盾牌是蓝色的。”

02

市内最大的体育中心坐落在市中心。

刘磊站在马路边的人群里。绿灯闪烁,黄灯交替亮起。车辆加速驶过,候在斑马线一头的人们待时而动。等到车流逐渐停滞,他跟着涌向马路对面的人潮,迈开了脚步。

人行道旁的小叶榕上挂满了灯带,入夜后满目的火树银花,只在枝叶交错中透出一两片漆黑的夜色。走过斑马线,刘磊在体育中心门前停下脚步。他回过头,望向对面的中信广场。八十层的写字楼直刺云霄,顶端闪烁的红光隐于酒红色的夜幕里,在周围高耸建筑星星点点的灯光下沉默。

城市是地下银河。刘磊曾在飞机上俯瞰过这座城市,却早已记不清它的模样。十月底的夜晚空气还有些闷热,他仰视林立的写字楼,感觉到这些黢黑巨大的影子都在向他压过来。揣在兜里的手握紧那把水果刀,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这里靠近火车东站,从前一度是飞车党活跃的区域。商业区渐渐繁荣以后,这片地区得到整治,入夜后的秩序也不再混乱。体育中心附近有个汽车站,因此这个时间段多是下班的白领和年轻学生活动在这片地区。

刘磊跟踪李瀚将近一个小时,背上已经冒出一层薄汗。

体育馆前的广场灯火通明,远远还能瞧见身形各异的人影。他认得出李瀚。

他正踩着滑板从斜坡上滑下来。黄伟东和陈舸也在。他们一个坐在一旁的花坛边抽烟,一个立在那圈跳街舞的人里,没有聚在一块儿。

刘磊朝他们走过去。每走一步,他紧绷的神经都阵阵跳痛。

“哎,磊哥……那视频里的……真是你啊?”

黄少杰迟疑的声音反复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有人走到李瀚身边,低头同他说话。那人身上也穿着合贤中学的校服,外套被脱下来,吊儿郎当地系在腰间。

脚下的步子停顿了一下。刘磊松了松兜里的刀,再握紧。

他记起黄伟东的怒吼。

“你诬陷什么人啊你!”

身遭时不时有黑色的人影来来往往。刘磊不在乎。他重新提步,握着刀的手心渗出细密的汗珠。

一只脚还踩在滑板上的李瀚没有注意到他。自顾自地掏出手机,他解锁了屏幕,递到身旁的人眼前,眯起眼,咧开嘴笑。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他的脸,也照亮嘴微斜的嘴角。他笑的时候,嘴有点歪。像极了他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拿手机摄像头对准刘磊的样子。

把刀柄死死攥进手里,刘磊加快了脚步。

“校长,我们做错事了,我们承认。”

李瀚低着头撒谎的模样浮现在他脑海里。

“您也知道他舅舅是警察,我们是真的害怕……”

站在李瀚身旁的那个人抖着肩膀笑起来。李瀚也笑了。他踢开脚下的滑板,从裤兜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香烟叼在嘴里。

刘磊便想到他弓着背走向自己的姿势。当时他手里没有烟,身上却有股腐臭的烟草气味。

“趴下来叫声爷爷,我就不把没打马赛克的视频放出来。”

眼前不自觉开始发晕,四周的高楼都在缓缓向刘磊压过来。夜风刮过脸,鼻头上的汗水滑过鼻尖。他攥着刀,越走越快。

那条被拦截的短信闪过他的眼前。震荡的视野里,白底黑字模糊而破碎。

他发着抖,极力想要看清楚,最终只辨清了开头的那句话。

——“孙子,想搞你爷爷我啊?”

“李瀚!”他刹住脚步,发了狂地吼出声。

那个踢开滑板的人一愣,扭头看向他。等瞧清来人的脸,李瀚便勾起嘴角转过身,面向刘磊,掐灭了手里的烟头。练街舞的那群青年停下来,零零散散地坐在周围抽烟的人陆续站起身。十几束目光循着李瀚的视线转向他,连同那些覆向他的高楼一起,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胸腔中的心脏仿佛要跳到嗓子眼里。刘磊抓紧兜里的水果刀,下意识后退一步。他喘着粗气,眼前阵阵发白。他的脑仁跳痛,喉咙瘙痒难耐。满脸的汗快要被风干,他觉得脸上皮肤发紧,自己的嘴唇好像在打战。

但他还记得自己要干什么。他还记得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只差几步了,他想。只差几步了,冲过去。快冲过去。

紧了紧发软的膝盖,刘磊看着眼前这群渐渐聚拢的人,吞一口唾沫,咬紧后牙槽。他藏在兜里的手推开水果刀的刀鞘。

“刘磊!”

就在他要拔出刀的那一刻,背后忽地传来一声低喝。

那声音穿透了嘈杂的背景,针扎似的刺进刘磊的耳朵里。他一悚,回头看过去,便见一个高大的男人驻足在离他不远的位置,一堵厚墙一般挡住了广场地上照明灯刺眼的白光。他逆光而立,刘磊一时辨认不出他的脸孔,只能依稀看清他身上的衣物。是再常见不过的衬衫和牛仔裤。

“过来。”那人在他晃神的这么几秒钟里,再度出了声,“你爸妈都在找你,这么晚不回家在这里干什么?”

平静而不容置疑的语气让刘磊回过神来。他张了张嘴,脑仁一阵一阵地发紧,好一会儿才从瘙痒的喉咙里推出声音:“舅舅……”

“过来。”赵亦晨冷淡地重复了一遍。

眼球渐渐适应光线,刘磊看清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还有面无表情的脸。僵直的两腿开始发抖,刘磊侧过脸,刚好瞥见李瀚对身边的人低声说了些什么,那群聚在一起的青年便飞快地散了。李瀚最后看他一眼,也踩着滑板离开。他知道赵亦晨是警察。

“刘磊。”没有温度的声音又在背后响起。刘磊晃了晃,拖着虚软的脚步往赵亦晨那儿走去。他已经侧过了身,见刘磊跟上前,便转身径直走向停车场。

亦步亦趋地跟在舅舅身后,刘磊不敢开口说半个字。四周的高楼不再如同黑压压的影子那样倒向他,心跳也不再如擂鼓般跳向嗓子眼。但刘磊喉咙紧涩,握着书包背带的手亦满是虚汗。他知道舅舅看出来了——他看出来自己想干什么了。

就像上回看出刘磊撒谎,哪怕没有拆穿,赵亦晨也是一眼看出来的。

右手还拢在裤兜里,虚握着那把水果刀。刘磊眼前恍惚一片。

前方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他回过神,意识到是赵亦晨拿车钥匙打开了车锁,后车灯同时闪烁起来。他已经走到驾驶座旁,打开车门,跨进了车内。刘磊犹豫一下,走到副驾驶座那边,跟着上了车。

系安全带的时候,他的手有些抖。用余光留意着身边的人,他看见赵亦晨系好安全带,插上车钥匙,抬手打开了车顶的灯。他没有急着把车倒出车位,只两手搭上方向盘,目视前方的挡风玻璃,平静地开口:“兜里揣的东西拿出来。”

刘磊僵住身体,没有回应,也没有动弹。

车头正对着体育中心外边的马路。赵亦晨依然平视前方,透过挡风玻璃凝视涌动的车流。

“要我说第二遍吗?”他问。

刘磊捏紧裤腿,屈起手肘,从裤兜里掏出那把水果刀。

转眸瞥一眼,赵亦晨认出了它,是赵亦清平常用来削苹果的刀。

他的视线转回挡风玻璃外:“你刚刚想干什么?”

一言不发地低下头,刘磊不由得开始发抖。他手心里还躺着那把刀。它一直被他抓在手里,刀柄温热。

赵亦晨冰冷的反问却在他耳边继续:“捅人?还是杀人?”

眼泪沉沉掉进摊开的手心,刘磊咬住下唇,忍住到了喉口的抽泣。

随手将一只手伸到他跟前,赵亦晨垂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地瞧着他。

“扎一刀。”他说,“你不是挺厉害吗?还想捅人。那就先扎我一刀。”动了动搁在刘磊眼前的手,他语调冷漠,“扎我手上。我是你舅舅,扎伤了不会让你负责。你扎。”

刘磊缩紧肩膀,捂住了脸。

“舅我错了……”他呜咽着落泪,“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半垂着眼睑注视他,赵亦晨没有收回手,也不吭声。他不想多说。可他沉默许久,还是抬手重新搭上方向盘,目光移向了车外。视线扫过后视镜时,他看到了自己的脸。冷冰冰的,毫无情绪的脸。他知道很多时候,他看起来是不会笑的。

“你舅妈以前代理过一个案子。”良久,赵亦晨听到自己开了口,“她的当事人也是个跟你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因为经常被学校里一伙高年级的欺负勒索,就在几个朋友的煽动下拿着刀去要那帮人还钱。结果钱没要回去,还一时激动把对方捅成了重伤。”

猛地抽咽一下,刘磊咬紧牙关,眼泪溢出了掌心。

“他在单亲家庭长大。当时你舅妈带着他妈妈去给被害人家属赔礼道歉,几次都吃了闭门羹。那个妈妈腿脚不方便,但还是坚持去,一边哭一边下跪磕头,求对方原谅。”赵亦晨对他的哭声置若罔闻,只不咸不淡地继续,“之后那个男孩子知道这件事,在看守所哭了一整晚。”

刘磊弯下腰,用力捂住自己的脸,再也掩不住喉中溢出的哭声。安全带勒紧他的胸口、他的胃。他想到了母亲苍白的脸。他想到她扶着腰,艰难走动在家里的样子。他浑身都在抖。

赵亦晨没去瞧他。他两手搭在方向盘边,眼里盈满人行道边各色的灯光,流转成模糊的光斑:“我没你舅妈那个耐心。要换我碰到这种案子,只会先把当事人痛骂一顿。既然有胆量去捅人,当时被欺负的时候怎么就没胆量去反抗?你舅妈说他可怜,我觉得他也可恨。”

被那句“可恨”刺痛了神经,刘磊放下捂着脸的手,断断续续地出声:“他们……不认错……还倒打一耙……”

“不要拿别人的错误当自己犯错的理由。”不露情绪地打断他,赵亦晨拿过他膝上的那把水果刀,“更何况你要犯的不只是错,你要犯的是罪。”

喉中一哽,刘磊合紧双眼。眼泪滑过颧骨,他没有去擦。

将水果刀搁进车门储物箱,赵亦晨靠向椅背,合了合眼。

“你妈妈身体一直不好。你爸爸平时都在照顾她,工作一忙,有时候就只能过问一下你的学习状况,别的顾不上。我知道你一向听话,搞好自己的学习,其他事情也不给他们添乱。”顿了下,他睁开眼,“本来我也有责任教你。所以现在你碰上这些事,我们都推不掉责任。是我们没花足够的精力教养你,关心你。也是我们没能给你一个顾虑更少的环境,让你在这个阶段安心做该做的事。”

“但是你没必要为我们的错埋单,阿磊。”

再次用颤抖的手捂住眼,刘磊终于放任自己哭出了声。

“我们都要改,一起改。这是个过程,慢慢磨合,把生活过得更顺。”他听见赵亦晨告诉他,“一家人,没什么话不好说的。你有困难,就要相信我们。就算我们没办法帮你解决问题,多个人商量、多个人一起承担,也比你一个人要好。”

他停顿片刻,“至少我们不会让你这么糟蹋自己。”

刘磊弯着腰,早已泣不成声。

这是他头一次听赵亦晨说这样的话。哪怕他的语气自始至终都平静如初,刘磊也知道,赵亦晨是在尝试同他交流。因为他是他的舅舅。他们是一家人。

回家的路上,刘磊胡乱擦掉眼泪鼻涕,好不容易才收住了崩溃的情绪。

“我、我同学……说……李瀚他们有背景……”他讲话还有些抽抽搭搭,小心翼翼地看看开车的赵亦晨,生怕舅舅再生气。

好在对方只在面不改色地看着前路:“你同学?”

刘磊点点头:“同桌。”

“他说的不一定对。”沉默一会儿,赵亦晨不紧不慢地回应,“假设是真的,也会有别的解决办法。到时候我们一起商量。”

顺从地颔首,刘磊吸了吸鼻子,刚要习惯性地揉一下鼻尖,又听他接着问:“这事你想不想告诉你爸妈?”

抬到一半的手顿下来,刘磊愣了几秒,才明白舅舅指的是什么。

“我等下、跟他们说。”他想了想,憋住胸腔里抽气的惯性,郑重地回答,“我不会……再这样了。”

赵亦晨应了一声,打动方向盘,把车开过一个拐角,转进他们住的小区。

“长大了。”他说。

刘磊低头,揉揉鼻子,没好意思应声。

车停在六栋底下。知道该下车了,刘磊自觉拿上书包,解开安全带。

“善善已经醒来了。”这时赵亦晨冷不丁说了一句,“也开口说话了。”

惊讶地瞪大眼睛,刘磊手里捏着安全带,转头傻傻看向他。

“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问哥哥怎么样。”赵亦晨也转头对上他的视线,伸手揉了把他的脑袋,“我明天带她回家,你精神一点,知不知道?”

“嗯。”赶紧点头,刘磊下了车,碰上车门,又低头隔着车窗跟他道谢,“谢谢舅舅。”

赵亦晨的手覆回操作杆上,稍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上去吧,我先走了。”

“舅舅——”被他催促,刘磊略微慌了手脚,犹豫一阵,还是斟酌着措辞,“我记得我小时候生病,舅妈喂我吃过面条。”他抿了抿嘴,收拢五指抓紧书包的背带,“我跟爸妈……都记得舅妈。”

车里的人没有说话。站在刘磊的角度,只能看见赵亦晨的左手扶着操作杆,没有半点动作。

心跳又因紧张渐渐加快,刘磊想要弯腰去瞧舅舅的表情,却忽而又听到了他的声音。

“上去吧。”他平静地开腔。

顿了顿,刘磊点头,不再多嘴:“舅舅晚上开车注意安全。”

走向中间那个单元时,他听见车子离开的动静。

悄悄松一口气,刘磊抬头,往四楼的方向望去。他看到自家的客厅亮着灯,灯光透过轻薄的窗帘,照亮了半个阳台。那是他的家。他的父母在等他。

胸口闷紧的感觉褪去大半,刘磊视线下滑,看向了他家楼下的那间屋子。

三楼。落地窗前的防盗门紧锁,屋内漆黑一片,没有灯。那是舅舅家。

刘磊的脚步停下来。

他知道那扇防盗门是在舅妈失踪之后才安上的。因为舅妈当年的最后一通电话,就是从家里打了出去。阳台上有外人入室的痕迹,一切都说明她在家中被带走。所以后来,赵亦晨安了那扇防盗门。

刘磊还记得在那之后,自己头一次站在这个位置看到赵亦晨立在落地窗前的样子。

他当时就戳在那扇落地窗后头,两手插兜,背脊一如往常地挺得笔直。但是阳光将防盗门的阴影打在他的脸上,刘磊看不见他的表情。

他只记得,远远地看着,舅舅就像静立在监狱的铁窗后边。

没人能靠近他,他也不会再出来。

九点二十分,赵亦晨回到了医院。

还没走到赵希善的病房,他就遥遥瞧见了秦妍站在病房门口的身影。她手里什么也没拿,仅仅是站在那里,背靠身后的墙壁,两手环抱着自己。赵亦晨清楚那是种自我防卫的姿态。

他走近她,发现她眼眶通红。

“是杨骞。”秦妍似乎听出了他的脚步声,没等他停下,便率先开了口。

脚下提步的动作一顿,赵亦晨驻足,微微拧眉:“什么?”

“是杨骞杀的珈瑛。”转过身面向他,她拿她那双满是血丝的眼对上他的目光,“就是那个跟许涟同居的男人,他叫杨骞。”

脑海里有几秒钟短暂的空白。赵亦晨看着她,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几乎不能思考。

“我知道他。”然后他听见自己开口,“你怎么知道是杨骞?”

秦妍竭力保持镇定的神情松动了。她的眼里霎时间漫上了泪水。但她很快低下头,再抬起脸时,只隐忍地颤着眉心,迎上他的视线。

“去年五月份的时候……我接到过珈瑛的电话。”她说。

身遭轻微的杂音戛然而止。赵亦晨一动不动地同她对视。

“是个没见过的号码,一开始我以为是骚扰电话,就没有接。但是她连着打了好几次,我接起来才发现是她。”她眼里含着泪,每一个字音的末尾都在细微地颤抖,“她没有解释原因,只让我第二天下午两点到大世界的家私广场,找一辆车牌号是粤A43538的货车。她说车里有个胡桃木的衣柜,柜子里藏着一个孩子,是她的女儿善善。她要我接到善善,把孩子送去你那里。”

入夜后还在进出病房的人不多。走廊里很安静,只有护士和几个家属走动的声响。赵亦晨面色平静地将她锁在眼仁里。他没有动作,也没有打断她。他把她的每一个表情都收进眼底。他试着听清她说的每一句话。

“当时珈瑛的声音听起来很慌,也很害怕。我想让她冷静下来告诉我事情的原委,也想知道她那几年失踪去了哪里。但是她什么都没说,还叮嘱我去接善善的时候一定要做好伪装,要保护好自己。”温热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秦妍的眉心和嘴角都在因压抑而颤动。她忍耐着,即便五官痛苦地挤作一团,也依然竭尽全力地忍耐,“最后她说……她一定会回来。但是如果她一个星期之内没有回来,就不要再找她。”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她埋下脸,抬手捂住自己的双眼。

经过他们身旁的护士回过头,脚步停了停。赵亦晨仿佛没有看到她疑惑的眼神。

他问秦妍:“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去年五月……”

“我问的是具体的时间。”

冷漠的语调让她屏住呼吸,将哽咽咽回肚子里:“五月二十七号。二十七号的上午。”

五月二十七号。赵亦晨在心里默念这个日期。许菡的死亡时间是五月二十八号晚上。他记得。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张了张口:“是哪里的号码?”

“市内的。”

“也就是说,她当时可能在X市。”

“对。”双手抹开淌过脸颊的泪水,她试着忍住眼泪,却只能徒劳地一次次擦去脸上咸涩的液体,“第二天我乔装打扮了一下,在大世界家私广场找到了那辆货车。不过车里没有胡桃木衣柜,我找遍了其他衣柜,也没找到善善。后来我向司机打听胡桃木衣柜的事,才知道原先是Y市的许家要把那个衣柜卖掉,结果他前一天按约定去取货,那家人却突然说不卖了。我顺着这条线索查了一下许家,没想到马上就接到了恐吓电话。”

她停下来,合上眼,嘴唇轻微地颤抖起来:“我担心继续干预这件事会给我的家人带来危险,所以没有再查下去,也没有告诉你。”

赵亦晨沉默了会儿,只问:“你怎么知道这些跟杨骞有关?”

“刚刚善善跟我说话了……”从掌心里抬起眼,秦妍看向他的眼睛,试图将所有的话全盘托出,“她说珈瑛让她躲在柜子里不要出声,然后就可以见到你。

结果杨骞找到了善善……他骗善善说珈瑛生病了,所以善善自己从衣柜里跑出来……”她的视线被泪水模糊,无论如何都瞧不清他的脸,“那个时候珈瑛肯定是被他们找到了,所以才打电话给我……她以为善善还没有被找到,就让我去接善善……她自己回了许家……”

胡珈瑛在滂沱雨声中的哽咽回到了秦妍的耳边。她捂住脸,蹲下身,再也无法抑制喉中的呜咽。

“善善是亲眼看到珈瑛死的……”她声线颤抖地哽咽,“杨骞把她摁到浴缸的水里……她是被溺死的……”

隔壁病房有孩子嬉笑着跑出来。大人追到走廊,低声哄劝,将孩子拉回了病房。

走廊里很静。静得仿佛只有秦妍压抑的哭声。赵亦晨站在原处,维持着最初的姿势,身形笔直。他垂眼看着这个蹲在自己面前的女人,发觉自己浑身的肌肉都很僵硬。有那么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倒下了。但他没有。

良久,赵亦晨听见了自己平静的陈述。

“她死前回过X市。”他说,“她本来想带善善一起回来。”

秦妍把脸埋进膝盖里。

“对不起……”她颤声开口,“对不起赵亦晨……对不起……”抱紧自己的腿,她痛苦地蜷紧身体,“我女儿先天性失明……我一个人带着她……他们拿她威胁我……我没敢告诉你……”

赵亦晨没有给她回应。他抬眼看向病房门口。赵希善就趴在门边。

她探出那双同他如出一辙的眼睛,掉着大滴大滴的眼泪,怯怯地、哀哀地望着他。就像她还没有找回说话的能力,哭得无声无息。

赵亦晨走过去。他停步在小姑娘跟前,弯腰抱起她。小姑娘搂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向他的肩膀。他揽着她的身子,感觉到她温热的眼泪濡湿了自己的衣领。

“不怪你。”右手覆上她的后脑勺,他避开她额角的伤口,贴近她的耳朵,轻声告诉她,“不是你的错。”

小姑娘细瘦的胳膊抱紧他的脖子,瘦小的身躯微微颤抖。

“爸爸……”她小声地叫他。

刻着“爸爸”两个字的相片吊坠还挂在她的胸口。它紧紧贴着他,将他的锁骨硌得生疼。

那一刻,赵亦晨想起了胡珈瑛。大学时期的胡珈瑛。

“最喜欢的是刑法,因为它有谦抑性。”她和他一起走在学校的操场上,眼中盈着光,嘴边带笑,“不要求别人善良,只要求他们不作恶。”

所以,那是最严苛的法,也是最宽容的法。

近夜间十点,Y市刑警队的会议室还亮着灯。

幕布中央投射着电脑桌面上打开的录音文件,播放器的进度条已行至末尾。

专案组成员围坐在会议桌边,一时无人吭声。

郑国强两手抱拳抵在额前,紧闭着眼低头,全无率先打破沉默的意思。

半晌,终于有人开口请示:“郑队……”

睁开眼放下手,郑国强叹了口气。

“把录音多拷贝几份,移交上去。”他冲着技术员交代,而后又看向坐得离他最近的副队,缓慢地搓了搓手,“许家那边情况怎么样?”

“我们的人都跟着,暂时没有动静。”

他颔首:“那就继续盯着,等上头指挥再行动。”

“郑队,这事儿上头会不会通知国际刑警那边啊?”被郑国强带进专案组的新人忍不住插嘴,“另一个先不说,许涟和杨骞都不是中国国籍,到时候要是逃出国或者跑到大使馆寻求庇护……”

“能让他们逃出国吗?我们的人也盯着,没那么容易让他们跑去大使馆。”拧起眉头打断他,郑国强屈起右手的食指,叩了叩桌面,“只要犯罪地在我国境内,我们就有管辖的权力。至于要不要通知国际刑警,还得等抓到他们,审清楚了再说。这事儿你不懂就不要瞎议论。”

年轻人缩了缩脑袋,识时务地闭上了嘴。

见他安分了,郑国强又回头问一旁的重案组组长:“赵亦晨那儿怎么样了?

还在‘休假’吗?”

“哦,看样子应该是。小张说自从他们肖局给赵队批了假,他就没回过警队,一直在X市。”对方挠了挠脑壳,赶忙坐直了身子,“不过……他好像查到了那间教会福利院的事。”

郑国强挑眉:“不是一直在X市吗?怎么会查到Y市的教会福利院?”

“其实也不是他查的,”重案组组长思忖片刻,简单扼要地向他解释,“是一个叫周皓轩的律师,他跟赵队是一个警校出来的。这些年他们一直有联系,最近联系得更频繁,所以我觉得这事儿应该是赵队托他帮忙查的。”

“周皓轩?”

“对,他原先也是咱们市的警察。”他捏着手里的笔转了转,“后来结了婚就没干了,考了司法考试,跟人合伙开律所,搞非诉业务。”

郑国强听完,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他差点忘了赵亦晨也当了十多年的警察,即使被整个警队排除在外,也能想法子搜集到他要的信息。

“想办法联系他,让他这几天老实点,也顺便看住赵亦晨。”不过思考了一会儿,郑国强便揉着太阳穴,当机立断地吩咐,“要收网了,这种关键时候,不能出差错。”

组长应下来:“那这份录音……要不要给赵队一份?”

话还没说完,他就被郑国强瞪了一眼。及时地收住声,他不再吭气。

这晚凌晨,薄雾笼罩Y市郊区。列车在如纱的雾气中穿行,从窗口瞧不见远方的山脉,也瞧不清近处的稻田。一片朦胧的雾色里,只有暗色的绿与黑夜融为一体。

周皓轩接到赵亦晨的时候,已经过了夜里十二点。他搭最后一班高铁,稍有晚点,出站时仅一对晚归的陌生情侣同行。周皓轩在出站口搓手跺脚,眯眼瞧了两眼,透过薄雾,只瞧见他只身走出来,肩上搭着件薄外套,什么行李都没带。

揉了下干涩的眼睛,周皓轩笑着迎上去,捶了捶他结实的肩。

两人到大排档吃消夜,点了两大盘烧烤、几瓶啤酒,算是周皓轩给赵亦晨接风洗尘。

“你也是,说来就来了。”把先开好的那瓶啤酒推到他跟前,周皓轩笑着责怪他,“要不是我今天晚上正好没应酬啊,还没法陪你在这里喝酒。”

“没应酬就早点回去。”提了提嘴角,赵亦晨拿起酒瓶同他轻碰一下,语气淡淡,“也不怕老婆骂。”

瓶口已经送到了嘴边,周皓轩含含糊糊地反驳:“她还骂我?我挣钱养家,她才不敢骂我。”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他才搁下酒瓶,对身旁的人抬抬下巴,“孩子怎么样?好些了吗?”

店家把烧烤送上来,不锈钢烤盘碰上桌角,发出轻微的声响。

赵亦晨默了默,转动手里的酒瓶,只说:“今天开口说话了。”

“那是好事啊!这是好转了的意思吧?”

他低眼看着酒瓶上的标签,不摇头,也不点头。周皓轩瞄到他脸上没有表情,便也不追问,再给自己灌了口酒,把烧烤盘往他那边推了推:“吃吧,多吃点。看看你都瘦了,成天没日没夜的。”

略微低下头,赵亦晨侧脸靠在自己握着酒瓶的左臂边,合眼一笑。

“你倒是胖了。”

胖了。没从前结实,肌肉好像都成了脂肪,啤酒肚能挨到桌底。十余年的光阴,磨掉了他们年轻的时候,也快要磨去他们原本的样子。

几个下晚班的男人走进店里,吆喝着要来啤酒。周皓轩在喧哗声中看向他的侧脸,无所谓地笑笑,摇了摇脑袋:“胖了,早胖了。身材都走样了。”

而后他看到赵亦晨张开了眼,翘起唇角把酒瓶伸向他。周皓轩同他碰了碰杯,两人默契地收回手,把瓶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市区的夜晚不如郊区寒凉。夜空干净,偶尔露出几片微小的星光,藏在城市撑破夜幕的光里,不起眼地闪烁。

十几瓶啤酒下肚,他们在走回周皓轩家的路上已有些醉意。周皓轩酒量不小,也因为难得喝得尽兴,脑子有点儿犯浑,脚步不怎么稳当。“你上次来还是两年前吧,那会儿我们家婷婷也才三岁。当时我还想啊,连我的孩子都能打酱油了,你还孤家寡人一个……”他踉踉跄跄地走了一段路,最终一把勾住赵亦晨的肩膀,打了个酒嗝感慨,“现在好啊,现在你也有女儿了,还比我们家的大几岁。”

赵亦晨拿开他的手,没有搭话。周皓轩住的社区不小,沿边是条长长的大路,人行道旁的路灯一直亮到路的尽头。抬眼望着那尽头的一团光亮,赵亦晨的步子有些沉。母亲刚走的那几年,他时常深夜在外头游荡。就像现在,不知道要去哪儿,也不清楚该不该停下。那时候,累了,他就会停一停。歇够了,便继续走。但现在,他觉得他走不动了。

一旁被他甩开的周皓轩也不气恼,摇摇晃晃地走着,时不时拍拍自己的肚子,苦涩地笑起来。

“孩子不好养啊,老赵。她太瘦了你心疼,她太胖了你也担心。你看她刚生出来才那么小一点……转眼就长大了。”他兀自开口,“你要操心她上学,要操心她交朋友……将来还要操心她谈恋爱,操心她工作,操心她生孩子……”

夜里微凉的风划过耳边,模糊了他的几个字音。赵亦晨慢慢停下脚步,静立片刻,然后转过身,略有些不稳地在花坛边坐下。

周皓轩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仍在慢慢悠悠地往前晃,醉醺醺的叹息里带着酒气:“你还有好多事要操心啊,老赵。所以好多事,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犟了。”顿了顿,他再叹口气,“犟不得了,晓得不?”

缄默地弯下腰,赵亦晨挪动手肘撑上膝盖,两手扶住前额,托起沉甸甸的脑袋。

存有那段十一秒录音的MP3就在外套的口袋里。或许是因为酒精的刺激,他脑内一片茫茫的白,竟想不起胡珈瑛说最后一句话的语气。

他明明听了无数遍。他明明记得清清楚楚。

“哎——怎么坐这儿了?”周皓轩的声音扬高了些。他似乎扭回了头,拖着歪歪扭扭的脚步朝他走过来。

赵亦晨闭上眼。

“老周。”短暂的黑暗中,他听见自己缓缓开口,“她来找过我。”

“啊?”周皓轩的脚步声止在了不远处。

“珈瑛来找过我。”赵亦晨没有睁眼,只紧合着眼睑,沙哑的声线缓慢而肯定,“我老婆,胡珈瑛,许菡。她来找过我。就在她死的前一天。”

几个小时前,他便找魏翔查到了胡珈瑛打给秦妍的那通电话。她是在公共电话亭打的。如果在交警队调出那儿天那附近的监控,赵亦晨也许还能看见她最后的样子。但他不敢。他做不到。

“老周,珈瑛来找过我。”他睁开滚烫的眼皮,好像感觉不到从眼眶里掉出的眼泪,平静而专注地看着自己的鞋尖,“她就在刑警队外面。就隔着一条马路。”

他说,“我只要出去抽根烟就能看到她。但是我没出去。”

周皓轩晃了晃,嗓音低哑:“老赵……”

手指划过额角,赵亦晨抓住了自己的两鬓。

“我本来可以救她的。”牙关微微颤动,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气力隐忍,也忍不住哽在喉中的泣音,“我找了她九年,老周。我本来可以救她的。”他压下腰,把灼痛的腹部压向膝盖,就好像这样能减轻它的痛苦,“她来找过我,老周。她在跟我求救。我本来可以救她。”

她当时离他那么近。他本来可以救她。

他怎么可能忘记她。

“老赵……”周皓轩跌跌撞撞地扑到他跟前,“老赵你别这样……”

“她在跟我求救,老周。”赵亦晨仿佛听不见他的声音,只咬着牙,抓着自己的头发,不断地颤声重复,“她在跟我求救。”

她两次向他求救。两次。他本来可以救她。两次。

“那是珈瑛,老周……”他告诉周皓轩,也告诉自己,“那是珈瑛……我的珈瑛……”

那是珈瑛,他的珈瑛。

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

他牵过她,抱过她,背过她。他们曾经生活在一起。

他说过要把自己最好的都给她。他答应过如果她先走,他也会好好过。

但他走不动了。

哪怕他想,他也走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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