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二章 出发
最近发生的一连串事件,成了整个巴黎议论的话题。埃马纽埃尔和他妻子,此刻就在梅斯莱街的小客厅里以一种很自然的惊奇的心情谈论着它们;他们正在对照议论莫尔塞夫、唐格拉尔和维尔福这三家人家所遭遇的意想不到的、突如其来的灾难。
去拜访他们的马克西米利安没精打采地听着他们的谈话,木然地坐在一旁。
“真的,”尤莉说,“我们简直要这样想了,埃马纽埃尔,这些人,在富有、快乐的时候,却忘记了有一个凶神在他们的头上盘旋,而那凶神,像佩罗佩罗(1628—1703):法国著名童话故事作家。童话里那些奸恶的小妖精一样,因为没有被邀请去参加婚礼或受洗典礼,不肯受忽视,突然出来为他自己复仇了。”
“意想不到的灾难!”埃马纽埃尔说,他想到了莫尔塞夫和唐格拉尔。
“多么难以忍受的痛苦!”尤莉说,她想到了瓦朗蒂娜,但凭着女性的直觉,她没在哥哥面前说出这个名字。
“如果是上帝在惩罚他们的话,”埃马纽埃尔说,“那是因为至高无上的上帝发现他们过去的生活里找不到值得减轻他们的痛苦的事情,那是因为他们命中注定要受到惩罚的。”
“您这个看法不是太武断了吗,埃马纽埃尔?”尤莉说。“当我们的父亲拿着手枪对准脑袋准备饮弹自尽时,倘若有谁也像您这样说;‘这个人是理应受苦的。’那么那个人说得一点也没错啰?”
“是的,但是上帝没有允许让我们的父亲死去,就像他不容许亚伯拉罕犹太人的始祖。百岁时得子以撒,天主为考验他,命他将此子献为祭品。但在亚伯拉罕举刀要杀儿子时,天使出现救下以撒。牺牲他的儿子一样。对待那位族长像对我们一样,上帝派了一位天使半路上砍去了死神的翅膀。”
他刚刚说出这几句话,铃声响了。
这是门房的信号,表示有客人来访。
接着,房门打开了,基督山伯爵出现在门口。
那对青年夫妇发出一声欢呼,马克西米利安抬起头,但立刻又垂了下去。
“马克西米利安,”伯爵说,他装作没注意到自己的来访在主人身上引起的不同反应,“我是来找您的。”
“来找我?”莫雷尔把他的话复述了一遍,像是刚从一场梦里醒来。
“是的,”基督山说,“不是说定由我带着您一起走的吗?您做好准备起程的了吗?”
“我准备好了,”马克西米利安说,“我是特地来向他们告别的。”
“您到哪儿去,伯爵?”尤莉问道。
“首先到马赛,夫人。”
“到马赛去!”那对青年夫妇喊道。
“是的,我要带你们的哥哥一起去。”
“噢,伯爵!”尤莉说,“您可以医好他的抑郁症吗?”
莫雷尔转过脸去,掩饰他狼狈的表情。
“这么说你们发现他现在不自在?”伯爵说。
“是的,”那年轻女子答道,“我正担心他同我们在一起会感到厌烦呢?”
“我会让他出去散散心的。”伯爵答道。
“我马上可以陪您去,先生,”马克西米利安说,“别了,我的朋友们!埃马纽埃尔!尤莉!别了!”
“怎么,别了?”尤莉喊道,“你们就这样立刻动身,不要做些准备,不去弄张护照?”
“这些生活琐事会增加分离的痛苦,”基督山说,“而且我相信,西马克西米利安大概已经一切准备妥当,因为我事先嘱咐过他。”
“我有护照了,箱子也收拾好了。”莫雷尔用他的那种宁静而哀伤的口气说。
“好!”基督山微笑着说,“由此可见一个训练有素的军人做事就是利索。”
“您就这样说走就走?”尤莉问道,“您不给我们一天时间,难道一个钟头也不给?”
“我们的车子已经在门口等着,夫人,我必须在五天之内赶到罗马。”
“马克西米利安也到罗马去吗?”埃马纽埃尔喊道。
“伯爵爱带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莫雷尔带着忧郁的笑容说,“还有一个月,在此期间我是属于他的。”
“噢,天哪,他的话说得多么奇怪,伯爵。”尤莉说。
“马克西米利安陪着我去,”伯爵用他那种慈爱的和最有说服力的语气说,“所以你们不必为你们的哥哥担心。”
“别了,我亲爱的妹妹,别了,埃马纽埃尔!”莫雷尔又说。
“看他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我的心都碎了,”尤莉说,“噢,马克西米利安,马克西米利安,您一定对我隐瞒了什么事。”
“嗯!”基督山说,“不久你们将看到他高高兴兴、脸带笑容地回来。”
马克西米利安向伯爵轻蔑地、几乎是愤怒地看了一眼。
“我们出发吧。”基督山说。
“在您离开我们以前,伯爵,”尤莉说,“许我们向您表示,将来有一天——”
“夫人,”伯爵拉住她的两只手,打断她的话说,“您要对我说的这些话,永远抵不上我从您的眼睛里所看到的,您在心里所想的,以及我在我的心里感觉到的那一切。作为传奇故事里的恩人,我本该不辞而别的;可这我没法做到,因为我是一个软弱的、有虚荣心的人,因为我的同类的湿润、欣悦而温柔的目光会使我感到温暖。现在我要走了,我的自私让我没法不对你们说一句,‘请别忘了我,朋友们,因为你们恐怕再也见不到我了。’”
“永远见不到您!”埃马纽埃尔喊道,两滴大泪珠则滚下顺着尤莉的脸颊滚下来,“永远也见不到您!那么,离开我们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位天使了。这位天使到人世间来做了好事以后,便又要回到天上去了。”
“别那么说,”基督山急忙答道,“别那么说,我的朋友们。天使是不会做错事情的。天使可以随心所欲地行事。他们的力量胜过命运。不,埃马纽埃尔,我只是一个人,您的赞扬不当,您的话是亵渎神明的。”
于是,他吻了吻尤莉的手,尤莉扑到他的怀里,他伸出手握了握埃马纽埃尔的手,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这座房子,离开这和平幸福的家庭。他向马克西米利安作了手势,驯服地跟他出来,他脸色漠然毫无表情。瓦朗蒂娜逝世以来,他一直都是这样子。
“请让我哥哥恢复安宁和快乐。”
尤莉低声对基督山说。伯爵捏一捏她的手,算是回答,像十一年以前他在莫雷尔的书房门前楼梯口上握她的手时一模一样。
“那么,您还信得过水手辛巴德吗?”他微笑着问道。
“噢,是的!”
“噢,那么,放心安睡,一切托付给上帝好了。”
正如我们说过的,马车等在门口;四匹强健的骏马竖起鬃毛,不耐烦地蹬踏着地面。
在台阶前,站着那满头大汗的阿里,他显然刚赶了大路回来。
“噢,”伯爵用阿拉伯语问道,“您到那位老人家那里去过了吗?”
阿里做了一个肯定的表示。
“您按照我的吩咐,让他看了那封信?”
“他怎么说?说得更准确些,他说什么?”
阿里挪到光线下面,好让主人看清他的脸,然后,他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老人的表情,像老人要说“对”的时候那样闭拢眼睛。
“很好!他答应了,”基督山说,“我们走吧。”
他话音刚落,车子便开动了,马蹄在石板路上溅起夹着尘埃的火花。马克西米利安一言不发,坐在车厢的角落里。
半小时以后,车子突然停住了,原来伯爵把那条从车子里通出去绑在阿里手指上的丝带拉了一下。
那个努比亚人立刻下来,打开车门。
夜空繁星闪烁。他们已到达维儿瑞夫位于巴黎东南方的小城。山的山顶上;登高远眺,巴黎像一片昏暗的大海,海面上摇曳着万家灯火,犹如涌动万顷银波;但这波浪比汹涌的怒涛更喧闹、更热烈、更变幻、更狂怒、更贪婪,这波浪像浩瀚的大海,从不止息,永远互相撞击,永远吐着血沫,永远贪婪地吞噬!……
伯爵独自立在那儿,他挥挥手,车子又向前走了几步。
他把两臂交叉在胸前,沉思了一会儿,他的脑子像一座熔炉,曾铸造出种种激动世界的念头。当他那锐利的目光注视着这个为热心的宗教家、唯物主义者所同样注意的现代巴比伦的时候,他低垂着头,合拢手,像做祈祷似的说道:
“雄伟的城市呵,我闯进你的大门还不到半年。我相信是天主的智慧指引我到这里来的,他又胜利地把我从这儿带走;我进入你的城墙中来的秘密,我只向天主吐露过,因为只有他,才能洞察我的心灵;只有他,知道我此刻离去时既无怨恨亦无骄矜,却又是不无遗憾的;只有他,知道我从来不曾为一己的私欲或出于无谓的动机滥用过他交给我的权力。喔,雄伟的城市呵!我在你跳动的脚膛里找到了我要寻找的东西;我像一个很有耐性的矿工,在你的胸膛里挖掘,为的是铲除那里面的毒瘤;现在,我的事情做完了,我的使命完成了;现在,你已经不能再给我以欢乐或痛苦了。别了,巴黎!别了!”
他的目光像一个夜间的精灵一样在那广大的平原上流连着,他把手放在额头上走进马车,关上车门,车子便在一阵尘沙和响声中消失在山的那一边了。
车行了六里路,没有人说一句话。莫雷尔在梦想,基督山则一直望着他。
“莫雷尔,”伯爵终于对他说,“您后悔跟我来吗?”
“不,伯爵,但离开巴黎……”
“如果我以为巴黎会让您快乐,莫雷尔,我就会把您留在那儿的。”
“瓦朗蒂娜安息在巴黎,离开巴黎就像是第二次再失去她一样。”
“马克西米利安,”伯爵说,“我们失去的朋友并没有安息在地下,他们珍藏在我们的心间,天主这样安排是为了让他们能永远陪伴着我们。我有两个像这样永远陪伴着我的朋友:其中一个给了我生命,另一个给了我智慧。他们两人的精神活在我的身上。我遇到疑难不决的事,就听听他们是怎么说的,如果说我做过一些好事,那得归功于他们的劝告。听听您的心声是怎么说的吧,莫雷尔,问问这个声音您该不该老是把这张哭丧着的脸冲着我吧。”
“我的朋友,”马克西米利安说,“我心里的声音非常悲哀,我只听到不幸。”
“这是神经衰弱的缘故,一切东西看上去都像是隔着一层黑纱似的。灵魂有它自己的视线,您的灵魂被遮住了,所以您看到的未来是黑暗险恶的。”
“或许真是那样。”马克西米利安说,他又回到梦思的状态中。
能以一种神奇的速度旅行,这时基督山伯爵的超人本领之一。一座座市镇宛若一丛丛黑影在行进中虎山而过;在早秋清风摇曳侠的树林,仿佛像一个个头发蓬乱的巨人像他们迎面跑来,匆匆和他们打个照面之后又急速向后遁去。第二天清晨,他们便抵达了夏隆,伯爵的汽船已就地等候。他们分秒必争,立刻将马车运到船上,两位旅人也随之登船。
这艘汽船是特造的快艇,它那两只划水轮像翅膀一样,船像鸟儿似的在水面上滑行。莫雷尔感到了这种在空中急速穿过的快感,风吹起他前额的头发,似乎暂时驱散了那凝聚在他额头上的愁云。
两位旅客与巴黎之间距离愈来愈远,伯爵的身上也愈呈现出一种超乎人类所能有的宁静的气氛,像是一个流亡多年的人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似的。
不久,马赛进入眼帘了,——那充满着生命活力的马赛,那繁衍着泰尔和加泰罗尼亚族后裔的马赛,那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精力充沛的马赛。一看到那圆塔、圣·尼古拉堡和那砖块砌成的码头,记忆便搅动了他们的内心,当他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曾在这些地方玩耍过。
他们怀着同样的心绪踏上卡纳比埃尔街。
一艘海轮正要起航去阿尔及尔;行李、乘客挤满了甲板,前来送行的亲人、朋友在向远行的人告别,在叫嚷,在哭泣,离别总是一幕令人心恻的场景,即使对那些天天见到这种场景的人亦然如此,但马克西米利安从踏上码头宽阔的石板之时起,脑子里就始终只有一个念头在占据着,所以就连这喧闹熙攘的场面也没能分散他的注意力。
“这儿,”他无力地扶着基督山手臂说,“就在这个地方,我的父亲曾站着看埃及王号进港,就在这个地方,您救了他。脱离了死境和耻辱的父亲扑入我的怀里。我现在还觉得我的脸上沾着他那温热的眼泪,但那时并不只有他一个人流泪,许多旁观的人也都哭了。”
基督山温和地微笑着说:“我那时站在那个地方。”他指着一个街角。
就在他讲这句话的时候,就在伯爵手指的方向,他们听见一声痛苦的呻吟,看见一个女人正向一位正要起航的乘客频频挥手。这个女人头戴蒙面纱巾;基督山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莫雷尔若不是全神贯注地望着那条船,他一定会发现基督山那激动的神情。
“噢,天哪!”莫雷尔喊道,“我没有弄错!那个在挥帽子的青年人,那个穿制服的年轻人,是阿尔贝·莫尔塞夫!”
“是的,”基督山说,“我也认出他了。”
“怎么会呢?您在看着他对面的方向呀。”
伯爵微笑了一下,当他不想回答的时候,他总是这样微笑的。
但他的目光却又移到消失于街角的那蒙面女人身上。
伯爵转身过来。
“亲爱的马克西米利安,您在这儿没有什么事情要做吗?”
“我得到我父亲的坟上去一趟。”莫雷尔用一种哽咽的声音说。
“那么去吧,在那儿等我,我很快来找您。”
“那么您现在要离开我了?”
“是的,我也要去访问一个人。”
莫雷尔听凭伯爵伸手握了握他的手;随后,他带着一种无法描绘的忧郁的表情摇了摇头,跟伯爵分手,朝城东方向走去。
基督山仍站在老地方,一直等到马克西米利安走出他的视线,然后他慢慢地向梅朗林荫道走过去,去找一所小房子,那所小房子,想必读者们已对它相当熟悉了。
它坐落在无事的马赛人最爱到这儿来散步的大道的后面,一棵极大的葡萄树的年老发黑的枝条伏在那被南方灼热的太阳晒得发黄的墙上。两级被鞋底磨光的石头台阶通向由三块木板所拼成的门,那扇门,从来没上过油漆,早已露出裂缝,只在每年夏季到来的时候才因潮湿合成一块。
这座小屋,虽然破旧却依然那么可爱,虽然看上去其貌不扬,却依然有它动人的风采,它就是唐泰斯老爹当年居住的小屋。不过,老人只住低矮的顶楼,而现在伯爵把整座屋子都给了梅尔塞苔丝。
伯爵看见郁郁不欢地离开码头的那个女人走进这座房子,她刚走进去,关上门,基督山便在街角上出现,所以他几乎刚看见她便又失去了她的踪迹。
对于伯爵来说,磨损的台阶是他的旧日的相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需用一根大头钉拨开里面的弹簧,即可打开那扇破旧的大门。
他进去的时候不敲门也没有任何其他表示,好像他是主人的亲密的朋友或房东一样。
在一条砖块铺成的甬道尽头有一个小花园浴在阳光里,在这个小花园里,梅尔塞苔丝曾根据伯爵的指示找到他二十四年以前埋下的那笔钱。站在门口的阶沿上就可以看见花园里的树木。
伯爵在踏进那座房子的时候听见一声好像啜泣一样的叹息;他循望过去,那儿,在一个素馨木架成的凉棚底下,在浓密的枝叶和紫色的细长花朵的下面,他看见梅尔塞苔丝正在垂头哭泣。
她拨开面纱,把脸埋在双手中间;刚才在儿子面前压抑了很久的悲叹和抽泣,此刻当她独自面对苍天之际,都尽情地宣泄了出来。
基督山向前走了几步,小石子在他的脚底下发出的声音使梅尔塞苔丝抬起头来,看见一个男人站在她的面前,她惊恐地大叫。
“夫人,”伯爵说,“我已经没有办法使您快乐了,但我还可以给您安慰,您肯把我当朋友看待,并接受我的安慰吗?”
“我的确薄命,”梅尔塞苔丝答道,“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我只有一个儿子,而他已经离我远去了!”
“他做得对,夫人,”伯爵答道,“这是一颗崇高的心。他懂得每一个男人都应该报效祖国。有的人使用它们的才智,有的人利用他们的行业,有的人投笔从戎,有的人献出一腔热血。都是为了同样的目的。倘若和您在一起,他将碌碌无为地耗尽一生,他不会苟且您的痛苦,他会记仇怀恨,可是又无能为力。只有去抗争,变厄境为顺境,他才变得伟岸和强大。让他重新创造属于你们两个人的前途吧,夫人;我敢向您保证,他是十拿九稳的成功者。”
“噢!”那可怜的女人悲戚地摇摇头,“您所说的那种顺境,我从心坎里祈祷上帝赐给他,但我不能享受了。我已万念俱灰,我觉得坟墓已离我不远了。您是个好心人,伯爵,把我带回我曾经快乐过的地方。人是应该死在他曾经有过快乐的那个地方的。”
“唉!”基督山说,“您的话让我心痛,尤其是您有理由恨我,所以您的一切不幸都是我造成的。但您为什么要怜悯我呢?您使我更难堪,如果……”
“恨您,责备您,……您?爱德蒙?憎恨责备那个饶恕我儿子的生命的人?您本来发誓,要毁灭莫尔塞夫先生非常引以自傲的那个儿子,但您没有那么做。”
伯爵看着梅尔塞苔丝,她站起身,向他伸出双手。
“哦!瞧瞧我吧,”她继续以一种无限忧伤的语气说道,“如今我的眼睛里已经不再有光彩了,当年爱德蒙·唐泰斯在他老父亲住的顶楼的窗口等我,望着我微笑地向他奔去的时光,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从那以后,多少痛苦的岁月流逝了过去,在我和那个美好时光中间挖出了一道鸿沟。让我谴责您,爱德蒙,让我恨您,我的朋友!不,我谴责我自己,我恨我自己!哦!我是一个坏女人!”,她把双手合在胸前,抬眼望着上天喊道,“我受到了惩罚!……我曾经拥有虔诚、纯洁和爱情,那三样使人变成天使的幸福我都有过,而我却那么可耻,居然对天主感到过怀疑!”
基督山走过去,默默地握住她的一只手。
“不,”她轻轻地抽回那只手说,“不,我的朋友,不要碰我。您饶恕了我,但在遭您报复的那些人之中,我是罪孽最深的人。他们或是出于仇恨,或是出于贪欲,或是出于私爱,但我却下贱,缺乏勇气,竟违背自己的判断行事。不,不要握我的手,爱德蒙,您想说一些亲切的话,我看得出的,但别说了。留给别人吧,我是不配再接受那种话的了。”
她抬起头,让他看到她的脸。
“瞧,不幸已使我白了头,我曾流过那样多的眼泪,没有了光彩,我的额头出现了皱纹。您,爱德蒙,却恰恰相反,您依旧还年轻、漂亮、威风,那是因为您从未怀疑过上帝的仁慈,上帝支持您经过了历次风险。”
当梅尔塞苔丝说话的时候,泪珠成串成串地滚下她的脸颊。
记忆使她的痛苦更清晰,那可怜的女人的心碎了。基督山拿起她的手,恭敬地吻了一下,但她觉得那是一个没有温情的吻,像是他在吻一个圣女的大理石像的手一样。
“有些人的生命是命中注定的,”梅尔塞苔丝接着说,“这些人的第一个过错就粉碎了他未来的一切。我本以为您死了,但我不得不活下去。因为我的心就是永恒地为您哀悼戴孝又有何用?难道让一个三十九岁的女人变成一个五十岁的老太婆?事情就这么简单。在我们中间,唯有我认出了您,而我只救出我的儿子又有何用?我也应该拯救那个虽然有罪但却已被我接受为丈夫的那个人?可是我却听任他去死!我说什么呀?噢,仁慈的上帝!他的死不是我促成的吗?因为我因循麻木,瞧不起他,不愿意记得他是为了我的缘故才犯下变节叛卖的罪行。我陪我的儿子来了这儿,有什么用呢?既然我现在又失去了他,让他独自去受非洲恶毒的气候。噢,我要告诉您,我是一个懦夫,我舍弃了我的爱,并且像所有叛逆者一样,我把不幸带给了我周围的一切人!”
“不,梅尔塞苔丝,”基督山说,“不,别把自己说得这么坏吧。不,您是位高尚而圣洁的女性,是您的悲痛使我的心变软了;可是在我后面,还有着我们肉眼看不见也认不出的愤怒的天主,是他派我来的,而且他不愿意让我已经开始进行的惩罚半途而废。哦!这十年来我天天匍匐在他脚下的这位天主呵,我恳求他为我作证,证明我曾经是要为您牺牲我的生命,牺牲跟我的生命维系在一起的种种计划的。但是,我可以很自傲地说,梅尔塞苔丝,上帝需要我,为了上帝活下来了。请审视我的过去与现在,并猜测将来,然后再说我究竟是否只是神的工具。不幸、痛苦、被人遗弃、受人迫害,这一切构成了我青年时代的苦难。然后,突然地,从囚禁、孤独、痛苦中,重新获得了光明和自由,拥有了一大笔闻所未闻的财产,假如那时我不明白是上帝要我用那笔财产来执行他伟大的计划,我一定是瞎了眼睛了。从那时起,我就把这笔财产看成上帝的神圣托付。从那时起,我就没有再想过那种即使像您这样可怜的女人有时也能享到甜蜜生命的。这不曾得到一小时的安静,一次都没有。我觉得自己像是一片要去烧毁那些命中注定该毁灭的城市的火云,被驱赶着在天空中飞行。像那些富于冒险精神的船长要去进行某种充满危险的航程一样,我作了种种准备,在枪膛里装上子弹,拟定各种进攻和防守的方案,我用最剧烈的运动锻炼我的身体,用最痛苦考验磨炼我的灵魂。我训练手臂使它习惯于杀人,训练我的眼睛习惯于看人受折磨,训练我的嘴巴对最可怖的情景微笑。曾经是善良纯洁,信任别人,豁达大度的我,终于变成有仇必报、城府很深、心肠毒辣,或者说,变成跟又聋又瞎的命运一样的冷酷无情了。这时,我就开始踏上展现在我面前的征途,我越过重重障碍,达到了目的:那些挡我道的人,活该他们倒霉!”
“够了!”梅尔塞苔丝说,“够了,爱德蒙!相信我,只有那个一开始就认识您的是了解您的,即使她曾挡住您的路,即使您曾把她像一块脆玻璃那样踩得粉碎,可是,爱德蒙,可是她依旧还是崇拜您!像我与过去之间存在着一条鸿沟一样,您与其他的人之间,也存在着一道深渊。我可以坦白地告诉您,把我心目中您和其他男子比较,这是使我痛苦的主要原因。不,世界上再没有像您那样可敬和善良的人了,现在让我们告别吧,爱德蒙,让我们分手吧。”
“在我离开您以前,梅尔塞苔丝,您没有任何要求了吗?”伯爵说。
“我在这个世上存有一个希望,爱德蒙,希望我儿子能够幸福。”
“请祈祷上帝保佑他,我可以努力让他幸福。”
“谢谢,谢谢,爱德蒙!”
“但对您自己难道毫无所求吗,梅尔塞苔丝?”
“我么,我什么也不需要,我生活在两座坟墓中间:一座是爱德蒙·唐泰斯的,他早就已经死了;我爱过他!这句话现在从我褪了色的嘴唇上说出来已经并不动听了,可是我的心里还保存着这个记忆,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也不能叫我忘掉这个心灵深处的回忆。另一座是一个被爱德蒙·唐泰斯杀死的男人的;我对他的死并不感到惋惜,但我应该为死者祈祷。”
“您的儿子会幸福的,夫人。”伯爵说。
“那么我还能够得到一些安慰了。”
“但您准备怎么样呢?”
“说我在这儿能像以前的梅尔塞苔丝那样凭劳动换取面包,那当然不是真话,说了您也不会相信。我除了祈祷以外,已经不能再做别的事情了。但是,我也没有必要工作,您埋下的那一笔钱,我已经找到了,那笔钱已足够维持我的生活。关于我的谣言大概会很多,猜测我的职业,谈论我的生活态度,只要有上帝作证,那没有了什么关系。”
“梅尔塞苔丝,”伯爵说,“我可不是责备您,但您放弃德·莫尔塞夫先生积聚起来的全部家产,实在是一种过分的牺牲,因为其中有一半是靠您治家有方,精心操持那个家才得来的。”
“我知道您要向我建议什么,可是我不能接受,爱德蒙。我的儿子不答应的。”
“一切当然应该得到阿尔贝·莫尔塞夫的完全认可。我将亲自去征询他的意见。如果他愿意接受我的建议,您会反对吗?”
“您很清楚,爱德蒙,我已经不再是一个理智的人了,没有了意志,已经不能决定了。我已被那冲到我头上来的惊涛骇浪弄糊涂了,我已变得听天由命、听任上帝的摆布,像是大鹰扑下的燕子一样。我活着,只是因为我命中注定还不应该死。假如上帝来援救我,我是肯接受的。”
“您得当心哪,夫人,”基督山说,“我们崇拜天主,可不是像您这么做的哟!天主希望我们理解他,希望我们对他的权力提出异议;正因为这样,他才给了我们自由意志。”
“噢!”梅尔塞苔丝喊道,“别对我说那句话!难道我应该相信上帝给了我自由的意志,我能用它来把我自己从绝望中解救出来吗?”
基督山低下头,在她那样沉痛的悲哀面前不禁有点畏缩。
“您不愿意和我说一声再见吗?”他问道,并向她伸出手。
“当然,我要对您说再见,”梅尔塞苔丝说,并庄严地指着天。“我对您说这两个字,就是向您表示:我还怀着希望。”于是,梅尔塞苔丝用她那颤抖的手和伯爵的手握了握以后,便冲上楼去。
此时,基督山缓缓地走出了小屋,朝着码头方向走去。
梅尔塞苔丝尽管在老唐泰斯的小房间里临窗而坐,但对基督山的离去却不曾看一眼。她在极目远眺,遥看载负她儿子的那艘大船向着广阔无边的汪洋驶去。
但她的声音却不由自主地轻轻地说:
“爱德蒙!爱德蒙!爱德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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