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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白水岂能度


船行月余这一日已到江南。卢云替船老大搬完最后一趟货领了二钱银子工资便即辞别。

        这船老大看他做事俐落有心相留但卢云恨他势利刻薄自是不愿为伍虽说江南人生地不熟但凭着年轻体健就做些苦力也能熬的下来。他心存奇想倘若衙门并未文缉捕他只要再等上两年或能再赴会考。

        上了岸后卢云向路人打听知道此处已在扬州不远处他想扬州富庶应能在那过活问明方向又走了两日终于到了那大名鼎鼎的扬州。

        扬州自古繁盛卢云是大名久仰了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说的便是此处了。

        古来有言若腰缠十万贯入得扬州方知何处天堂。果见青沽酒旗随风招展沿江两岸尽是酒楼妓院画舫往来衬得水上也挤了。卢云落榜逃亡此地身无长物穷困潦倒贫贱感受倍切。耳边青楼女子娇笑酒客轰饮之声虽只午后仍不绝传来夜里恐更烦嚣。

        卢云站在岸边望着河上来往的画舫心中忽地想到那一干纤夫的劳苦只觉世间黑暗贫富悬殊已极忍不住心中难过寻思道:“一般是人为何贵贱分别如此悬殊?老天爷啊老天爷莫非你的公道正义便是如此凉薄而已么?”满心悲凉竟是无语问苍天。

        正想间经过一处衙门卢云只见布告上贴了形形色色的公文都在悬赏缉捕各路逃犯。卢云担忧官府通缉自己便仔细探看寻找只见小小的角落中贴着一纸公文:“山东潍县人卢云杀害狱卒伙同太湖群盗等人逃狱若得查报赏纹银二十两。”

        他虽已料到被缉但终要亲眼见到公文明言否则绝不死心。只是自己仅值二十两纹银那也真是贱的可以了。他苦笑一阵想道:“今年辛辛苦苦到省城赶考弄了个名落孙山唉文榜无名却上了通缉榜也算是中举了。”

        只见那公文小小一纸上头并无画像卢云想道:“这县官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除非我前去应考自投罗网看来也不会有人过来捉我。”反正自己无足轻重日后便用真名也不会有人留意。

        卢云生平最重名声想起自己不必改名换姓心下颇感安慰当下便在扬州城内四处乱逛夜宿破庙旧屋。日游名胜古迹。

        只是身上盘缠有限料得半月后银钱用完自己便要行乞度日他便时时留神四处觅访差事。

        过了数日卢云行经一处大户人家却见门上贴了红纸言道要找家丁仆僮。卢云心下一喜想道:“我若能在这户人家度日想来倒也不坏。”

        正要敲门转念想到泼皮牛二那干人的恶形恶状他心中一怒自知做了人家的长工定有无数闲气要受暗暗想道:“不成!我卢云纵然穷困潦倒也不该再身居仆役受人轻贱。”便绝了此念。

        但往后数日竟未找到半份差事眼见盘缠用尽只好回到那处大宅可门上红纸早已撕去。

        卢云站在门外苦笑道:“苦矣我现在就算要自甘下贱也没人理睬了。卢云啊卢云你也不想自己是什么身份还要这身傲骨作什么?这不是自断生路吗?”

        他叹了口气正要掉头离去忽见一个少女跳跳跃跃而来这女孩身作丫鬟打扮圆脸大眼甚是可爱。她见卢云背影寒伧便叫道:“喂!今天没有吃食的你若要乞食不妨初一十五再来。老爷夫人会赏你一些铜板。”那少女语音娇柔却把卢云当成了乞丐。

        卢云转过头来苦笑道:“姑娘我是来觅份差事的不是来要饭的。”

        那丫鬟见卢云衣着虽然破烂但长身玉立剑眉星目举止间更是器宇轩昂忽地脸上一红心下有了几分好感。

        卢云咳了一声道:“姑娘可否替在下通报一声若是贵府还需得人手我便在此等着了。”

        那丫嬛听得卢云的北方口音皱眉道:“你是外地来的唉呀!我们管家最恨外地人不过我还是替你打听打听好了。”

        卢云忙道:“多谢姑娘。”

        那丫鬟脸上飞红开了门一溜烟的进去了。

        卢云站在门外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迟迟不见那丫嬛出来卢云心道:“看来此处没得差事可干了我还是另谋生路吧。”

        正要离去忽见一名男子走出来叫道:“喂!我们管家叫你进去。”口气甚是不耐。

        卢云心下一喜急忙站起身来随那家丁走进只见虽是后院但花草扶疏颇为雅致。他往院内行去先走过了一座曲廊才到了那管家的住处。

        这宅院甚是广阔除主宅外另有些房舍供奴婢居住。只见一名瘦小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颏下留着短须外貌甚是精明显然就是管家了。

        卢云一拱手道:“在下卢云见过管家先生。”说着微微一笑只将双手拢在袖中便如文士一般举止。

        那管家上下打量卢云见他样貌非俗双目炯炯的望着自己不由得一怔但随即想起此人乃是有求而来登时又摆出管家的派头便斜着眼尖声道:“你可是来上工的啊?”

        卢云大喜点头道:“正是。”

        那管家哼了一声冷冷的道:“你会什么?”

        卢云一愣他长到二十七八岁倒也很少想过自己会些什么他思索良久方才说道:“在下所学驳杂琴棋书画诸道除琴艺一道未曾习得外其余诸项颇有心得。此外礼乐射御书术亦有沾闻。治国一道尤为所长。”

        他见管家面色铁青便顿了顿道:“在下所学如此可还中式么?”

        那管家惊得呆了骂道:“鬼扯!鬼扯!阿福你带这小子进祡房教他每天挑水劈柴一个月给他八钱银子。”跟着走进屋里不再出来了。

        那阿福早在一旁偷笑见卢云给管家斥骂便嘻嘻哈哈地道:“喂!这位状元公子快去砍柴挑水吧!”说着带卢云走到一处柴房里头堆满柴火杂物。

        阿福道:“你自己清理一下等会开始干活。”说着便大致说明每日需做之事大抵是何处需挑水入缸何处需劈柴送薪之颣的粗活。

        卢云问道:“这位小哥我晚上睡那?”

        阿福也甚厌恶外地人不想和卢云多说随手一指说道:“你就睡这啦!”

        卢云一怔那阿福却不多加理会已自行掉头走了。

        卢云苦笑一阵想到大牢里的苦日子便自嘲道:“卢云啊卢云人家文职武做你便来个武职文做把柴房当书房那也不坏啊。”

        正自清理睡觉地方门口又来了一个老者叫道:“阿云管家要我带你四处看看免得你迷路。”

        卢云听他唤自己做“阿云”不禁一愣但自己是旁人家里的长工不能没浑名使唤。

        他叹息一声便随着那老者在大宅走动见识方便日后干活。

        当时士大夫多喜园艺卢云见大宅园中布置的颇为精致假山瀑布随处可见他幼时曾在故乡一处寺庙待过庙中师父颇精此道他也因而多有沾染看了几处摆设后点头赞道:“闲淡中求致远一山一水中仍见风骨凛然你家主人挺有学问。”

        那老者转过头来奇道:“什么你家主人?你该说我家主人才是啊!”

        卢云想到自己已是人家的奴仆心中一酸默然不语。

        那老者又道:“我家主人说出来可别吓坏了你乃是当今工部侍郎顾嗣源顾大人我们顾老爷是点过状元的你可知道?”

        卢云屈指一算说道:“嗯顾大人他是景泰八年中举的吧!”

        那老者惊道:“你怎么知道?”

        卢云道:“江南一带地灵人杰百年来出过八个状元顾大人便是其中之一天下谁不知晓?”卢云是读书人自对这种官场之事十分熟知。

        那老者见他见多识广不由得一愣道:“你知道的倒挺多。”言语上便客气许多。

        卢云与那老者看过大宅院后已然华灯初上他腹中咕咕直响已是饿极。

        那老者笑道:“啊!你饿了咱们吃饭去!”

        说到吃饭卢云精神立刻大振要知每天有饭吃对他来说可是一件大事。要喂饱自己可不简单。

        那老者带他到下人的食堂卢云见饭菜中有鱼有肉吃的极好连吃了五大碗饭。众人都笑道:“这小子还没上工倒是先吃了个够本!”

        食堂上有人问起姓名来历卢云淡淡地道:“小弟姓卢名云北方人以前是个店小二。想扬州富庶便来求口饭吃。”

        一来卢云自幼熟读诗书不愿改名换姓二来他想衙门不会把他这个小人物放在眼里众人也不会特地查他的身世便用了本名。

        众人笑道:“原来你是店小二出身以后咱们这食堂打饭端碗的活儿可全靠你啦!”

        卢云哈哈一笑道:“这个自然。”却也不以众人的玩笑为意。

        冬去春来卢云每日砍柴挑水再加伙食甚佳身子日益健壮。他身形本高这时也变得魁梧起来他每月都将工钱存起只等盘缠足够之时便要设法回到山东再行打算。

        这日他正在挑水忽见管家急忙奔来叫道:“喂!你过来!”

        卢云放下水桶抹了汗问道:“可有什么事?”

        管家招手道:“别问这么多只管来!”

        卢云见他神情颇为急迫料来定是有事当下跟着便走。

        只见管家一路行走却是带着他往主宅走去卢云做的是贱役从未进过主宅只见里头金碧辉煌家具摆设均甚考究。只不知管家为何带他进来。

        过不多时两人已到一处书房只见里头藏书无数墙上挂著书画一望之下便知道此间主人极为讲究。那管家说道:“好啦!以后你不用砍柴挑水了每日来这看管打扫知道了么?”

        卢云又惊又喜连忙询问详情才知原先看管书房的老先生辞工返乡其他家丁没念过书不懂得如何打理书房定得找个读过书的人来看管那管家便想到了卢云这才派给他这个闲差。

        管家道:“小子!你工钱照旧还是住那柴房。过得几日若有空房我再叫他们给你挪挪。”

        卢云喜道:“不打紧只要能来这里念书你让我睡猪圈都可以。”

        那管家啐了一口骂道:“书呆!”跟着吩咐道:“老爷这几日不在家里你好生看守这里没事多扫地擦拭知道么?”

        管家离去后只剩卢云一人在书房之中他见书房极大里头所藏经书成千上万一张大几对窗而置窗外花草盈绿鸟语轻唱心中欢喜得直要炸开一时翻翻四书一时摸摸五经好似回到故乡见到亲人一般。

        那顾家老爷名唤顾嗣源原本官居工部侍郎却因母丧在家丁忧三年今年已第二年算来到得后年春便可返京复职了。顾老爷这几日上黄山赏景不在扬州卢云每日到书房来除打扫清理外便是无所事事但他生性好读不倦这下有群书博览自是大乐。他连着几日都诵读儒家典籍颇复往日风采。

        一日卢云走到放置道藏诸书的书架随手挑了几本出来翻阅。他过去曾研究易理颇具心得但这几本书多是道家养生之术卢云秉持儒心儒学从不信这些长生不老的玄学。正要放回转念一想:“诸子百家各有所长我以后也许不能再求功名又何必独独拘泥于孔孟之道?”当下便翻开道术之书细细研读起来。

        过了几日卢云已读了十余本养生修道的书其中颇多医理亦有穴道图像虽然不甚明了但也慢慢有了些兴趣。

        这日卢云又翻到了一本书名曰“练气论气”翻阅内容与前书所见大不相同。再看序跋只有短短数句念道:“贫道素知顾侍郎颇好道学于养生诸道极有专精。贫道于武学之中悟出天人妙化、滋养延年的妙方特赠与方家以求印证。武当掌门元清。”

        卢云知道武当山的名头昔年张三丰真人曾久居山中传闻活到了两百余岁之后羽化成仙。卢云想道:“既然这书有些来历又可保养身子我何不也练上一练以后若能少了些伤风咳嗽不也是好?”

        言念及此便拿起经书读了起来。他看了一阵只觉其中文字颇为有趣一时竟尔兴致盎然当下便依法打坐。

        卢云缓缓呼吸照著书上所载的三长一短吐纳法将舌头抵住上颚齿间跟着依照书中心法将气息存想后脑“玉枕穴”上之后一路存想“天突”、“中极”、“肩井”等处穴道只是一路存想得头晕脑胀耳鸣眼花却仍不见丝毫进展卢云心道:“看来我练功法门不对这几日不妨再多练习看看。”

        反正闲来无事卢云这几日就死抓着那本“练气论气”只是练来练去身上始终没什么异状倒是屁股经常坐得疼痛不堪这一日拉屎时见到自己屁股上已坐出疮来卢云心道:“看来这些道家玄学全是骗人的东西我大可不必浪费光阴。”

        自此之后便又开始研读史书把武当掌门送来的经书扔在一旁。

        这日天气炎热卢云读了一会儿史记实在昏昏欲睡慢慢地打了个瞌睡跟着闭上了眼。

        前些日子他都在习练呼吸之道日常之时也常不知不觉地吐纳此时半梦半醒之间竟也吐纳了起来。

        半个时辰后卢云睡得正沈忽然丹田热气一动一股热流沿着背后盘旋而上跟着缓缓流入泥丸又顺著“玉枕”而下一路经“天突”、“中极”、“肩井”、“檀中”等穴道最后返回丹田。卢云此时正自熟睡只觉那热流绵绵不绝流过之处全身说不出的受用。

        迷迷糊糊间身心爽泰好似飘在云端忽地有人大叫一声喝道:“你在干什么!”

        卢云大吃一惊醒了过来却见阿福冷冷地看着他道:“你上工时偷偷睡觉可别给管家看到了。”

        卢云心下一慌正要坐起蓦地全身麻摔倒在地阿福也吃了一惊忙将他扶起问道:“怎么了?腿睡麻了么?”

        卢云想要回话却连声音也挤不出来嘴角抽*动好似中邪一般。

        阿福又惊又怕忙将他扶起坐下道:“你歇一会儿我先走了。”他怕惹祸上身便匆匆离去把卢云一人留在房里。

        整整一个时辰卢云竟都不能动弹好似生了场大病似的。卢云哪里知道像阿福这样忽然惊吓最是练功者的大忌举凡武学之士练功时必得安静无扰若不是卢云功力浅薄至极照这样给人惊扰轻则瘫痪重则七孔流血而死下场必定奇惨。

        不过这次大难不死却给卢云觉出一条练功法门只要意念若有似无便能引出一道暖暖的气流他察看诸书得知这暖流有个名堂称为“内息”练武之人便称之为“内力”。

        得此意外之喜卢云甚是开心更是勤练不缀每回都让热热的内息在体内运转流动良久方息。他虽然不知这内息有何作用但半月后自觉神清气爽做起事来气力也大了些料来定是这内息之功。

        这日他正自修炼内功自言自语道:“若要把真气引入丹田却从何处经脉为之方是恰当?我若要打通奇经八脉该要如何吞吐内息?”他习练内力已有数日便开始思索如何自由运使察看诸书却无一记载只好自行摸索。

        正想间忽听门外一人骂道:“吞你个大头鬼!小子老爷回来了你还快不出来迎接!”正是管家到了。卢云吓了一跳连忙整了衣冠跟着走了出去。

        只见一人白面黑须神态闲适正往书房缓步行来看来便是老爷了。

        管家躬身道:“见过老爷。”

        果然那人便是顾嗣源他看了卢云一眼似乎微微一奇问道:“这孩子是谁?”

        管家道:“祁先生日前返乡他是来替祁先生位子的。”

        顾嗣源点点头迳自走进书房。

        管家忙推了卢云一把急道:“还不进去?”

        卢云依言走进掩上了门侍立一旁。

        顾嗣源走入房中打量房内一阵忽道:“怎么有人动了我的书么?”只见几上摆了几本书都是卢云在读的。

        卢云暗道:“糟了!老爷回来得急我忘了把书收回去。”

        顾嗣源拿起几上的几本书见都是道家的经典“噫”的一声说道:“你对道家典藏有研究?”

        卢云道:“小人只是随手翻阅。”

        顾嗣源点了点头说道:“年青人多读些经史子论不要尽碰些冲虚之学。”

        卢云冷汗直流忙应道:“是。小人知道了。”

        顾嗣源又问了卢云的姓名来历卢云便简略的说了。顾嗣源不置可否坐了下来道:“研墨。”

        卢云自己写了一手好字磨墨于他那真如吃饭喝水般的容易。他取出一锭松烟宝墨只见上头雕龙盘根手艺非凡磨了数下只觉那墨气直如松香气若芝兰端是极品。卢云以前家中穷苦多在沙地上习字便有钱买墨也是那种十文钱一锭的西贝货凑和应付着用什么时候见过这等极品松墨?一时眯起眼来闻着鼻中墨香好似身在天堂一般。

        顾嗣源见他神态怪异咳了一声道:“你在做什么?”

        卢云赶紧定了定神陪笑道:“没事没事。”

        顾嗣源摇了摇头从笔架上取下一枝毛笔正是只“贡品紫毛狼毫”卢云看得口水直流心中百般艳羡只想把狼毫握在手里也来挥文舞墨一番。

        顾嗣源问道:“纸呢?”

        卢云忙走向书柜取出“宣和桑纸”铺在桌上。

        顾嗣源皱眉道:“我要写的是奏章你怎么拿了桑纸出来?”说着把笔放落亲自走到书柜拿了一扎纸出来上书“贡品宣纸”四字说道:“我若写的是奏章用的是上等宣纸你可记下了?”

        卢云连声道:“是、是!”

        只见顾嗣源下笔如飞顿书百余言卢云见他文笔飘逸书法灵秀确是钦点状元、两朝重臣的的风采不由得面露激赏之色。顾嗣源抬头一看只见卢云看着自己的文章连连点头颇为忘形他不禁心中一奇:“这书僮也能懂我的文章么?”但就这么一想又专心凝志的写着奏折。

        待顾嗣源写完已是酉时。足足写了两个多时辰。顾嗣源吩咐道:“你留在这儿等墨汁阴干之后再小心卷起收好。”

        卢云应道:“小人理会得请大人放心。”

        如此过了十余日顾嗣源每隔一天必到书房活动一待便是两个时辰。卢云的柴房距书房颇远他有时便睡在书房中。顾嗣源甚少与他交谈把他当作一般书僮卢云自幼受人轻贱惯了也不以为意。

        每日除陪伴顾嗣源读书外闲来无事时便是修炼内力。他将吐纳次数增减每次时间及吸吐之量都作改变。只是练来练去仍无进展那内息虽能涌出但每回只是上到泥丸而后盘旋而下全然不能随心所欲但卢云并不心焦气馁他将所试之法一一登录纸上隔日再行修炼总要摸索出一条运气法门为止。

        又过几日这日顾嗣源正在房中读书自娱突然有人来访却是名中年文士。卢云见他形容潇洒身材略显消瘦一望即知颇有才情。

        顾嗣源正在吟诗见那人站在门口喜道:“啊呀!裴兄你老怎么有空来?也不叫下人通报一声?”

        那姓裴之人单名一个邺字号修民居士世居扬州昔年曾任朝廷要职现被罢官自在家中开馆授徒。他与顾嗣源交情深厚两人一个丁忧在乡一个革职罢官都在等北返朝廷之日。顾嗣源念及两家交情颇有意把独生爱女许配给裴邺的儿子只是两家长辈虽想早早撮合但两个小冤家互相看不对头一直毫无进展只看得众人好不急切。尤其顾家那二姨娘最是心急她是裴邺的表妹自想大力说服这门亲事可当此男女情爱之事最是急不得饶她精明干练却也毫无办法。

        只见裴顾二人相谈甚欢两人用过茶后顾嗣源问道:“目前朝廷景况如何?我日前上黄山旅游久不知朝廷大事了。”

        裴邺道:“还不是老样子?听说江充开始整肃大理寺的人好几个老家伙都辞了只气得徐铁头七窍生烟。他江充倒是得理不饶人顺理成章地把他那些徒子徒孙安插进去。”

        顾嗣源摇头道:“不走不辞还能怎么?硬给人整垮斗倒岂不更惨?”

        两人相顾叹息一时静默无语。

        忽听裴邺道:“嘿!别尽说这等事今日我来是来考你一考!”

        顾嗣源奇道:“考我一考?咱们两人这一辈子考的还不够么?”

        裴邺笑道:“人人都说顾侍郎文才敏捷当朝无双我只是试试此言是真是假?”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原来裴邺与顾嗣源并称“裴顾”诗词精绝盛名遍传江南。他这般说显然只是开个小玩笑别无恶意。

        顾嗣源见好友眉宇间有些忧色便问道:“到底有什么大事不妨说来听听吧!”

        裴邺叹道:“顾老我这次是真的给人难倒了。你倘若不救我一救我那修民馆可要关门大吉啦!”

        顾嗣源惊道:“怎么!可是东厂那些人来为难你么?”

        裴邺笑道:“那倒不是。我自隐居后从来不问朝廷之事每天只管教书写字好不自在东厂的人何必找我麻烦?”

        顾嗣源奇道:“不是东厂那又是什么人了?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过来惹你?”

        裴邺笑了笑道:“这整我的人不是什么达官贵人不过是个老乞丐而已。”

        顾嗣源惊道:“乞丐?”

        裴邺点了点头道:“几天前突然来了个老乞丐进来大吵大闹说要踢我的馆子我几个门人劝他都说我们不是武馆何来踢馆过招之事?但那老丐只是不理非要咱们接招不可神态甚是跋扈。”

        顾嗣源道:“嗯想来这老丐定是有备而来吧!”

        裴邺苦笑道:“不错。这老丐往我堂中一坐说他有副对联是吃饭拉屎时想出来的要在我们这瞧瞧有没有人能对的出下联。如果无人对出他就要把我‘修民馆’欺世盗名的事迹宣传出去。我那时心想好哇!我裴修民一辈子不知对过多少对联庙堂之上随口而答一个乡间老丐我岂有惧怕之理?”

        顾嗣源素知裴邺之能笑道:“裴兄文才独步岂有惧理?后来如何?”

        裴邺道:“那老丐当众挥毫把那上联写了下来要我对上。嘿嘿我一看之下……一看之下……”

        顾嗣源笑道:“一看之下便把它给解了?”

        裴邺叹了口气道:“你这不是损我么?我要是解了这对联又何必过来找你?那上联真是绝妙至极我一看之下当场便怔住了。那老丐冷笑一声说谅我一时片刻也答不出要给我七日时间回答以免说他胜之不武。我与门下弟子细研两日都参透不出如何才能对的妥贴。又怕应了平仄少了文意又怕应了文理声韵不合只好来求你了。”

        顾嗣源惊道:“这么厉害!真是岂有此理!”

        裴邺苦笑道:“这老丐已整垮几十间学堂了连咱们何老翰林的讲学堂也无一人对得出来。”

        顾嗣源大吃一惊:“连老翰林也不成了!快写来瞧瞧!”只见裴邺就着纸上写了几字顾嗣源一见脸色立刻大变道:“好!真是不简单哪!”说着口中念念有词显在苦思。

        卢云在一旁也想看那对联但给裴邺的身子挡住了卢云只有空自想像却见不到上头的文字。

        裴邺与顾嗣源两人谈了一个多时辰始终对不出一个工整下联。顾嗣源道:“也罢!连老翰林满腹经纶都给难倒了我们一时又怎对的出来?先吃饭去喝个两杯到了晚间再说吧!”

        裴邺苦笑一声心知顾嗣源恐也对不出这绝妙至极的上联只好道:“也好吃饭去吧!”说着两人便走出书房只留下卢云一人。

        卢云见他二人走远心道:“是什么样的对联竟能难倒两位进士出身的大人?”便走近几旁一看霎时只见上联道:“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

        卢云细细看去蓦地暗暗点头心道:“难怪无人对答的出这上联真是奇联。”

        这上联的意思是说:“我饮食间连泉水也欠少了唉呀!但光喝那白水又怎能过日子呢?”一股穷酸之意赫然透出。卢云饱读诗书一眼便看出这幅上联的厉害之处这上联之难不在那股酸意而是在上头的文字工夫。

        这上联分为两句是为“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那“饮食欠泉”四字看来不成文意但仔细读去却觉另有妙用。那“饮”字给拆了开来变为“食”、“欠”二字;依序读去便成了“饮食欠”三字连环除此之外下头接的那个“泉”字也有他用分拆为“白”、“水”二字便成了“饮食欠泉白水”六字连环连续读去便是这幅“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的奇妙上联。

        前头六字一个接着一个接连不断述说出主人翁的穷困潦倒看来这老丐定是走投无路心怀不忿这才出了这怪联为难江南才子。

        卢云微微一笑想道:“这老丐学问渊博可又愤世嫉俗若有机会该当拜见才是。”他低声将上联读了几遍心中思量半晌忽然心念一动已有计较哈哈大笑道:“难得倒翰林进士可难不倒我卢云!”

        想他自己科考落地潦倒奔波一路受那世人轻贱嘲笑倒与那老乞丐有些相似之处猛然狂性作心道:“我卢云若不露个两手恐怕世俗之人不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当下提起笔来便在那上联之旁写了他的下联。

        他将毛笔放下仰天大笑正洋洋得意间忽想:“糟了我这下狂态作胡乱写了这些文字可别让老爷气炸了。”

        正要想办法遮掩忽然阿福匆匆走进叫道:“喂!管家有事吩咐叫你过去啊!”

        卢云此时急得满头大汗只想抹去自己的字迹便道:“你先等会儿我一会儿马上过去。”

        阿福哼了一声道:“他急得很你再不过去可别害我挨骂。”

        卢云又急又慌可又不便让管家久候当下长叹一声只得跟阿福出了书房。

        待见了管家却是为了些琐碎事找他过来卢云正自心焦只想赶回书房遮掩管家唠唠叨叨地吩咐事情他却连一个字也没听进去过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脱身便急急走回书房。

        卢云心中担忧低头走进书房霎时便见顾嗣源与裴邺两人面色凝重站在几旁。

        卢云心下愧疚硬着头皮问道:“老爷可有什么事?”

        只听顾嗣源大声道:“可有什么人到过书房?”

        卢云嚅啮地道:“小人适才去见管家可是有人趁机而入掉了什么东西吗?”他明知顾嗣源定是为了自己胡乱写就的下联火却又不敢承认只好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

        顾嗣源不去理他对裴邺道:“这可怪了分明有人在这写了这下联啊!裴兄莫非你公子到了?”

        裴邺摇头道:“犬子有多少份量我自是清楚的很。这不是他写的。”

        顾嗣源皱起眉头道:“那会是谁?难道是小女么?且待我去问问。”

        他正要移步出房卢云见不能再瞒便躬身道:“顾老爷、裴老爷这下联是我写的小人狂妄无知还乞原侑。”

        顾嗣源大声道:“真是你对的?”

        卢云苦着一张脸连连拱手道:“小人不学无术一时好事打扰了两位大人的清兴还请重重责罚。”

        裴邺上下打量他几眼嘿嘿一笑摇头道:“这位小朋友啊是便是不是便不是你可别冒名顶替哦!”

        卢云听出他语带怀疑忍不住一怔说道:“这上联也没什么难的我又何必顶替什么?”

        顾嗣源与裴邺听他说话狂了忍不住同哼了一声。顾嗣源沉着脸道:“你不过是小小书僮怎能这般说话可没家法了!”

        卢云听出他们心中的轻视忽地热血上涌心道:“我卢云虽只是个书僮小厮但也容不下你们这般轻贱!”登即涨红了脸大声道:“两位老爷在上小人虽不是什么什么进士翰林可这上联也不见得难了不就是‘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么?小人对的下联是‘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不知两位大人意下如何?”

        耳听卢云把下联说出两人心中再无怀疑霎时面面相觑一齐抚掌大笑都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卢云愣在当场心道:“他们真是在称赞我么?还是取笑我不自量力?”眼看他两人神态如此卢云心中反生害怕之情往后退开一步满面都是忧虑。

        “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

        顾嗣源与裴邺互望一眼两人低声默念几遍神色之间却是有三分惊叹七分佩服。

        原来那上联“饮食欠泉白水岂能度日”中前六字“饮食欠、泉白水”连环不断卢云对的下联为“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饥”其中“磨”字拆为“麻”、“石”二字“粉”字也拆开为“分”、“米”二字成了“磨石麻、粉分米”六字连环这六字接连不断正对了上联的“饮食欠、泉白水”一个接着一个对仗极为工整。

        其实这下联最为巧妙之处不只是文字余兴而已乃是巧妙地回应了上联的疑问以“分米庶可充饥”的法子回应了那句“白水岂能度日”的疑问。好似卢云与那老丐对面而坐那老丐仰天叹道:“我穷困潦倒饮食间连泉水也欠少了唉呀!但光喝那白水又怎能过日子呢?”卢云这怀才不遇的书生却应道:“老兄啊老兄你有什么好担忧的呢如果找不到东西吃只要将那麻粉放在石头上研磨也能找出米屑来充饥啊!”

        这上联自命酸苦下联却有贫贱不移的清高以“颜回之志”巧应了“愤世嫉俗”文意巧合对仗工整堪称绝对。

        裴邺打量着卢云嘻嘻一笑对着顾嗣源道:“好哇!你这老家伙几时收了这样一个俊秀的好徒弟却又叫他装了书僮躲在这戏耍我!”

        岂知顾嗣源心中的讶异比之裴邺更甚他忙道:“裴兄见笑了这孩子真是我的书僮。”

        裴邺啐了一口道:“都到这当口了你却还来瞒我你还当我是老友么?”

        顾嗣源拼命解释裴邺却哪里肯信眼看卢云不过是个小小的研墨理书的书僮岂能有如此巧妙的文思?顾嗣源只说得口干舌燥仍是难以取信于人。

        裴邺见顾嗣源仍是不认便自一笑道:“好啦好啦无论这孩子是谁他终究解了这个上联帮了我好大一个忙。”说着对卢云招招手道:“孩子你过来。”

        卢云依言走近躬身道:“大人有何吩咐?”

        裴邺笑道:“难得你帮我这个忙我很承这个情。你可有想要的东西我这就赏给你。”

        卢云微微摇头道:“小子误打误撞如何称得上功劳请大人万莫如此了。”

        裴邺见他谦逊有礼气度非凡哪里是个书僮比起自己儿子还要像个朝廷文士不由得心下暗赞心中更是喜欢。

        他见卢云坚不居功只好对顾嗣源道:“喂!你想个法子赏点什么给这孩子。我很承他的情。”

        顾嗣源点了点头道:“这我理会得。”说着朝卢云望去眼中却有纳闷之意一时也猜不透他的来历。

        裴邺哈哈大笑拍了拍卢云的肩头笑道:“这回多亏这孩子了江南十余座学堂全给那老丐难倒却只有我修民馆能破解此联哈哈哈哈明日看我将这老乞丐一军要他知道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说着站起身来便要告辞。

        顾嗣源见老友心中喜悦面上却不动声色他起身相送行到卢云身旁时见他兀自呆呆站着便吩咐道:“你先留下来我一会儿有话问你。”语气颇见严肃好似对他的来历有些怀疑。

        卢云面色惨然心道:“惨了我这回擅做主张顾大人一会儿定要生气这碗饭恐怕端不稳了。”

        过不多时只见顾嗣源匆匆回到书房迳自坐了下来卢云见他面色不善心下更怕动也不敢动上一下。

        顾嗣源上下打量卢云过了半晌忽道:“听管家说你姓卢单名一个云字是不是?”

        卢云嗯了一声点了点头躬身道:“管家说得没错小人姓卢名云有辱大人清听了。”

        顾嗣源不置可否又问道:“听说你是山东人士怎会到扬州来的?”

        卢云心中害怕想道:“现下衙门还在通缉我我可别泄漏了身分。”便咳了一声道:“我……我家乡收成不好少了食粮这才一路流落到扬州来。”

        卢云见顾嗣源闭目沉思神色难辨喜怒一时心中更觉忐忑。

        过了半晌顾嗣源道:“你过去可曾应试赴考?”

        卢云心下一凛忙道:“不瞒大人我自幼爱读书没什么功名在身。”

        顾嗣源见他一问三不知不愿明说自己的来历料知有异便也不再多说想道:“此人来历甚奇可得好好查访一番。待我明日先试他一试看他是真有本领还是只有些小聪明。”当下心中盘算口中吩咐道:“时候不早了你先下去歇着吧!我们明日再说。”

        第二日清早卢云又来到书房打扫拂拭后便盘膝坐下运习自己所悟的内功虽然内力运行不能自如但他每次修炼仍有舒适之感至此已是不练不快。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听得脚步声响知是顾嗣源来了卢云忙开门迎上口中道:“老爷您早。”

        顾嗣源走进书房坐了下来他神态严肃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卢云望去只见上头写着“论宋之兴亡起衰”几个字。卢云心中一奇暗道:“顾大人想来是要著书立论了这宋代兴衰因果环环相扣实非三言两语可解。”

        顾嗣源忽对卢云道:“来你坐下。”

        卢云依言坐在一旁心中微觉奇怪只听顾嗣源道:“这个题目深广渊博我想考你一考。”

        卢云一怔道:“老爷……这……”

        顾嗣源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尽力写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文章别无他意。”

        卢云呆了半晌心道:“既然老爷叫我写我写就是了。”跟着提笔凝思过了一会儿便振笔疾书。顾嗣源看了片刻便走出书房反手带上了房门。

        过了一个时辰顾嗣源走回书房见卢云呆呆望着窗外他心道:“毕竟不是科班出身知识有限才一个时辰便已才思枯竭。”当即问道:“怎么不写了?”

        卢云道:“禀老爷我已经写完了。”

        顾嗣源点了点头不置可否接过他的文章一看只见卢云书法苍劲有力纵横飞舞不觉一惊暗道:“好雄健的笔意。”

        再看文章只见卢云写道:“赵宋一朝上接五代乱世下接异族兴盛历辽金元三朝南侵。自来多言宋治文弱语涉严苛但吾独不然。”

        顾嗣源心道:“这小子口气倒不小。”便往下看去。

        “宋之亡与其言之亡于武功废弛不如论其一亡于燕云二亡于气数非战之罪也。

        盖北族强盛武功更胜汉唐。辽金属国凡六十余东起高丽西至吐番何也?后晋捐燕云北国无后忧此一功也。胡人游牧军民和一此二功也。“

        顾嗣源心中暗许又读了下去:“待得汉人而用汉制军令一统法出一门此三功也。宋虽有杨业、岳飞一、二名将岂能久抗?令宋仿唐制设节度使效其府兵然无天险又有何功?待南渡虽君怯臣弱恃长江之险北抗蒙古数十年纵观中外除大宋抗铁骑余国莫不一战即降何能论宋治文弱?是以论宋之亡不可不知宋之失燕云不可不知天命在北乎!”

        顾嗣源越看越是心惊他出这题目原只想看看卢云文笔料他会骈四骊六地作文章但料不到他真有其见地。顾嗣源暗暗点头对这年青人更是刮目相看。

        卢云见顾嗣源不一语怕自己的文章不入他的眼忙道:“大人我随意而写没什么特别处叫您失望了。”只想伸手取回文章免得遭人讥笑。

        哪知顾嗣源却暗暗想道:“这孩子如此见识实在是一等一的幕宾人才我若让他埋没此处天下岂不笑我顾嗣源无识人之明?”

        卢云见他神思不属一时心中担忧只躬身低头不敢稍动。

        顾嗣源沉思良久道:“你说从未入考身无功名可是实情?”

        卢云敷衍道:“启禀老爷小人只读过几天书没敢想过科考却叫大人见笑了。”

        顾嗣源听他言不由衷又见他眉宇间有股深深的悲愤心中便想:“此人身世似乎颇为奇特待我日后详查。”心念于此便不再追问只淡淡的道:“你这篇文章写的很好我为官多年很少见到如此佳作。”他生性高傲平素甚少称赞于人此时能说出这几句话来已是对人的最大赞誉了。

        卢云大喜想不到世间还有人喜爱他的文章忙道:“大人谬赞。”心中隐隐对顾嗣源生出知己之感。

        顾嗣源望着卢云心下暗自叹息想道:“昔年有句古话‘生子当如孙仲谋’我顾嗣源虽称江南才子直至今日方知此意。”一时想起自己年老无子牵动心事不由得叹了口气。

        卢云不知他为何感慨不知如何是好。顾嗣源沉默片刻忽道:“我明日要赴江夏你与我同去快去收拾。”

        卢云心中大奇不知顾嗣源此举是何用意但老爷吩咐焉有不从之理便回房收拾一应行李去了。

        第二日顾嗣源带同卢云及几名侍卫乘了大车便要出城。夫人及二姨娘都来送行顾家小姐则到裴邺家中去游玩未在府中是以卢云并未见到。那夫人和蔼可亲圆圆胖胖的脸形可那二姨娘却满脸精明强干直盯着卢云打量不知为何老爷要带这人同去江夏只看得卢云心下毛。

        卢云从未骑过马在顾府大门闹了不少笑话这才爬上马背。出了城后好在卢云已练过一些内功手劲已不小过不久亦能驾驭自如。众侍卫见他学的如此之快莫不吃惊。

        行了良久顾嗣源想找人说话解闷掀起车帘对卢云道:“孩子你在江南有多久了?”

        卢云道:“小人在江南已有半年。”

        顾嗣源微笑道:“不知这江南在你眼中如何?”

        卢云回道:“江南风景如画文人墨客风采非凡。只是生活华奢颇见淫糜。江南之地依小人之见乃是秀雅于外势利藏中。”

        顾嗣源笑道:“秀雅于外势利藏中那不成了风尘女子吗?”说着哈哈大笑颇见欢畅。

        两人说说谈谈顾嗣源听卢云所言颇多贫家疾苦颇有仁人侠气心下甚喜。他几个好友的儿子多半出身富贵从不知百姓苦楚言谈间便少了这份骨气更喜爱这个孩子的胸怀见地。

        当夜众人同宿客栈顾嗣源便与卢云秉烛夜谈。众侍卫都甚吃惊不知这个年青人有何特别竟能得顾大人如此的宠爱。

        行得数日已到江夏。这江夏古来便是军事重镇商业并不繁盛至今仍有驻军卢云跟着众人来到一处军营只见四处军旗飞舞兵士来往甚具威势。大旗上有一个大大的“柳”字几面较小的旗上却是个“左”字。

        顾嗣源对卢云道:“我这次到江夏来便是来拜访这位左从义左总兵。听说左总兵不日便要调到辽东这几日若不见上一面以后可就难了。”

        原来顾嗣源接到左从义的来信说有要事相邀顾嗣源丁忧在乡闲来无事便想结交这位总兵大人。

        “顾大人何以克当!何以克当!让您老如此跋涉末将之过啊!”

        左从义老远迎了出来众人见他身穿金甲容貌威武脸上却堆满笑容;按官职名望顾嗣源乃是六部大臣远非左从义可比只是左从义乃是当今征北大都督柳昂天的爱将顾嗣源对之又自不同。两人寒暄一阵便走入帐中。

        左从义席开二桌他与顾嗣源不甚熟见顾嗣源对卢云神色亲厚又见卢云举止不凡器宇轩昂便呵呵笑道:“顾大人你好大的福气生了那么俊美的公子出来。”

        卢云正要说明却听顾嗣源摇头道:“唉!不是这样的这孩子是我的…我的下属。”

        他本想说卢云是他的书僮但又怕左从义瞧不起他便改称是他的下属。

        左从义自讨没趣忙陪笑道:“是是大伙多亲近亲近。”他见卢云不是顾嗣源的家人年纪又轻便把卢云安排到下的位子哪知顾嗣源摇了摇头对左从义道:“这孩子是我的幕宾左大人你让他坐我身旁。”

        左从义连着搞错顾嗣源的心意不由胀红了脸只有再换了卢云的席位。

        那边顾嗣源又是另一番心情他自来无子只有一个独生女这时听左从义这么一说登时勾起心事。他眼望卢云心中呒然。

        酒过三巡顾嗣源问道:“左总兵不知你这次相邀究竟是有何大事?”

        左从义点头道:“素闻大人熟知军务当今天下文官无人可及末将极是心仪。再来我家长官柳昂天柳大人有件大事想询问大人必需由末将面告只是我军务繁重不克离开江夏只好劳动大人移驾了。”

        顾嗣源奇道:“我与柳大人仅有数面之缘不知柳大人有何要务要与我商量?”

        左从义微笑道:“待大人用过酒饭再谈不迟。”

        顾嗣源曾居工部侍郎如何不知左从义话外有话当下心中一凛暗暗留上了神。

        用过晚膳后两人便到帅帐中谈话。左从义道:“实不相瞒柳侯爷对大人极是推崇多次与末将谈及大人都说当朝文官之内只有大人明了军务我辈武人气运全系于大人之手。”

        顾嗣源轻轻一咳道:“柳大人过奖了我此时无职在身所能有限不知柳大人何以如此见重?”顾嗣源心知左从义如此说话必有什么用意一时间实在猜想不透。

        却听左从义嘿嘿一笑道:“恭喜顾大人了我家长官柳大人已有消息说顾大人明年已可北调京城担任要职。”

        顾嗣源想回京师任职已非一天两天的事了只是他原任工部侍郎旧职早已给人接去一直担忧返京后有无职缺。此时听左从义这么一说不禁大喜说道:“这倒出了我意料之外只不知在下所调职缺却是何职?左总兵可曾知晓?”

        左从义哈哈一笑道:“恭喜大人。大人即将调任兵部尚书接替原本李大人的缺。”

        顾嗣源从未听闻这等消息此时不禁一颤猛地站起身来惊道:“左大人此言是真?”

        左从义道:“千真万确假不了!”

        顾嗣源心下起疑他并未请人在朝中活动却为何有这等重大缺职等着自己实在是难以明了。

        左从义知道他的心意说道:“大人这次调任难得的是皇上钦点的。这次李大人告老还乡空出了这么大的一个缺出来满朝文武莫不眼红不论是江充还是刘敬谁都是再三请上奏章推举人选。岂知皇上龙心所属却是你顾侍郎一人这下谁都没法子了。”

        顾嗣源脸上老泪纵横霎时便向北方拜了下去垂泪道:“臣顾嗣源谢主隆恩臣必竭心尽力不敢有怠。”

        左从义笑吟吟的看着他却不说话。

        这下顾嗣源心中恍然已知左从义为何邀他前来了他缓缓站起身来道:“倘若这次调职之事成真烦请左总兵转告柳大人老朽虽然不才却也不至与朝廷奸党为伍请他不必担忧。”

        原来当今朝廷历经多年斗争此时只剩下三派按察使江充是一派东厂刘敬又是一派这两派实力强大拉拢大臣无所不用其极。另有一派较小十余年来苦撑不倒即使江充、刘敬想合力扳倒却也无法如愿。这派全以武人为主脑便是“征北大都督”善穆侯柳昂天。想来柳昂天得知顾嗣源北返京城的消息便命人先行一步结交以免兵部大臣为人所趁反来制肘自己。

        左从义哈哈大笑说道:“大人快人快语我这厢先谢过了。柳侯爷希望大人能赴北京一叙不知意下如何?”言语之间果是希望顾柳二人多加亲近。

        顾嗣源虽对柳昂天较有好感但自己一来不喜与武人为伍二来他若入了柳系只怕江充、刘敬会对他不利一时沉吟未决。

        左从义也是个老江湖了自知他初闻大事举棋难定便道:“顾大人此间大计你知我知。我家柳将军随时欢迎大人过访。”

        顾嗣源轻轻地点了点头道:“左总兵切莫烦忧年后若有闲暇老朽自当北上届时再说吧!”

        左从义笑道:“大人快人快语到时还请不吝玉趾到咱们侯爷府盘桓则个。”

        第二日左从义与顾嗣源不再谈论机密大事便招待众人游历江夏。

        众人行出数里外左从义指着长江道:“这江夏古来有一名人镇守不可不知。”

        顾嗣源点头道:“是了那便是东吴水军大都督名满天下的周瑜。”

        众人都是一声惊呼原来周瑜与江夏有此渊源。

        一行人观看古迹左从义忽道:“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可见他还是不如孔明远甚。”众人都称是。

        却听一人哈哈大笑道:“这是后世杜撰之辞左总兵位居高位岂能妄言?”

        左从义心中有气定睛一看却是顾嗣源的下属卢云。他已知此人并非顾嗣源的家人言语便不客气冷冷的道:“诸葛武侯向有神机妙算之称八阵图挡下江东陆逊百万大军辅佐先主匡复汉室实在了不起。你黄口孺子也敢大议论吗?”

        左从义口气严峻已有教训意味。

        顾嗣源正想趁机试探卢云当下默不作声看他如何应对。

        卢云笑道:“左总兵诸葛孔明自有他的真才实学可是他与周郎两人向无仇怨不知孔明何以远胜周郎?”

        左从义冷笑道:“便是三岁小孩也知道孔明三气周公谨赤壁借东风大破曹操。你连这种事都没听过也敢当别人府中的幕宾?岂不笑掉人家大牙了!”

        左从义是四川人生平最爱孔明又加肚量略嫌不广虽然为人正直但却颇爱计较一些小事。这时他存心要让卢云下不了台言语甚是尖利。

        哪知卢云只笑了笑也不生气道:“大人这些事想必是听说书先生说的了。”

        左从义不常读书这时脸上一红支支吾吾地道:“说书先生说的难道有错?小子你不要信口开河!”

        卢云微笑道:“适才听总兵所言孔明有八阵图可以退陆逊百万军可是有此事?”

        左从义大声道:“当然有!不然大家怎么会传诵多年?”

        卢云微微一笑道:“倘若此事是真却不知蜀汉又是为何亡国了?当年若是孔明摆了一个八阵图在汉中钟会、邓艾又何能偷袭成都?倒要请教左总兵。”

        左从义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卢云又道:“世人都说孔明在赤壁一役中大有功绩甚且盖过周郎。此论未免太过恐是小说家言不足以信否则以宋代大文豪苏适之能岂会在他的‘念奴娇’中忘却了孔明之功独独提周瑜一人事迹?”

        说罢随口捡了几句苏东坡的“念奴娇”吟道:“遥想公谨当年…雄姿英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这番话只听的众人纷纷点头顾嗣源微笑颌。

        卢云又道:“孔明与周郎各有所能谁也盖不了谁。左总兵独爱孔明并无不可。但总兵身居高位言语动见观瞻岂可道听途说?若被有心人听见只怕会背后讪讥吧!”

        左从义见他见识深刻暗道:“***区区一个小鬼也有这种能耐顾大人看来真能用人难怪皇上要钦定他为兵部尚书。”但这话不便当面说只得道:“小兄弟见闻广博我这番受益不浅。”

        顾嗣源见卢云替他大大的露脸心中甚是得意。身边几名随身侍卫见卢云居然教堂堂总兵大人心服口服也感诧异。

        众人在江夏停留一夜次日便起程返回扬州。这时闲来无事众人便改走水路回乡。

        水上行舟减去了不少劳苦一夜月白风清卢云思念故乡忽地难以入眠便走出舱外时值深秋夜风吹来甚是凉爽卢云抬头看天只见一轮明月高挂远处天边繁星闪动不禁胸怀大畅正想坐在甲板上赏景忽见顾嗣源独坐船头卢云深怕打扰急忙进舱相避。

        却听顾嗣源叫道:“船头风景极佳你来陪陪我。”

        卢云心道:“还是给顾伯伯瞧见了。”只得走了过去垂手躬身自站顾嗣源身后。

        四下宁静一片只闻哗哗轻响江水轻轻拍打船身良久良久顾嗣源都是一动不动卢云正想说话忽听顾嗣源一叹仰天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卢云读书甚广自知顾嗣源念的是曹操的“短歌行”只不知他为何苦叹当下留上了神。

        顾嗣源缓缓转头看向卢云道:“你年纪虽轻学问却颇渊博可知曹操作这词的心境么?”

        卢云道:“据说孟德以这‘短歌行’向天下群贤表白自己只有效周公之心而无谋篡之意。”

        顾嗣源点了点头道:“是啊!当今朝中也不知多少大臣想学那周公。人人自比贤能可那忠奸却有谁知啊!”

        卢云听出他话中蕴有深意一时只连连点头不敢多问。

        顾嗣源看着江中月影道:“我顾嗣源一生功名早年点过状元官至侍郎算来富贵荣华已无遗憾可其实簧夜自思总觉有个心愿未了唉………”

        卢云见他言词中颇多喟然不知何事忧伤?便问道:“不知大人有何心愿?”

        顾嗣源凝视江水叹道:“我一生无子承接香火只有爱女一人本想到了晚年心也淡了但谁知这半年来我…我常在想有个儿子该有多好?”说着转头望向卢云眼眶竟有些湿润。

        卢云心下一凛颤声道:“大人……大人的意思是……”

        顾嗣源轻轻抚摸卢云的头顶叹道:“云儿啊我……我若有个似你般才学的儿子此生虽死无憾了……”

        卢云“啊”地一声这才明白顾嗣源有意收自己为义子倘如自己移宗换姓他日名声远扬金榜题名莫不指日可待卢云感激无比大声道:“卢云出身贫困飘泊四方难得遇上如大人一般的慈祥长者实乃小人终生之福。”当即双膝跪倒向顾嗣源拜了下去。

        顾嗣源大喜道:“孩子你……你……愿意认我为父么?”想起日后能有卢云这般聪明伶俐的儿子相伴心中万般喜悦眼眶忍不住红了。

        卢云跪倒在地低声道:“卢云孤苦无依流落江南尽管身无长物但念及父母养育之恩卢云一日不敢或忘祖先之名。”

        顾嗣源本以为他已要拜自己为父此时又听他如此说话不禁一愣道:“你……你这句话是……”

        顾嗣源正自猜想不透忽见卢云向自己拜了下去道:“蒙大人见重厚爱但卢云至死不敢移姓求大人原谅。”口气虽软神态虽恭但言辞斩钉截铁竟是回绝了顾嗣源的一番好意。

        顾嗣源一听之下全身凉了半截万万想不到这卢云竟会推却自己这番心意他既感伤心复又失望忍不住轻叹一声自转过头呆呆望着大江良久不语。

        卢云跪在地下见他神色凝重忙道:“小人言语有失罪该万死还请老爷重重责罚!”

        顾嗣源微微一叹摇了摇头伸手扶起卢云叹道:“好孩子快别这么说了起来说话吧。”他看着卢云英挺的脸庞替他理了一下衣襟神态竟是爱怜无限轻声道:“好孩子看你这么有骨气顾伯伯也很高兴。”只是想起自己终身注定无子不由得流下泪来。

        卢云本以为顾嗣源只是一时兴起这才起意收自己为子待见他脸上老泪纵横不由得心头大震想道:“他……他是真心对我好啊!”

        卢云年纪虽轻但饱受患难世人的凉薄轻贱他是受的太多了不论少年在寺中苦读抑或入省会考后沦为店小二从未见过有人为自己掉过一滴泪眼看顾嗣源待己如此卢云心中大为感动颤声道:“老爷我……我……”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又拜了下去。

        顾嗣源见他真情流露心中也是欢喜忙伸手扶住卢云道:“孩子快别这样了咱们有缘相会又何必在乎一个姓氏?顾伯伯喜欢你这身才华等顾伯伯接任兵部尚书后你就来做我门下的幕宾吧!”

        卢云泪水滑落哽咽道:“大人我……我卢云受您如此见重日后何以回报?”

        顾嗣源抚摸卢云的头低声道:“傻孩子只要你能挥这一身的才学那便是最大的回报了。”言语之中满是真心关爱。卢云扑倒在地放声大哭。

        夜深幽静江水缓缓起伏两人各有伤感经历了这夜深谈后这一老一少各得知己之感从此再无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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