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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章 选择与被选择(七)


1914年的中国,除了人民党之外没有人能够理解工业化的概念。周树人即便再聪明也不行,他毕竟没有生存在工业化时代,这让他连空想的基础都没有。

                对《共产党宣言》中所阐述的内容,周树人根本读不懂。即便是“解放”“反对”“自由”这些能够普遍得到人类共鸣的言语,看似激昂,实际上也都是空话。那是马克思面对欧洲1948年的话,对尚且是农业国的中国根本没有意义。即便周树人素来注重学问,关于马克思写的欧洲思想史也是读的云里雾里。

                例如“德国的哲学家、半哲学家和美文学家,贪婪地抓住了这种文献,不过他们忘记了:在这种著作从法国搬到德国的时候,法国的生活条件却没有同时搬过去。在德国的条件下,法国的文献完全失去了直接实践的意义,而只具有纯粹文献的形式。它必然表现为关于真正的社会、关于实现人的本质的无谓思辨。这样,第一次法国革命的要求,在18世纪的德国哲学家看来,不过是一般“实践理性”的要求,而革命的法国资产阶级的意志的表现,在他们心目中就是纯粹的意志、本来的意志、真正人的意志的规律。德国著作家的唯一工作,就是把新的法国的思想同他们的旧的哲学信仰调和起来,或者毋宁说,就是从他们的哲学观点出发去掌握法国的思想。”

                这样的话陈克这等工业化时代有时间吃饱了撑的,为了和别人吹牛去读了很多相关书籍的家伙大概还能理解到底发生过什么,周树人根本没有条件明白这话里面到底在讲述什么。而且对当下的陈克而言,他看中的是马克思唯物主义辩证法的态度,“在这种著作从法国搬到德国的时候,法国的生活条件却没有同时搬过去。在德国的条件下,法国的文献完全失去了直接实践的意义,而只具有纯粹文献的形式。”

                至于德国佬的大部头,陈克读尼采的时候还算勉强能够耐得住性子,看到了康德的东西,陈克觉得自己遭受的折磨只比离散数学稍微好一点而已。离散数学第一部分关于如何确定真命题伪命题的内容,那是陈克唯一能够看着就能睡着的玩意。

                受过全套现代教育的陈克尚且如此,根本没有这样求学经历的周树人更不可能体会到这些话里面到底说了什么。所以周树人云里雾里的看完了《共产党宣言》之后,看到陈克对共产党宣言的相应文稿,才觉得眼前一亮。

                “中国未来的道路有很多,唯一的活路只有在中国实施工业化这一条。”陈克的文章直白的很,上来就直入主题。“中国的问题根本不是什么帝制或者共和,也不是有些人鬼扯的民族性。能打败工业国的只有工业国,作为一个农业国的中国无论如何都是无法战胜工业国的。工业国并不是有了几十个或者几百个工厂,工业国推行的工业化是一种生活方式,是一种文化体系,是一种全新的社会制度与道德体系。如果不能理解整个世界已经不可逆转的进入工业时代,如果认为中国的失败仅仅是我们的武器不如敌人,如果只是认为外国人比中国更加野蛮,而不是认识到农业国与工业国相比有着全面系统性的劣势,那么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拯救中国。想拯救中国,想拯救自己,除了开启中国的工业化进城外别无他途。”

                虽然开头是一通吹法螺般的号召,接下来结合《共产党宣言》的论述相当实际。工业国是一个将每个劳动者都与整个社会生产结合的社会模式。任何画地为牢的生产资料私有都会阻碍工业发展。这是陈克解释为什么要实施土地国有制的理论基础。

                周树人总算是彻底明白为什么人民党对待地主士绅如此“心狠手辣”。在人民党的政治理念中,完全不存在土地私有者的生存空间。这不是个人好恶问题,而是一个政治基本理念问题。

                对于中国现存的民族工业,陈克的态度很简单。小生产者如果能在人民党大工业化的冲击下能够活下来,自然有其存在的理由,没有任何必要强行消除。如果存活不下来,人民党也没有任何理由对其施以援手。小资本被大工业化生产粉碎是一个必然的进程。陈克引用马克思的原话,“有人责备我们共产党人,说我们消灭个人挣得的、自己劳动得来的财产,要消灭构成个人的一切自由、活动和独立的基础的财产。好一个劳动得来的、自己挣得的、自己赚来的财产!你们说的是资产阶级财产出现以前的那种小资产阶级、小农的财产吗?那种财产用不着我们去消灭,工业的发展已经把它消灭了,而且每天都在消灭它。”

                至于文人阶层,陈克言语中露出了最充分的轻蔑,“工业化社会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神圣光环。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在中国未来义务教育普及的时代,一切劳动仅仅是劳动,每一个职位都是竞争与选择的结果,凡是读了几句书认点字就自以为高贵,自以为可以凌驾到其他劳动者之上的家伙,或者成为外国或者中国资产阶级的附庸,或者统统在残酷的工业化竞争中落入失败者的垃圾场里面。”

                “肯定会有那么一帮死抱着过去不松手的家伙嚷嚷着斯文丧尽,人心不古。但是彻底拉平所有劳动者地位的平等,每一个人都成为社会平等的一份子,必然会带来整个中国所有劳动者真正的尊严、自我价值与责任心。”

                对于中国工业化的未来,陈克也没有勾勒任何每秒幻想的打算,“工业化带来的结果是整个中国感受到极大的痛苦。工业进程的每一个进步除了带来更方便的生活之外,还会带来重复机械的劳动,逼迫每一个人都要不断掌握更多技术与能力,更多的融入社会生活。农业社会还能生存的所有方法,在工业时代都会很快失效。除了成为一个社会人之外,根本没有其他生存方式。这有迷失的痛苦,遇到陌生世界的痛苦,还有让每个人直视自己本质的内心痛苦。工业社会给人的感受是未必能够摆脱的痛苦,但是没有工业化则是生不如死。所以,全中国的劳动者,联合起来!!”

                读着这些用词严峻,毫不宽容的文章。还有陈克描述的清清楚楚的工业化时代。周树人有一种感觉,陈克很可能就是在这个工业化时代中成长起来的人。如果没有经历过这个时代,感受过这时代带来的痛苦,陈克绝不能如此傲慢坚定的描述工业化时代。

                令周树人感到意外的是,他明知陈克的态度可以用“刻薄”来形容,但是他怎么都没办法将这个词用在陈克身上。与那些旧社会中坚阶层出身的优秀者一样,周树人是不怕辛苦的。自幼的教育中,周树人就明白,痛苦是人生永恒的主题,辛苦的工作是人生唯一的道路。“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这对于真正的读书人来说并不稀奇。

                周树人唯一不能确定的是人民党能否完成他们所承诺的,或者说陈克有没有机会能够完成他构架的理想。人民党的工业化理念中,甚至包括读书人所有人都要改造成“工业化时代的劳动者”。陈克甚至对旧时代的读书人抱持着更加不信任的态度,“中国广大劳动人民并不厌恶劳动,他们期待通过劳动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只要破除旧时代下对劳动者的偏见,他们一定能够成为优秀的劳动者。但是中国的农业国本质决定旧上层不仅对劳动者有着鄙夷,更有对等级制度根深蒂固的坚持。想改造这种态度,让他们以劳动者的身份而自豪,除非未来的工业化社会发展到让这帮人山穷水尽的地步,发展到让这帮人明白再不加入劳动者的行列就会落入走投无路的可悲境界,否则的话是很不容易的。”

                陈克从不在乎旧文人的态度,历史证明了,想消除这些封建制度下培养出来的旧文人高人一定的心态是基本不可能的。而且这些人的徒子徒孙即便到了21世纪还能掀起“民国范”的热潮更能证明问题。如果能够将他们彻底排除在新时代之外,正面意义远大于那点人力损失。如果这帮鸟人能够站在敌人的立场上和人民党殊死搏斗的话,陈克就更高兴了。

                周树人怎么可能看不出来这样的态度,但是他对旧文人的评价与陈克基本差不多。他唯一想最后确定的只有一件事,陈克的信心到底从哪里来。而这个问题,不亲自见陈克一次,是解决不了的。

                不过周树人从不妄自尊大,陈克现在有多么忙碌,周树人完全能够想象。为了自己一个小人物而专门抽出时间来,周树人从不会如此想象。

                “还是先看看人民党自己能否贯彻他们的纲领吧。”周树人决定在人民党这里多待一段时间。

                军医是一个辛苦的职业,战前要做诸多准备,战后要投入辛苦的工作。周树人在接下来的日子里面明显感受到了工农革命军野战医院的辛苦。他也确定了一件事,人民党的纲领至少在军医院里面贯彻的极为彻底。所有人只称呼对方的职务,人民党年轻的军医与护士们还有一个制度,每天都要开会。特别是晚上的总结会。会议上不诉苦,只是提出如何能够更加有效提高效率的办法。令周树人吃惊的是,这种提高效率是伴随尽可能减少劳动时间的。

                军医院刚开始的时候伤员过多,大家都不谈缩短劳动时间的问题。到了初步治疗结束后,医院就开始合理化安排时间。希望通过更加有效的工作让同志们休息好。

                周树人知道,在杭州医院,这等事情每个人都想,却从不公开说。人民党敢把这些问题开诚布公的当面说清,不能不让周树人大生敬佩之心。

                而追求上进的人民党医生也令周树人瞠目结舌,他视察病人的时候,就见到不止一位医生在练习打结。这是手术必须的技能之一,人民党的规定中,一分钟要打超过60个结才能达到标准。杭州医院一个外科大夫,一分钟能够打20个就顶天了。这些医生查房结束或者工作空闲时间,就坐在那里练习打结。周树人问他们为什么如此拼命,年轻大夫笑着答道:“我也想当主治医生。下次考试就快到了。”

                这样的回答意味着人民党的医疗系统首先是完全通过技能考试来评定的,而且这些考试是对所有医生开放的。周树人又询问了这位年轻医生的出身,得到的答复是:“我是安徽寿州李家铺人,父母都是种地的。”

                在人民党这里,农民的孩子能够当医生,这个事实足以证明太多东西。至少周树人很清楚,不到10年前,周树人周围学西医的没有一个是穷人家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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