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上一任大将军可真不是个东西!”
“咋了?”
“你瞧这告示上都写着呢!他放纵自己小儿子强抢民女, 逼良为娼!还好新上任大将军明察秋毫,查明那些苦命女子身份,已写了折子递往京城, 求圣上恩典,放那些苦命女子归家!”
城门口处张贴告示引得路人围观,议论声传入姜言意耳中, 她几乎是瞬间转过头去看那告示, 心中狂喜不已。
而此时,那辆马车车帘也完全被掀起, 马车中人面相英武,哪怕是坐着, 也铁塔似一尊, 蓄着短须,目光威严,正是准备带着棺木出城楚昌平。
原本趾高气扬守卫被他气势所震慑,说话声音都低了三度:“做什么生意?”
楚昌平递上一个鼓鼓荷包:“香料生意, 是些小本买卖。”
守卫只觉这人气度不凡, 对方出手阔绰,他也没再刁难, 示意手下人放他们出城。
楚昌平点头致谢, 他目光扫过城门口处告示,眼底压着沉痛,放下车帘正想收回目光,忽见一个矮小黑脸男子也一头扎进了看告示人群里。
他侧着头艰难往里面挤。
楚昌平晃眼一瞟, 心中大惊, 只觉这人面相肖似自己外甥女。
此时马车正出城门, 楚昌平只得一把掀开车帘, 探出大半个身子想瞧仔细些。
“干什么!”
城门处守卫见他似要折回城内,大喝一声,数把长矛齐齐对准了楚昌平。
扮成镖师亲信们见状都把手按在了腰间刀柄上。
楚昌平没在人群中瞧见那个黑脸男子,反倒是有好几个跟那黑脸男子穿着同样衣服汉子挤在那里看告示。
他认得是那是西州大营杂军兵服,自己外甥女便是还活着,她一个深闺女子,还能去从军了不成?
楚昌平只当是自己忧思过重看错了,如今把棺木尽快运回京城才是正事,若跟官兵起了冲突,叫他们发现棺木,会引起不少麻烦。
他不动声色做了个手势,让亲信们不要轻举妄动。
这才拱手向守卫头子道:“军爷勿怪,鄙人只是瞧见一人肖似故人,这就出城。”
守卫头子怀里还揣着那个鼓鼓荷包,拿人手短,只不耐烦道:“快些,后边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呢!”
楚昌平坐回马车,马蹄踏踏声里,马车和几辆板车都陆续出了西州城。
一弯一弯官道尽头,是重峦叠峰,今日天放了晴,马车在明媚日光下,越来越远,越来越淡,直至再也瞧不见了。
姜言意挤了半天才挤到了告示前,看着那白纸黑字,以及红艳艳西州府衙印章,只觉跟做梦一样。
若是她户籍也被批了下来,那她从此以后也算是大宣朝良民了!
自己有本钱,开店做生意什么都是可行。
几个火头军跟着一道挤了进来。
边上人不满地嚷嚷:“挤什么挤什么?”
“鞋子掉了!哎哟……哪个不长眼踩到我脚了!”
几个火头军连连赔不是:“对不住对不住……”
旁人见他们也是当兵,到底是忌惮三分,嘟嚷几句也就作罢了。
几个火头军都不识字,看不懂告示上写什么,但边上有识字在念告示,他们听了个大概,随即一脸喜色对姜言意道:“姜师傅,您能离开军营了!”
姜言意是被掳来,那日登记营妓名册时,其他女人都听到她说话了。
火头营有这么个水灵灵、娇滴滴、还做得一手好菜营妓,火头军们私底下也打听了不少关于姜言意消息,知道她并非是犯了罪被发配过来。
有个年纪约莫十三四岁火头军一听大块头这么说,便道:“姜师傅如今都是灶上厨子了,在西州大营也一样啊。”
他舔了舔唇,姜言意做扣肉饼好吃,他还想以后顿顿都有吃呢。
一个大胡子火头军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那能一样吗?小孩子家家懂什么?”
军营里都是汉子,加上西州大营以前有营妓,哪怕是在火头营做事,旁人总会指指点点,除非姜言意一辈子都在火头营,不嫁人,但这怎么成呢?
年纪小火头军不懂这些,摸了摸被打脑袋,不服气冲大胡子火头军道:“我十四了,才不小!”
大胡子火头军便笑道:“是童子鸡就还小!”
边上立即有人狠狠拐了他一胳膊肘:“在姜师傅跟前瞎说些什么呢!”
大胡子这才意识到自己那话不妥,连忙向姜言意赔罪:“姜师傅,我是个大老粗,不会说话,您别见怪!”
“没事,咱们去找赵头儿吧。”姜言意将告示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确定西州大营是要放良家女子归家,狂喜之后,满脑子都是关于开火锅店事。
压根没注意几个火头军说了些什么。
挤进来难,挤出去也难,等他们穿过人墙时,赵头儿跟几个没兴趣去看告示火头军,已经在茶舍里喝了半碗茶了。
不等姜言意开口,几个火头军就抢着把告示上内容说给赵头儿听,不知道还以为是他们有亲眷被困西州大营,如今终于可以归家了。
赵头儿听完,由衷地赞了一声:“这位新上任大将军是个好,不仅改善了军中将士伙食,还涨了军饷,如今那些被抓来良家女也能脱离苦海了。”
他扭头看姜言意:“女娃子,你是怎么打算?”
姜言意听得出赵头儿是在帮李厨子问话,今早李厨子教她做菜,她也感受到了,李厨子已经是把自己当徒弟在教。
如果自己愿意留在火头营,以李厨子这几十年经营人脉,肯定有法子让她留下。
但她并不想在军营呆一辈子。
累倒是其次,主要是图自在,而且之前麻子脸事也让她心有余悸。
上回是运气好被人救下了,下次呢?
给将军们做饭烧菜也是提着一颗心,生怕哪里做不好受罚。
若是自己开个店,高兴就开业一整天,不高兴或有个什么急事,开业半天甚至是不开业都成。
一切都是自己说了算,又不用看什么人脸色,更没有做不好菜就砍头风险。
若是勤快点,挣到白花花银子也都是进了自己口袋。
这约莫就是打工人和自己当老板区别吧。
她还想着攒一攒钱,过些年在江南一带买个一进小院,养只猫作伴,闲来无事种种花,做做菜,算是提前过上悠闲老年生活。
姜言意便道:“赵头儿,在火头营这些日子,您跟李师傅都照顾了我不少,我心中一直感激着您二位。但我爹教了我这一手厨艺,我还是想自己开个小店,把他老人家招牌传下去。”
赵头儿点点头:“你是个有孝心,既然想开店,可想好去路了?”
姜言意摇头。
她自穿过来就一直在西州大营,这还是头一回出来。
原主也没来过西州。
要说做饭馆生意,自然是去越繁华地方越好,整个大宣朝最繁华之地莫过于京城,不过那是非之地姜言意可没胆子去。
保不齐哪天遇到个熟人,被认出来了怕是男主还得派人来再杀她一次。
自古边关艰苦,让姜言意有些意外倒是这西州城倒也挺热闹,在茶舍坐这一会儿功夫,她就瞧见了不少货郎单着货架从前面大街上走过。
对面酒楼门口,还有抱着琵琶胡女在咿呀唱曲儿,引得不少男人驻足,几个难得出来一趟火头军也心痒难耐,跑到对面酒楼门口听曲儿去了。
赵头儿道:“你离开了军营若是暂时没个落脚处,我有个亲戚倒是在这西州城内有一处铺子,里面连着个一进院子。地段挺好,挨着都护府。他做香粉生意,但在这关外,用得起脂粉人家又有几户?”
“赔了不少钱,婆娘跟他赌气,带着儿子回了江南娘家。他打算把铺子也转卖了,拿着钱以后就在江南那边安家了。”
姜言意本听得有些心动,一听说得连铺子带院子买,顿时就怂了。
她摆摆手道:“赵头儿,我哪有这么多钱……”
他目前唯一巨款就是那一张一百两银票,此外还有昨夜“军师”打赏二两银子,先前做豆腐脑得赏一吊钱,加起来一共也就一百零三两。
除去这些整,自己身上只剩在私灶上赚百来十个铜板。
赵头儿说那铺子,地段好,又带个一进院子,怕是少说也得要三百两才能买下来。
赵头儿打断她话:“急什么,我话还没说完呢。他这铺子一时半会儿也卖不出去,如今打算赁出去,一个月给八百钱就成,你若有意把铺子赁下来,我一会儿带你过去瞧瞧,跟他说道说道,少你一百钱也不是难事。”
这番话下来,姜言意是彻底心动了。
在火头营时候,她晚间在私灶那一会儿功夫,就能赚个三十四文,到了外面自己开店,只会赚得更多。
而且自己本钱充足,不用担心入不敷出,开店前一个月亏本卖都成,先把名气打出去后面再考虑赚钱事。
如果西州这地却是太贫,食店生意做不走,她后面不再赁那铺子,换个繁华热闹州府重头再来也不妨事。
姜言意当即道:“那便劳烦赵头儿您带我去看看。”
赵头儿负责采买这一块几十年了,什么时节买什么菜,都有固定菜农长期合作,他只需捎个话,再留几个信得过火头军看着点,自己忙完事情回来检查无误,拉回军营就行。
一行人到了城东买菜地方,赵头儿跟几个菜农交涉完,又交代了几个火头军几句,便带着姜言意去看铺子。
从城东到都护府大街颇有一段距离,赵头儿拦了一辆骡车,将二人载过去。
路上姜言意发现竟有不少食店,这对姜言意来说是好事。
有这么多人开店卖吃,就说明有市场,若是压根没人下馆子,自然也就没人开店了。
不过这西州城繁华还是有点超出了姜言意想象,她问:“赵头儿,西州瞧着也不富庶,怎开了这么多饭馆?”
赵头儿道:“家中有女人肯定就是在家吃了,但这边陲之地,母耗子都瞧不见几个,大多数都是没成家,手上有几个钱要么拿去下馆子,要么就被勾栏院里那些女人给哄了去。”
“而且西州外除了突厥,还有蒙山、大月等小国,时常有商队从关外回来,跑商人还能自个儿生火做饭不成?”
听完赵头儿解释,姜言意算是对西州下馆子消费群体有了个大概了解。
商队基本上会选择客栈,吃住包揽,省得麻烦。
自己开个小馆子,商队生意是做不了,主攻对象还是西州本土人。
骡车行了约莫半刻钟,就到了都护府大街。
姜言意瞧着这条大街两边房子比别地方都要气派许多,白墙灰瓦,临街酒楼茶舍也十分高端大气,这条街裁衣铺子和卖金银首饰铺子居多。
姜言意问:“这附近住约莫都是些达官显贵吧?”
李厨子颇为意外地看她一眼,点头道:“官老爷们都住这一代,那些个地痞无赖都不敢到这一带放肆,你一个姑娘家,住在这里也放心。”
这一点是姜言意自己还没考虑到,赵头儿想得这般周全,姜言意心下对他又感激了几分。
赵头儿说铺子和都护府毗邻。
都护府院墙比那铺子高了三尺有余,远远瞧着,铺子门楣莫名地低矮得有些可怜。
大白天,铺子门竟是紧闭。
赵头儿还道莫不是他那亲戚出了什么事,赶紧拍门,里面传出一个中年男人嗓音:“谁呀?”
“大侄子,是我,你二叔!”赵头儿在门外吼了一嗓子。
姜言意打量着这胭脂铺名称“柳记”。
赵头儿管这铺子主人叫大侄子,可见这铺子主人也姓赵才对,但铺名却叫“柳记”,联想到铺子主人媳妇回了江南娘家,赵头儿大侄子又打算把这铺子连着宅子一同卖了去江南。
约莫这铺子主人是个惧内,或者说是媳妇娘家势大。
她兀自猜测时,铺子大门打开了,出来是个富态中年男人,面相跟赵头儿有几分相似,嘴边也留着八字胡,不过比赵头儿浓密了不少。
赵头儿见着大侄子就劈头盖脸一通问:“大白天30340也关门闭户作甚呢?生意不做了?”
说起生意,赵大宝一脸红光满面,他道:“昨夜有支商队把我铺子里所有香料都买走了,我本还想着等把铺子卖了,凑够了钱再下江南,如今回了本钱,就打算直接关了铺子先去江南了。”
话落他才瞧见姜言意,因为赵头儿一直在火头营做事,他认得出姜言意身上这身兵服是火头营,问了句:“这位小哥是……”
赵头儿替姜言意回答:“是个身世可怜姑娘家,想在西州盘个店面开馆子,我想着你这地方一时半会儿也卖不出去,带她过来看看。”
自家叔叔介绍过来人,赵大宝放心,也没多问关于姜言意事,热络介绍道:“我这铺子地段好,姑娘你盘下来不愁没生意,瞧这地砖,当时用是青花砖呢,这条街也只有对面福来酒楼用是这砖……”
姜言意粗略看了一眼,外面铺子已经清理过了,瞧着约莫有个六十来平,采光不错。
她道:“我想看看里面院子。”
赵大宝赶紧领着姜言意往里面走,他放才约莫是在收拾东西,院子里摆了不少笼箱。
挨着院墙有一片两尺来宽花圃,种三角梅已经爬满了整个院墙,淡紫色花儿开在这深秋里,倒是说不出好看。
屋子有三间,一间主屋,一间厢房,一间厨房。
赵大宝问:“姑娘你瞧着如何?不是我自夸,放眼整个都护府大街,你绝对找不着第二户比这里还好。”
姜言意道了句不错,走进厨房,却发现厨房后面还有一个片丈宽空地,对面那一丈半高墙,正是都护府院墙。
她问:“我开馆子做菜,厨房这一块儿毕竟是一天到晚都会用,会不会吵到隔壁?”
赵大宝忙道:“这个你放心,如今这都护府里住是西州新上任大将军,大将军平日里都在军营,府上只有些仆役,整个都护府就跟空一样,而且毗邻都护府,你独居在此也不用担心那些个毛贼强盗。”
姜言意心说这叔侄两说话路子怪像。
不过这铺子和院子确实很和姜言意心意,她打算租下来。
毗邻若是别官宦人家,姜言意还会担心有没,但新上任大将军那绝对是个正直不阿好人啊!
一上任就解救了营妓们,爱兵如子,如今又放她们这些良家女子归家,姜言意自动带入了包青天形象。
初到火头营时听说那些关于大将军如何凶煞传言全被她抛脑后去了。
姜言意问了赵大宝大概什么时候下江南,赵大宝只说就这两天。
因为赵头儿这层关系在里面,姜言意租下这房子也算是帮赵大宝解了燃眉之急,一个月赁钱便只收了姜言意五百钱。
姜言意给了一百钱做定金。
租赁契书要等姜言意正式租房时才签订,赵大宝怕自己那时候已经下江南了,便委托李头儿帮忙。
商定完这些事情,赵大宝准备送赵头儿和姜言意出去,却听见外边传来阵阵盔甲碰撞声。
赵大宝隔着门缝一瞧,发现官兵队伍都已经站到了自家门口,
他也不知是发生了何事,只得对姜言意和赵头儿道:“你们等会儿再出去,外边不知怎,站了不少官兵。”
姜言意心道难不成是自己乔装混出西州大营事被上边知道了,现在要抓她问罪?
仔细一想,又觉着自己还没这么大脸面。
都护府大街外,玄甲卫从街头站到街尾,每隔两步一人,当真是连只苍蝇都不敢飞过,沿街铺子都赶紧关门,无人喧哗,也无人敢张望。
一辆坠着金玉流苏奢华大轿由八人抬着,缓缓走了进来。
轿旁跟着个身穿石青比甲老嬷嬷,袖口镶边儿花纹用是双线回针法,这是宫里绣娘才会针法,手上一对成色极好翡翠镯子,头上簪也是祖母绿翡翠簪子。
但是这老嬷嬷通身气派,都把那些个官宦人家家中老太太给比下去了,更别提轿中人有多金贵。
老嬷嬷身后还跟了四个容貌上乘婢子,清一色石榴比甲,百褶撒花裙,手上最不济也是戴赤金手镯。
轿子在都护府大门前停下,轿中人却并不下轿。
远处长街传来急促马蹄声,挑眼望去只见一人一骑飞驰而来,那人身后黑色披风在冷风里卷起,好似一朵强劲乌云。
“吁——”
来者在距轿三丈远处勒紧缰绳,坐下战马高高扬起前蹄,嘶鸣一声才停下。
正是封朔。
他翻身下马,快步走到轿前,“母妃,儿臣迎您来迟了。”
轿夫们将大轿往前倾,一旁老嬷嬷拨开轿帘,一双涂着鲜红豆蔻玉手搭上老嬷嬷手,轿中美艳得不似凡人女人,艳红唇里只吐出两个冰冷字:“跪下。”
边上老嬷嬷担忧看了她一眼:“娘娘……”
太皇太妃不为所动。
倒是封朔沉默片刻,屈膝跪地。
太皇太妃嘴角冷冷勾起,踩着封朔背下轿。
她那绣着金线牡丹衣袂长长铺展在身后,在日光下浮动着星星点点光芒。
四个婢子连忙上前托起衣摆。
太皇太妃看着依旧跪在原地封朔,眼底浮现出浓浓厌恶:“贱人儿子,也配唤本宫?”
扶着她一只手宋嬷嬷强掩着眼中沉痛,轻声道:“娘娘,您这一路累着了,先进府歇着吧。”
太皇太妃这才冷哼一声,由宋嬷嬷扶着进府。
年过半百老管家赶紧上前去扶封朔:“王爷,您快些起来,娘娘她只是又犯病了……”
封朔看着太皇太妃离去方向,眼中压抑着些什么,嗓音却平静得出奇:“我知道。”
他转头看了一眼一片死寂都护府大街,吩咐道:“让他们都退下罢,这条街上百姓还要做生意。”
管家见封朔这模样,一时间也分不清他是真不介怀,还是全部隐忍了下来,杵在原地没动。
封朔冷了语气:“听不懂本王话?”
管家这才给了玄甲卫头目一个眼神,整齐划一铠甲碰撞声响起,封锁了整个都护府大街玄甲卫如潮水一般退下。
但家家户户依然门窗紧闭。
封朔看了一眼头顶明晃晃日头,那些被他一直刻意压抑情绪,在这一刻叫嚣得厉害,但他面上依旧丝毫不显。
只吩咐管家:“好生伺候母妃,衣食住行一律按她原来习惯,不可有半点差池。西州近日不太平,我晚些时候再回府看望母妃。”
管家连忙应是。
今日围在都护府大街全是他私兵,不该看时候他们不会有眼睛,不该听时候他们不会有耳朵,方才之事,谁也不会知晓。
封朔牵着马往回走,他是得了太皇太妃进入西州地界信后匆匆赶回来,连贴身护卫邢尧都没带。
马蹄踩在青石板地砖上,发出清晰而又单调“踏踏”声。
他眯了迷眼睛,嘴角扬起弧度狠戾又自嘲。
攥着马缰手因太过用力而青筋暴起,甚至有血迹从他掌心顺着缰绳往下滑,滴落在青石砖上。
前方空无一人大街上忽而出现一对母子,母亲是太皇太妃年轻时模样,明艳不可方物。孩子随了母亲相貌,玉团儿似一个奶娃娃。
前一秒母亲逗着孩子咯咯地笑,眉眼间全是温柔。
后一秒母亲看着那个身穿龙袍男人,眼泪止不住地流,咬紧唇抬手重重打在孩子身上,边打边骂:“贱人儿子,也配唤本宫?”
封朔看着那个哭得一抽一抽,被打得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却还伸手要去抱母亲孩子,牵着马面无表情走了过去。
他穿过了那对母子。
耳边孩子和母亲哭声都消失了,大街上空无一人,一切不过是他深埋在心底幼年时记忆罢了。
皇宫。
南边秋总是比北方来得晚些,慈宁宫前那株银杏叶片方才青黄。
太后枕着金丝软枕,宫女跪在床榻,轻柔为她捶着腿,一旁紫金兽口香炉溢出袅袅烟雾。
太后歪在榻上,只觉前所未有自在。
她十六岁嫁入东宫,刚生下皇长孙,太子就在前往江南治水路上被暴民杀死。
所有人都觉着她这个太子妃很快就要做到头了,但先皇偏偏到死都没再立太子,反而传位给了她儿子。
悬着一颗心当了足足二十二年太子妃,才在儿子登基那日,被封为太后。
但她依然不自在,因为上边还有个太皇太妃压着她,纵然那是个疯婆子。
如今好了,这九重宫阙里,再也无人能大得过她去。
许是因为心里舒坦,她话音都比平日拖长了几分:“汀兰,你说慈安宫那位,是不是已经抵达西州了?”
她大宫女汀兰含着笑道:“算算日子,是到了。”
太后嗓音淡淡:“她倒是个有福,儿子还想着接她出去。”
汀兰知道太后想听什么,便专捡她喜欢听说:“疯疯癫癫30340,哪算是有福之人?那西州是出了名贫瘠之地,能跟皇宫比?要奴婢说,这天底下最本事也最有福气啊,还是太后您。您把陛下教得好,才让陛下坐上了那把龙椅。”
太后嘴角笑意深了几分,显然对这话极其受用,不过一说到皇帝上,太后又想起近日烦心事来:“皇儿什么都好,就是如今迷上了那姓姜小贱人!”
汀兰道:“那姜嫔姿色平平,陛下也就图个一时新鲜,您瞧先帝当年是怎么宠慈安宫那位?后来不也险些一杯鸠酒赐死?论姿色,姜嫔给慈安宫那位提鞋都不配,等开春了,又有一批秀女入宫,陛下哪里还会记得那么个蒲苇之姿。”
太后没接话,当年她生下皇长孙后不久,慈安宫那位才入宫,先皇对她,用宠冠六宫来说也不为过。
太后那时举步维艰,为了稳住东宫地位,在宫里安插了不少眼线,却听得一段秘辛,说是慈安宫那位,酷似先皇死去那位皇后。
先皇皇后在生太子时难产而去,太后从来没见过自己婆婆。
她担心先皇另立下太子,曾买通过在先皇寝点伺候太监,却从太监口中得知,先皇每次召慈宁宫那位侍寝,都让她穿死去皇后穿过衣裳,模仿皇后言行举止,甚至还要她假装成皇后,骂自己是个不要脸狐狸精,爬床烂货……
慈安宫那位会疯,是被先皇这般长此以久给折磨疯。
她到后面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先皇皇后,还是丽妃。
那是个可怜人,但那个可怜人这么多年一直都踩在自己头顶,她生儿子也让自己担惊受怕几十年,太后现在对太皇太妃可怜不起来。
她拨了拨自己手上佛珠串子,想到那人已不在在宫里了,心中才又舒坦起来:“罢了,反正坤宁宫已经有了,叫她好生养胎,等生下太子,这后宫女人,谁还能越过她去?”
住在坤宁宫自然是皇后。
“哀家听闻姜尚书今日会进宫来看他好女儿,你给带路太监知会一声,敲打敲打他,姜嫔入了宫就得守宫里规矩!作为宫妃,竟然连去皇后宫中晨昏定省请安都不曾,当真是好大脸!”
藏娇殿。
姜言惜坐在床边,手里拿着一件宝蓝色袍子慢慢绣着。
她容貌算不得有多惊艳,但十分耐看,琼鼻朱唇,秀气可人。
一身皮子细白如牛乳,颈侧几道暧昧青紫尤为扎眼,乌黑秀发垂下一缕在身前,将那痕迹半遮半掩,欲盖弥彰一般。
贴身宫女劝她:“您早该向陛下服软,陛下最疼娘娘您。”
姜言惜眼中一片清冷,“我为何要向他服软?”
宫女只当她是嘴硬,道:“您这衣衫再过几日就能做好了,陛下瞧见了,一定欢喜得很。”
姜言惜突然丢下针线:“谁说这是给他?”
宫女赶紧朝外看了看,见殿内并无其他人,才松了一口气:“娘娘,这样话您莫要乱说!”
她缝一件男子衣袍,却不是给陛下,这不是等着杀头么?
姜言惜冷笑道:“我被他不明不白地掳进宫来,如今做件衣服给我父亲都不行了?”
宫女一听这衣服是做给姜尚书,这才松了一口气,劝道:“娘娘,您性子何必这么拧?陆公子已被贬至边关,您若是想他好过些,就尽量顺着陛下吧。”
听着这话,姜言惜手中针刺破了指尖也没察觉到痛意,溢出血珠在袍子晕出一小块深色。她闭上眼,眼角滑落一行清泪:“是我害了陆哥哥……”
宫女都快吓哭了:“娘娘,就当是为了陆公子好,也为您自己,您就忘了他吧,别再提他名字了,这叫陛下知道了,可如何是好?”
姜言惜认命一般闭了闭眼,“兴许,有一天他腻了,会放过我吧。”
正在这时,外边传来宫女通报声,姜尚书来了。
姜尚书穿着正三品紫色官袍,蓄了长髯,更显儒雅。
宫女赶紧退了出去。
姜言惜看着父亲,狠狠哭了一回。
哭完了才说起此番递信叫姜尚书进宫来真正缘由。
“父亲,我前些日子无意间听到陛下发怒,好像是楚家犯了什么事,我怕牵连到您。”
姜尚书道:“楚家如今只有三爷在朝为官,他在永州上任,能有什么事会犯到陛下手上?朝中楚姓大臣不少,我儿过分忧心了。”
姜言惜摇头:“我亲耳听见陛下说了楚昌平三个字。”
姜尚书不由得眉头紧锁,想到自己还有个女儿死在了西州,脸色大变,难不成是楚昌平那武夫冲动之下,跑去给姜言意收尸了?
他怒道:“那个武夫,非要逞一时之气,拖所有人下水才甘心么?”
姜言惜直觉姜尚书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一番细问,才得知嫡妹被皇帝暗中送去西州大营为妓之事。
姜尚书长叹一口气:“家门不幸,那逆女从小就是个心思歹毒,如今死了都还搅得家中不安生……”
姜言惜并未接话,那日她被嫡妹设计,险些**于工部侍郎儿子记忆还历历在目。她本以为嫡妹顶多不过是被父亲罚跪祠堂,毕竟这么多年,自己每次受了委屈,嫡妹受过最重惩罚也就这样了。
却没想到嫡妹是落得了这么个结局。
难怪姜楚氏疯了。
想到自己故去多年却时常被姜楚氏挂在嘴边骂姨娘,姜言惜也不知自己怎么就说出了这样话来:“父亲,陛下若真要治罪楚家,我怕会牵连到您,要不……您给母亲一封放妻书吧?”
姜尚书怔住,他同姜楚氏成婚将近二十载,虽常年争执吵闹,但他从未动过休妻念头。
姜言惜见姜尚书迟迟不语,凄苦一笑:“是惜儿不敬了,母亲再怎么也是三弟生母,惜儿这话有失考量。陛下若要迁怒于您,惜儿必定努力周旋。”
姜尚书想到这些年姜楚氏对姜言惜苛待,再想到前来路上太监对他敲打,顿时心如刀割。
“我儿,为父知晓你在宫中不易,这些年你在家中也受苦了。但你母亲她如今神志不清,为父这个时候休妻,会叫人戳脊梁骨。”
姜言惜道:“惜儿不苦,惜儿只是愧疚,惜儿如今进宫了,不能在父亲跟前尽孝。父亲,嫣红是我姨娘留给我丫鬟,如今早过了指婚年纪,我在宫里又照应不了她,以前母亲生气时,她也为我挡了不少罚。”
姜言惜抬起眼:“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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