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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月色冷凝,风吹树影,无声地流转。

        沈晚意从未觉得周围如此的静过,仿佛整个京兆府都被沉进了一方暗湖,深不见底。

        耳边是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凌乱的脚步,一颗心被拽住往下,越来越沉。

        大牢外本应该看守的一队衙役不见了。

        本应紧闭的牢门微敞,被夜风撩动,发出诡异的吱哟声。

        她的脚步一瞬间被什么攫住,怔怔地钉在了地上。

        空气里,是清淡的甜味,带着些暖意,像六月的水蜜桃。

        微风吹来,甜香散尽,清冽的月光里,却漫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

        还是热的。

        “冯……冯虎……”

        沈晚意怔忡,方才脊背上的那股凉意直窜而上,变成脑子里的嗡鸣,一线炸开。

        眼前白了一瞬,连出口的声音都变了调,听得出明显的嘶哑。

        沈晚意完全忘了自己是怎么进了那间血洗的牢房。地上四处横陈着当值衙役的尸体,俨然一个屠场。他们个个都是一剑封喉,干净利落。空洞的眼睛无神地注视着前方,脸上的表情只停留在惊异的那一刻。

        她推开半掩着的牢门,看见冯虎躺在地上。

        他无措地捂着自己快断成两截的脖子,全身抽搐,唇舌嚅动。看着沈晚意的眼神哀求又急切,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冯,冯虎……冯虎!”

        沈晚意失语,除了反复这个名字,其他的话都像长了刺,卡在喉咙里,转眼就变成了破碎的音调。

        浸满冷汗的手摁住了冯虎脖子上的伤口,黏腻温热的血就顺着指缝流下,湿了袖口,湿了前襟。

        “别,别死……没,没事的……”

        她手忙脚乱地安慰,说些毫无意义的话。

        方才的那股甜味又来了,悄无声息地萦绕。

        沈晚意怔住,察觉到手下摁着的那双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松了,垂落到干草垛上,发出嚓嚓的轻响。

        不对,这响声分明更像是从身后传来的——

        “铿——”

        眼前是一道冷白的光,耳边是金属相击的脆响。沈晚意只觉得脸侧一凉,像冬天里被突然贴上一块冰凌。

        紧接着便是“咚”地一声。

        那道冷光射入她眼前的墙缝,在跃动的火光下晃着森冷的白。

        她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才发现鬓边发丝凌乱,指尖上,是殷红的颜色和温热的腥湿。

        身后适时的响起纷乱的脚步,沈晚意怔忡地转身,只见大牢从入口到尽头次第亮起火光,像一条火龙在眼前展开身体,原本火光幽暗的空间霎时灯火通明。

        牢房的门被谁重重地推开,拍击在木栏上哐当作响。

        周围霎时变得很静,只剩下火把和油灯的哔剥。

        火光旖旎的背后,远远行来一个人影,他不疾不徐,月白的衣袍如霁月清风。

        待行至她跟前,看清她的相貌后,沈晚意见他一对剑眉肉眼可见地蹙了起来。

        顾云澄薄唇微动,神色复杂地看着她:“沈录事,怎么又是你?”

        “咚——咚——咚——”

        子夜的更锣拖着绵长的尾音,散落在寂静的街道,随风漫入京兆府灯火通明的大堂。

        晃动的烛火下,沈晚意失魂落魄地跪坐在地,一双沾满干涸血迹的手相互拽着,指尖一遍遍地摩挲,像是要蹭掉一层皮。

        不知是冻得还是受了刺激,她沾了血的下颌一直在抖。冯虎的血迹干掉之后变成红褐色的一块,衬得她那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得没了血色。

        顾云澄跟着薛庞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一幅景象。他端的是一派云淡风轻,撩袍坐在了薛庞身旁的位置。

        沈晚意一直没什么反应,就算被薄毯兜头罩下,她也是只是晃了晃身子,缓缓抬头觑向端坐正堂的薛庞。

        灯火下,她的半张脸都匿在薄毯的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而半夜被人从被窝里拖起来的薛庞,此刻正一脸的疲倦和愠色,看向沈晚意的眼神自然就带着点不善。

        他沉声一哼,将手里的案卷往桌上一砸,便指着沈晚意:“你可知自己惹了什么事?!”

        堂下的人仿若未闻,只悠悠地抬起头,与他目光对视。

        那双早时还澄澈灵动的眸子此刻竟是从未见过的晦暗坚定。

        她就这么看着薛庞,不言不语,薛庞却没来由地腿下一软,偷偷咽了咽口水。

        他扯了扯身上有些紧束的官服:“你,你越权审问罪犯,导致冯虎被杀,还平白无故搭上狱卒的几条人命,你……”

        “你想说什么,只说便是。”

        堂下的人突然张了口,漠然的声音响起,让在场的人都怔了怔。

        沈晚意回了神,那双原本还有些迷雾的眼睛霎时澄澈起来,映着莹动的火光,格外熠熠。

        薛庞一惊,噎住了,一时也忘了回话。只颤着一只手,指向沈晚意:“你,你,越权在先,失职在后……干涉案件不说,还害死了疑犯!你竟然……”

        “重要的根本不是我害死了冯虎,而是他死了。被谁杀的?为什么要杀他?你不去过问这些事情,却抓住这点细枝末节,是妄想从这里揪出凶手么?!”

        “大胆!”薛庞瞪着一双睡意惺忪的绿豆眼,声音洪亮,身子却不自觉地往后靠了靠。

        “凶手分明就是跟着你找到的死牢!你利用职权之便,让守卫的狱卒放松了警惕,这才酿成大祸。竟然还敢理直气壮地歪曲事实辱骂本官。”

        “你难道看不出来么?”沈晚意拽着鲜血浸透的广袖,掀了身上的薄毯豁然起身:“冯虎无论如何都会死的!杀他的人根本是有备而来,手法凌厉,下手利落!除了刺客和豢养的死侍,有谁能做到在短短半盏茶的功夫里潜入大牢,并且接连杀掉几个手持利刃的狱卒?!”

        沈晚意质问铿然,三两步就行到了薛庞跟前。

        她一身的血渍,有干涸的,有未干的。混着灯油的气味,腥闷得让人头晕。

        也不知是被血腥味冲的,还是被沈晚意吓的,薛庞一时慌张,连连后仰,差些从椅子上摔下去,只赶紧揪住桌角,慌忙吩咐衙役将沈晚意拦住了。

        他这才松了口气,强打精神地坐正了,还虚虚地用手扶了扶头上的乌纱帽。

        “重点是冯虎死了,因为你……”

        “重点根本是你错了!”沈晚意瞪着薛庞,分毫不惧,白皙的额角隐约可见冒起的青筋。

        “冯虎不是奸杀案的凶手,甚至赵姨娘都不是他杀的!然而你这个草包从头到尾除了屈打成招,贪功冒进之外还做了什么?!要是早日查明冯虎冤屈,那是不是他就不用被关在大牢,是不是就会死了?!”

        “你……你……”薛庞辩不过,被她这么一顿吼,就连气势都被压得弱了几度。只能无能狂怒道:“你藐视公堂,辱骂朝廷命官,按律答刑三十!来人!给我……”

        一声令下,然而还没等薛庞的那个“打”字出口,一句清冷的“等等”适时地冷却了堂上的气氛。

        薛庞这才想起静坐一旁,观了半天戏的顾云澄。只见他月白的广袖一扬,骨节分明的长指挥了挥,方才还听令要蠢蠢欲动的衙役,霎时都跟蔫了的白菜,颔首退了回去。

        “顾大人……”薛庞还想说些什么,被顾云澄制止了。

        堂上就这么静了一刹,火光跃动下,他蹙眉看向那个浑身是血的小录事。

        他发髻散了一边,乌发凌乱地搭在肩上。一边脸颊有明显的利刃擦伤,血珠已经凝固,挂在而前像一串红珊瑚。

        浅灰的官服泥的泥,血的血。

        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可是……

        心里的某一块地方忽然不可抑制地动了动,他也说不清为了什么。

        为了他这幅不知天高地厚的鲁莽

        为了他洞察事实的敏锐?

        亦或只是,为他这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执拗。

        顾云澄忽然笑了,仅仅是嘴角一丝弧线的挑动。

        这一刻,他觉得这个小录事有意思,很有意思。

        “顾大人?”这一回,薛庞换了询问的语气,大约是他也察觉到了顾云澄的反常,一时也不敢妄动。

        顾云澄没有理他,依旧是看着沈晚意,不疾不徐地问:“你方才说,冯虎没有杀赵姨娘?”

        堂下的人怔了怔,仿佛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反应了片刻之后坚定地:“没有。”

        薛庞闻言眦笑,一脸的不屑:“你怎么知道他没有?”

        “因为他没有杀人的理由。”

        薛庞又想说话,刚要开口,却被顾云澄一个凛冽的眼风给扫回去了。

        顾云澄这才继续问:“那他半夜潜入女子闺房做什么?”

        沈晚意沉默,用牙齿轻咬着嘴皮里的嫩肉,弱声道:“若我说冯虎告诉我,是他青梅竹马的赵姨娘给他递了纸条,要冯虎带她私奔,大人信吗?”

        心里悬着的疑问被证实了。

        顾云澄不语,晃动的火光下,他的影子落在脚下的一尺二方地,右手的食指和拇指反复捻弄,发出细碎的沙沙声,眼神也遥远地不知落在了何处。

        “顾大人?”薛庞揣着颗心,弱弱地问,“顾大人可是有什么指示?”

        他怔忡一瞬,牵起一丝疏离的笑,“没了。”

        “那,这小录事……”为官多年,薛庞自然是惯会看人脸色。

        既然顾云澄已经出面阻止,那下一步要怎么做,自然还是先的问过他的意思。

        顾云澄似乎才反应过来,顺着薛庞的目光看向堂下的沈晚意。

        几乎没有任何的迟疑,他收回反复摩挲的手,轻缓地置于膝上:“他是京兆府的人,怎么责罚,自然轮不到我大理寺来作主。”

        “薛大人作主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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