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执此冰冷之手
“啪!”
一只雕着花纹的瓷盘不慎从手中滑落,顿时摔的四碎,白色的碎片洒了一地,反射着棚顶的灯光,刺的人睁不开眼。姜芷兰蹲在地上呆了一呆,突然眼中流下两行泪来,左手一松,怀中抱着的十几个盘子全砸在了地上,噼里啪啦,如同一首凄美却悲凉的挽歌,将世道人心残忍的分割成一个个哭泣的音符,鲜血淋漓,生不如死。
姜芷兰双手捂脸,脑袋深埋在膝处,强制压抑的抽泣声断断续续传来:“我只想有口饭吃……为什么这么难……为什么这么难?”
温谅两世为人,心志早已坚若磐石,也几乎被这痛彻肺腑的呐喊击碎了一切虚伪的面具。
有口饭吃,其实并不难,难的是干干净净的有口饭吃!所有小人物的痛苦和悲哀,皆来源于此!
他走上前去,一手搭在姜芷兰的肩头,轻声道:“嫂子,相信我,不会有事……”
话没说完,姜芷兰突然转身,双手死死抱住温谅的腰,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口,刚才压抑的抽泣骤然放开,双肩不停的抽动,变成不顾一切的放声痛哭。
绝望,无助,挣扎,执此冰冷之手,卑微的人孤立无援!
温谅身子先是一僵,然后慢慢的舒缓下来,微叹口气,深邃的眼眸透着淡淡的怜惜,屈臂环住她的肩膀,一手在背后轻轻的拍着,下颌顶在她的发间,沉默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温谅的双腿都快要失去知觉,衣服的前襟湿了大片。姜芷兰终于止住了哭声,从温谅的怀中抬起头,满是泪花的眼眸让人为之一颤,轻轻的摸了摸温谅的脸,低声道:“你是个好人,谢谢!”
她年过三十,但长相依旧美貌,气质动人,又寡居在家,多年来不知多少人想着法子要一亲芳泽。刚才一时失控扑进了这个认识不到十分钟的男人怀里,以她的经历和敏感自然感觉到男人的善良和坦荡。
他虽然是个小混混,却比见过的所有男人都像个君子。
温谅放开手,姜芷兰起身整理一下衣服,又将散乱的发丝拢在耳边,用皮筋重新扎了起来,搬来两个凳子放在煤球火边,展颜笑道:“如果你不打算赶紧离开,那就陪我坐一会吧。”
温谅不知她要做什么,可看她这副平静的样子,应该是做了什么决定,心里略有些不安,只好听话的走过去坐下。姜芷兰的脸映着微弱的火光,看上去别有一番风情,她伸手烤着火,问道:“我在这片十几年了,怎么从没见过你?”
温谅轻声道:“我住在北边,今天过来找个朋友,没想到正好碰到那两个家伙。嫂子,刚才我的话没说完。你放心吧,我保证牛贵方他们不敢再来骚扰你。这附近有电话吗,我找朋友帮帮忙,应该可以把事情压下来……”
温谅身形修长,言谈老练,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二十来岁,加上刚才的表现,姜芷兰早认定他是个小混混,哪里会听信他的话。青州的小混混多不胜数,一样是处在社会最底层的小人物,看上去袒胸露乳的挺nb,可真要得罪了牛贵方这样官场上的人,又能有什么办法补救?
温谅看她的神色,就知道这番话没有起到效果,当下不再迟疑,站起身道:“成不成总得先试试看!我们手里有牛贵方的口供,这会人多,想必他不敢胡来,但再晚些等人散了,就不好说了。打过电话,我们再坐下来聊天。”
“你还年轻,不知道他们的可怕……唉,都是嫂子害了你!”
姜芷兰对温谅并不抱什么希望,但还是带他来到工体边上的一个商店,这是附近唯一一个公用电话。温谅打了左雨溪的手机,将事情大概讲了一下,让她直接打给牛贵清。这样做既能顾全牛贵清的脸面,也能最直接的对牛贵方施压,将一切危险消灭在萌芽状态。
“别提我的名字,就说起冲突的是一个好朋友……“
“嗯,我明白!”
温谅不欲让牛贵清知道自己夹杂其中,这样日后见面难免尴尬。其实处理这样的小事本来不需要左雨溪出面,刘天来招呼一下就能搞定。不过姜芷兰日后还要在这边讨生活,让牛贵清亲自教训牛贵方,对她也有好处。
挂了电话,温谅走到姜芷兰身边,道:“回去吧,等明天一觉睡醒,牛贵方就要上门向你道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姜芷兰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温谅,好一会才缓步往回走去。两人顺着一侧的墙角前行,没有灯光,没有人群,只有她那别有韵味的嗓音在黑暗中悄然散开,听起来几分迷蒙,几分沉重:“我十八岁高中毕业,早早的嫁了人,第二年有了个女儿。可孩子还不到三岁丈夫车祸去世,双方家里也没有什么兄弟姐妹,没人帮衬,一个人带着女儿长大,十几年了,吃了许多苦……嗯,吃苦不算什么,我最开心的是女儿高三了,明年可以考大学,今后不会再像我这样过苦日子……”
温谅一直跟在身后,静静的听她说话。他知道女人只是需要一个听众,这些话也许这么多年从没跟任何人倾诉过。
“……过了年就要交下学期的学费,考上大学还有一大笔费用。前一阵摊子被牛主任收了,我只好白天去饭店打工,晚上回来帮人缝补衣服,一个月挣几十块钱,省着用也够活了。再苦再累我都不怕,可这点钱连女儿的活动费都不够交,让她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我……我不是一个好妈妈……”
“正好那家饭店把我辞了,找不到别的工作,就再回来摆起了摊子。我以为过去那么久,收了东西砸了物件,牛主任不会再来找我麻烦。以前的位置也被别人占了,只好在最边上搭了个棚子……才开了两晚,牛贵方就来了三四次,一次比一次恶心,一次比一次下流……”
“嫂子……”
温谅刚要说话,姜芷兰停下脚步,转过身,天上的星光闪烁,却比不上她的双眼璀璨:“本来我想好好求他,磕头下跪都不算什么,为了女儿这些我都能忍。可一旦没了清白,我自己毁了不要紧,害得女儿也被人家戳脊梁骨,我,我还不如就这样死了……”
“死了多好,没有烦恼,没有痛苦,不用为了口饭笑脸迎人,不用活的那么难,那么难……”
温谅不忍心再听下去,上前一步握住了姜芷兰的手,沉声道:“千万别想不开!相信我,明天一切都会不同!”
“不会的,我怎么会想不开?我要想死,十年前就死了,我得看着女儿长大,看着她嫁人,看着她过的比任何人都好,我才安心……”
“会的,会的,你们都会过的很好,很好!”
温谅终于抱她入怀,双手轻抚着她的头发,低声安慰。他无法不被感动,任何还有心的人在母爱面前永远是一个会哭鼻子的小孩。除去刚才棚子里那次,姜芷兰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被一个男人抱在怀里,难得的是,两人都没有任何杂乱的念头。把头轻轻放在他的肩膀,道:“有个人可以靠一下,真好!我知道,你骗我的话都是为了我好,我不能真的连累了你……”
温谅哪里听不出她话里的意思,抓住她的肩膀,拉开一点距离,她的脸近在咫尺,呼吸可闻,道:“嫂子,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你也不会信。这样吧,看在刚才我冒险帮你的份上,再多给我一晚的时间,就一晚,好不好?”
他很想现在就让牛贵方跪在姜芷兰的面前,以安她之心。可有牛贵清夹在其中,许多事不能做的太肆无忌惮。既然通过他来解决这件事,温谅就不易再插手过问。要明白,温谅不是于培东,不是左敬,不是许复延,可就算这三人,也不能随心所欲做想做的事,身在这个人世间,有许多无可奈何之事。
感受到男人的真诚,姜芷兰十几年来从不曾被一个人这样呵护,忍不住心头一颤,流光似水的眼睛盯着温谅年轻的脸庞,好一会才点头,道:“好了,我答应你,明天之前,绝不会做什么傻事!”
温谅退开两步,少年的脸坚毅如刀刻,双眸深沉似海,道:“一言为定!”
姜芷兰愣了下,勉强笑道:“一言为定!”
温谅到工体来,本是为了看看谢言,此刻也没了心思,又叮嘱姜芷兰两句,掉头离开。姜芷兰寡居独处,这么晚了送她回家不太合适,自己虽然实际年纪不大,可看上去却是个成年人,尤其现在青州小混混很多,吃喝嫖赌什么都做,没人会因为你年轻就无视男女之别。
就像姜芷兰,认定温谅是个小混混后,也直接忽视了他的年纪,完全就是把他当成一个男人来看待。居民区爱好零言碎语的八婆们不知道有多少,一旦撞见,还不传得沸沸扬扬?
姜芷兰看着温谅的背影消失在远处,回到棚子内静静的坐着。她不信温谅的话,却也不愿当面驳斥了他的好意,以牛贵方的为人,不用等明天,说不定一口气咽不下去,等一会就会带人来把所有的东西收走,或者还会找个借口把自己抓回去,他在派出所也认识朋友。
不过还好,他不在这片混,应该没那么容易被抓到,可说不好,牛贵方势力那么大……
天冷了,妮子的棉衣小的快穿不上了,得给她买件新衣服。一转眼,妮子都这么大了……
我老了……
姜芷兰坐在煤球火边,美丽的脸庞在火光中逐渐平静,似乎想起了许多事,又似乎一片空白,无数画面在脑海杂乱的闪过,却不知为何又想起了小混混的肩膀。
有个人可以依靠,真好。
我好累。
姜芷兰不知道是怎样回的家,也不知是不是真的相信温谅临走前说的那番话,在一片黑暗中沉沉睡去。
牛贵方狼狈的跑回了办公室,坐在老板椅上还惊魂未定,温谅挥舞刀光的凶狠样子把他实实在在的吓到了。孙麻子鼓着半张脸,嘴里说话都开始漏风:“老……老板,一定不能放过那小子,现在就叫苟所长带人把他抓了,还有那婊子……”
“抓,抓你mb!”牛贵方火冒三丈,抓起桌上的澄泥砚砸了过来,“老子亲手写了口供,夜市上全是人,那小子一看就是个不要命的杂碎,当着人群把东西公开,说我堂堂牛主任逼良为娼,传出去,闹大了,老子这位子掉了你好来坐是不是?”
孙麻子被澄泥砚正中心口,差点一口起没喘上来,吓得不敢吱声,好半天才战战兢兢的问:“那怎么办?就这样算了?”
“算你mb!”牛贵方又要去抓东西,孙麻子赶紧跳起闪到一边。“要不是你这没用的东西打不过人家,老子能当着那婊子的面出丑!md,平日里装什么贞洁烈妇,还不是偷偷养着小白脸?害得老子还以为是个良家少妇,原来还是个臭婊子!”
牛贵方被气的肺都要炸了,一半因为被温谅羞辱,一半却是以为温谅跟姜芷兰有奸情,大好的身子被小白脸抢先占了,嫉妒羡慕恨呐!
孙麻子被温谅打的太惨,生怕去的晚了让他给跑了,也顾不得牛贵方的官威,急急道:“老板,我的错误以后再向你做检讨。咱们得快点,不然让那小子跑了,去哪抓他啊?”
“急什么急,等一会夜市散了,找齐兄弟先去把她那破摊子给拆了。我这边得跟苟所长沟通下,看怎么能让那小子手里的东西不管用。怕什么,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有这娇滴滴的美人在,还怕那小子抓不到?一个小破混混,敢太岁头上动土,活的不耐烦了!”牛贵方拿起话筒准备拨号,口里还骂骂咧咧:“臭婊子,不把你弄到床上玩死,老子白当了这个主任!”
也许是想到了什么招式来虐待姜芷兰,牛贵方脸上竟然不由自主的露出残忍的淫笑,孙麻子跟了他这么久,也突然觉得身体有点冰冷。
刚要按下最后一个数字,腰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这是盛世酒店的老板送的二手货,旧是旧了点,可拿着就是有面子。
知道这个号的人很多,他不耐烦的掏出手机,看也不看接通:“喂,我牛贵方,你哪位……表哥?”
牛贵方的脸上瞬间出现惊喜若狂的表情,可还没得喜色消失,手机里不知说了什么,身子猛然一震,忙改口道:“啊不,牛书记,牛书记你好,有什么指示……我,我,没有这回事,这是造谣……”
孙麻子从没想过会在牛主任脸上看到如此奇怪的表情,眼睛瞪的比牛还大,嘴角颤抖不停,大冷的天,额头却滚着汗珠,眉眼鼻子挤成一团,陪着笑脸却又像是要哭,连说话都结巴起来,隔了这么远都能清晰的听到他牙齿打架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牛贵方哭丧着脸道:“好的好的,我知道,我知道。一定按牛书记的指示办,我明白,明白!”
听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声音,一向被牛贵方视为珍宝的手机掉到地上,啪的摔成三瓣,失魂落魄的瘫坐在椅子上,半响说不出话来。
“牛主任,怎么了?”
孙麻子壮着胆子问了一句,并做好了随时躲闪的准备。不想牛主任沙哑着嗓子答道:“这回踢到铁板了,不,踢到金板了……”
第二天一大早,姜芷兰听到敲门声,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房门。不出所料,孙麻子站在门外,正张着恶心的嘴在笑。另一个,不是牛贵方是谁?
这两货上门赔罪,尽量让自己笑的人畜无害,并且够亲切够和善。孙麻子也不想想昨晚被温谅打的少了几枚大牙,半边脸肿成馒头,这咧嘴一笑,简直猥琐下流到了极点。
姜芷兰一瞬间心丧若死,道:“去哪里,我自己走!”
牛贵方一个九十度鞠躬下去,这在工体这一片,绝对是开天辟地头一次,道:“姜老板,我今天是代表工体街道办全体同事来给你赔礼道歉,这是两千块赔偿金,用来赔偿你的误工费,被损坏的桌凳碗碟等财产,请你一定收下。还有街道办已经在夜市重新规划了一片区域,无偿租赁给你做经营。
孙麻子也跟着弯下腰,陪笑道:“鉴于姜老板可能没有时间处理这些小事,昨晚街道办已经找好工人施工,用石棉瓦和挡风板在那边搭建一个店面,比塑料大棚暖和,也更加美观,我亲自做的监工,绝对质量保证!位置也是人流量最大,交通最便利,以后姜老板的生意肯定会红红火火。牛主任交待了,以后我们街道办还有其他部分的同事,都会来给姜老板捧场。您也知道,公家吃喝起来,那都是肚皮子大三圈,哈哈哈。”
“对对,姜老板你就等着数钱吧,哈哈。”
两人干笑几声,见姜芷兰还是面无表情,赶紧止住。孙麻子小心翼翼的喊道:“姜老板,姜老板……”
姜芷兰正处在一片混乱之中,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脑海里却浮现昨晚那个小混混的身影,结实,厚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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