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危楼(二)。
回头的这一瞬间,风堂完全是懵的。
天台如此之高,他和一个曾经的“仇人”站在最危险的边缘,隔着他的发小,遥望他生命里所谓第一个正经的男朋友。
也可能是最后一个男朋友。
他看到他的封路凛,上身纯白短袖,胳膊肘绑了渗血绷带,腰间捆扎了武装带,下身还是穿的训练裤,连靴子都没来得换,鞋底边缘粘着携带草屑的泥土。
不是还有几天吗?怎么还提前回来了?
诸多疑惑不解,如今像不断释放毒素的蛇信,一寸寸搅进他的耳蜗……
就好似每次封路凛吻他耳朵时的触感。
哪句话该信,哪句话不该信,他如今已丧失了部分判断力。但他相信封路凛爱他。
就像他爱封路凛那样,毋庸置疑。
“我回来了。”
封路凛已站到了离露台一步之遥的地方。
“你别过来!”
风堂清楚地看到,他说完这句话后,封路凛瞬间睁大的眼。他攥紧自己的掌心,也害怕封路凛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冲上来拽他,到时候三个人都危险。
“我来晚了,我知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但你先下来,行么?”
封路凛晒黑了一些,小麦色肌肤被天台直晒的日光镀出层薄金。他迎着日光抬头,瞳孔里是风堂从未见过的澄澈。
稳住心神,风堂又说:“我今天能自己下来,你先别慌……”
“哎我操,是岑七带着他妹妹要跳楼!风堂把他妹妹救下来了之后,自己还站上去了!”贺情实在卡不下去这两个人牛头不对马嘴地讲话,朝封路凛吼道:“你跟他现在站在这儿玩真情告白?先把人弄下来成吗?!”
“我是冲动了,”风堂别过脸,不敢去看封路凛的眼神,“我也没有多伟大,我就想再拉岑七一把。”
以前岑七才进市里时,朋友介绍认识,好歹一群人还一起真心实意玩儿过一两个月。那些光影被推杯换盏,表面战友情都化成泡沫,但总归还是有那么点遗憾。
那些算计、狭隘,他都明白。
但生死面前,好像太多事都被自动摒弃了。
都是小事。
“我说了,我就是在等一个时间——你看,等火烧云笼罩住了那一栋楼,我就跳下去。”岑七抬起下巴,示意远处一栋建筑。
他倚靠在钢筋水泥柱边,双腿晃晃荡荡,近乎悬空。
封路凛看他,想起了自己和风堂在一起的那晚。风堂也是这么坐在楼顶边缘,闭上眼,浑身带着难言的兴奋。
似乎是一种,对高空的偏执。
岑七叼上一根烟,说:“风堂,你跟我爸说,让他再找个小妈,生个孩子吧。我活不了了。”
风堂笑了:“等你爸出来了,你自己跟他说呗。”
贺情这会儿正在发慌,岑七怎么回事儿啊,他家里人呢?岑七他爸呢?该不会真的退回地级市去,连姑娘和儿子都不管了?
哦,他想起“岑七他爸”时,才恍惚间记起,前段儿是说谁的老子进去了……判了六年零一个月,还没有缓刑。
“风堂,”封路凛看这两人聊上,彻底火了,“你先下来!有什么你直接跟我说,你别现在拿命开玩笑!”
风堂回头看他:“谁跟你开玩笑了?我站会儿不成吗!”
封路凛难得在风堂面前如此情绪外显,这下无助和飙至巅峰的怒火一下爆发出来:“你眼睛好了?眼睛好了脑子坏了?你发照片给我我心惊胆战了快半个月,现在你又要这样报复我?”
一听这话,风堂站直了身子,整个立正了在露台上,“封路凛你今天就跟我一句准信,封万刚是不是你老子!”
“是!”
闷雷阵阵,炸开在风堂的脑海里——
他又问:“两年前在封家门口堵我的人,是不是你?!”
“是!”
风堂眼红了,直截了当道:“牡丹世家是不是你拿来诓我的?”
封路凛答:“是!”
“你爸什么当地比较有成就,什么市里谁不知道你风堂是谁,是不是你说出来糊弄我的?!”
“是!”
封路凛四个字一口气打完,胸口堵得也发谎,他大口呼吸着,盯住风堂不放,顿觉手上绷带更疼,感官尽数要被暴晒化于日光之下。
露台上的贺情,都被吓傻了。
这什么情况……什么剧本啊……
“我还可以告诉你,”
封路凛眼神锐利,像一张无形的网,“今年除夕那晚的班,是我故意调的!我过年不回家在那儿站了半宿就他妈是为了勾你!我想勾你!听明白了吗?!”
“你……”风堂愣住,随即咬牙大骂:“你他妈滥用职权!混蛋!”
封路凛怒道:“我就是浑!我两年前就见过你的照片,你被我堵在家门口那次也是我故意等你的!我给你设的套!你他妈撞进来了!撞老子怀里了!”
“你王八蛋!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
风堂气得快吐血,又想笑,觉得这他妈一切都太魔幻了。
他不想每天黏黏腻腻,爱得死去活来,倒头了,却发现对彼此的生活一无所知。
只这一瞬间,风堂被哽得不知还能说什么。
在他短暂活过的二十四年里,总把大事看得太轻太轻。当时看来只是“细节”,过后想起却往往重要非常。
但他还想问,那你爸呢……我爸呢?
“你先过来,行吗?”
封路凛朝前跨一步,贺情退到一边,也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岑七的状况。
“行……”
风堂深知,要冒险也别太过火。看着封路凛担心的样子,他又难受了,慢慢蹲下身,朝岑七说:“今天别跳了,你跟着我一起下去吧?”
“你倒是真心想救我?”岑七看着天边,目光飘忽着,“想清楚了?”
“风堂救你仁至义尽,”封路凛说,“那是因为文雀还在楼下等你……”
“文雀?你对我真是熟悉,”岑七笑起来:“封警官,你就告诉我,夏一跳是谁的人?”
“我的,”心想着本来父亲也打算换人了,他继续说:“你们从很早开始,就被盯上了。”
夏一跳……风堂瞬间睁大眼。
“公安将社会和我们的矛盾化解得很巧妙嘛……”岑七乱七八糟地说着,“让我不开心的人都得死,孟森他们也该死。凭什么我现在这里,他们还在家里抱着小情人喝红酒?这儿是他的盘,我从这里跳下去……”
“岑七,”风堂咬牙,“你死了,起不了任何作用。”
没过两三秒,天际的火烧云陡然烈了几分,红得滴血。
像在等待着什么的岑七忽然开口:“风堂。”
“嗯?”风堂已经稍微往内侧挪步。
岑七往后退,像是准备助跑。
他笑着说:“善良会害死自己的,你知道吗?”
这句话一落音,封路凛瞬间冲上露台,飞身将风堂扑倒在地。几乎是同一时间,风堂只觉得耳侧剧痛,磕到封路凛的胳膊上,两个人不知朝着哪个方向双双趴着倒地,而楼下也传来一阵重物坠地的声音——
刹那间,警报和人群的尖叫声此起彼伏,如一柄利剑,直直刺入在场所有人心。
“跳了!”贺情也跟着爬上露台,整个人陷入莫大的空洞状态:“风堂,他真的跳了……他妈的!他刚刚要跳的时候还拉你!”
风堂甚至不知道自己被拉了。
天台上救援人员匆匆跑到栏杆边往下看,对讲机内群众人声嘈杂,听得贺情胸闷气短,跟着也想吐。
“哎呀真的死了!都摔碎了吧?”
“他跳的时候还助跑了,落在街对面了……天啊全是血。”
“坠亡了坠亡了!”
风堂大脑一片空白,被压在封路凛身下,艰难喘气。
封路凛保持着姿势不动,一头冷汗。他粗声急喘,开启戒备状态,胳膊合拢,将风堂牢牢死困在怀里,腿压得极重,一遍遍地说:“没拉下去,不怕……”
“封路凛,”风堂说不出话来,只得侧过脸去蹭封路凛的耳朵,浑身颤抖着,“跳了就算了……你别紧张,我没事。我们先往里面走一点,你大半条腿都悬在外面……”
因为扑得过于迅速用力,封路凛算好方向没掌握好力道,一身体压下去,他和风堂大半个身子是没掉下去,但腿都还悬挂在露台边。
往下二十多层,风堂第一次感觉到了生命之轻。
封路凛先慢慢起来,把风堂的身体朝内推了点,自己倒是大半条腿踏空了。消防官兵这时从天台背着装备一拥而上,将两个人全拖进了安全区域。
神经过于紧绷,封路凛旧伤复发,喉咙已疼得发胀。他慢慢蹲下身子,没跟着救援队走,找了个水泥柱子靠着,一闭眼,掐住自己喉咙开始咳嗽。
风堂停住脚步,跑过去扶住他,“哪里不舒服?能讲话吗?”
封路凛摇头,站起来咳嗽,最后咳得过于凶了,直接被风堂踮脚抱在怀里。
“慢慢地,先喘口气,别慌……”风堂哄他,最后扶着到天台入口,从旁人手里拿过矿泉水拧开了给封路凛喝,“来,润润喉。”
等封路凛舒服点了,风堂都不敢去碰他手上的绷带,也不知道这实训的快半个月,封路凛到底吃了多少苦。
把任务时间争取从三个月缩短到半个月,县城基地换成外省基地,这些加强又缩时的训练压得他疲惫不堪,匆忙赶回来,却得知风堂在天台上。
像是知道封路凛难受,风堂也不去争所谓的“面子”,蹲在砖阶上给封路凛递水、顺背,最后好小声地道歉。
封路凛一听那三个字,猛地抬头:“你……”
这句话不应该由风堂来讲的。
“错了就是错了,这是你教的,”风堂垂着眼,“害你担心,是我不对。”
见封路凛张口想讲话,那声音嘶哑得直接戳中风堂回忆的摁钮,他连忙伸出食指止住话头,轻声道:“其他的事,我们等会儿再说。”
封路凛一头冷汗,全被风堂卷起衣摆,一点一点地擦了。
风堂这会儿已经管不着洁癖不洁癖,只想怎么样让自己的心跳能慢一点。他感觉在这种情况下再见到封路凛,两个人像是第一次见面。
手足无措、又拼了命地想要留住对方。
封路凛说:“糖糖,你过来。”
没心情计较称呼,风堂蹲着往前挪了步,下一秒他就被撞入男人的怀里。
封路凛紧紧地搂住他,掌心抚上他的后脑勺,继续说:“还好。”
也不知道是安慰风堂,还是安慰他自己。
他太害怕了……
“以前你也恨我总爱拿自己的命去拼个什么……”
封路凛说话有些艰难,“现在我明白你的感受了。”
“对啊,生命都是一样的,”风堂靠在他肩头,还在发抖,“也是你教我的。”
被封路凛抱在怀里,风堂忽觉筋骨舒缓,一切都变得清晰。
今天他至少明白了,一生真的好短。
太多话说不清楚。
消防救援带着他们仅剩的三个人从天台退下,直到领地大厦门口那一滩血污被清除干净,风堂都一直坐在车里,没有走。警察也来做了笔录,说等下还得走一趟派出所。
匆匆赶来的迟刃青他们一拥而上,举着手机朝风堂吼:“风堂你完了!柳姨要跟你视频!”
风堂心说真他妈完了。
跟柳历珠视频通话的时候,风堂全身上下就差点儿没被把衣服扒了检查。他当时一时脑热完全没考虑到妈妈,现在简直追悔莫及,暗骂自己实在不孝。
他是不可能给柳历珠说,妈您再生一个,我活不了了。所以风堂特别不能理解,岑七是以什么心情说出那句话的。
想着,风堂的目光又望向那滩血。
封路凛见他一直盯着看,伸手过来,用自己的掌心覆住了他的。
“回去收拾你。”风堂侧过脸去看窗外,耳根红得发烫。
封路凛说话慢,往他手背拧一把,轻声反击:“我也,回去收拾你。”
太不乖了。
风堂的思绪飘远,看着街边那一滩深红的印子,看着不断拿着钢刷铁铲在往地上洒水清洗的工人,叹一口气。
岑七这人,是被命运吓坏了的。
风堂还记得,前段时间还听说他们飙车党死了个哥们儿,是喝醉了从楼上失足摔下去的。
这才多久啊……结果领头的倒真的以这种方式结束了短暂而精彩的一生。
临走时,他回头往岑七那“画地为牢”之处再看一眼,竟然觉得痛心。
曾经风光无限,如今人财两空,一地鸡毛。
风堂很想知道,在半空中的时候,岑七有没有后悔?在轻生念头愈演愈烈的时候,遮盖住希望的,又是什么?
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有人在自由落体。
他们从高处跃下,不带半丝留恋,衣摆的空隙被风撑成实体,跌跌撞撞,垂直而下,像极一块令牌,直插入大地,宣布着死讯。
岑七也不过是其中一个。
一个渺小的、矛盾的个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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