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黎邃不知道怎么了,从离开陆家开始,他的心就像一只离了水源的鱼,急切而焦躁,浑身的细胞都在叫嚣着赶紧回去,赶紧回去,好像如果不立刻回去,就会错过什么让他后悔一辈子的事情。
黎邃一直以来都是个极其理智的人,但这一次,不知哪里来的冲动,他决定违背陆商一次。
当晚他就一纸机票飞回了陆家,出机场时已是深夜,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着急什么,他甚至等不及办取车手续,直接从电梯口出去上了辆出租车直奔陆家别院。
路上,司机见他满心焦灼,不由好奇:“小同志,你去陆家别院做什么?听说今天早晨那里才出了事哦。”
黎邃一听,立即悬起了心:“什么事?”
“不知道咧,好像有人得了急病,来了两辆救护车把人拉走咯。”
黎邃愣了一下,颤抖着手去摸手机,因为抖得太厉害竟然滑掉了两次,好不容易打通了,结果却没人接,他又换着打了家里的座机,仍是没人接。
“不会……怎么会……”
黎邃呼吸都凝滞了,后背一阵阵冷汗狂冒,紧张到了极点,话也说不利索了:“师、师傅,你再开快点,再开快点。”
司机也被他这反应吓到了,不敢再多说,一脚踩下油门。
黎邃下了车,扔下钱就往家里跑,冲进院子,里面一片狼藉,门口的草坪被压出了两道车轮印,车胎一看就不是家里的车。他脑子嗡嗡直响,疯了一样跑上楼,家里倒是与平时并无二致,可是黑魆魆一片,一个人也没有,陆商常用的轮椅歪在客厅的角落里,上面空荡荡的。
“陆商……”黎邃浑身颤抖,一下子扔了行李,去后院开车狂奔瑞格。
一路上,他眼睛瞪得老大,呆滞地看着前方,不记得自己闯了几个红灯,也不记得有没有逆行,他所有的意识都被陆商出事的消息给拦截了。
走廊里一片死寂,静得能听见时钟滴滴答答的声音。
手术室外站了不少人,袁叔,露姨,几名熟悉的护士……甚至连左超和徐蔚蓝都在,一个个皆是一脸凝重。
电梯门倏地打开,众人回过头来,见到来人是黎邃,下意识都倒吸了一口冷气,露姨直接避过眼,不忍看这画面。
“陆商呢?”他愣愣地问,目光扫过所有人。
“还在里面抢救。”半晌,不知是谁打破沉默。
“他……”黎邃哽咽得声音都在发抖,“他怎么了……”
“他的心跳骤停,还在抢救,情况比预期的糟糕,可能会……”
那人没有再说下去。
黎邃望着他,很久才把这句话消化进去,转头看向满走廊的人,片刻,竟一下子莫名其妙地笑了出来,笑得眼眶都红了:“所以……你们都知道……”
“就我不知道……”他笑着笑着,一个人站在走廊中间,眼泪就掉下来了。
徐蔚蓝看不下去,走过去安慰他:“冷静点,他也是不想让你担心。”
“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赶我走,我像个傻子一样……”黎邃摇头,根本听不进去,压抑了一路的情绪霎时狂飙出来,眼睛红得充血,额角的青筋也暴起了。
“小梨子,你别这样。”左超也劝。
“我怎么就没看出来……”黎邃被强烈的自责淹没,蹲下身,一下下击打自己的太阳穴,“我怎么就没看出来……”
他回想起昨天晚上,陆商异样的神情,还有夜里,他那目光里蕴含着的不舍和留恋,甚至早上出门之前,陆商那句失声呼唤,明明他应该去注意的,明明他应该看出来的。那不是不舍,那是诀别啊。
手术室门突然被打开,梁子瑞面色如霜满手是血地走出来。黎邃见到他,才算是恢复了一点理智,赶忙上前:“他怎么样……”
梁子瑞既诧异又头疼,他记得陆商是把黎邃支开了的,不知这孩子怎么又跑回来了。
“他的心脏已经无法正常运转,我们正在想办法。”梁子瑞也是一阵焦心。
黎邃听罢,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又定格在自己身上,焦急地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这里。”
见梁子瑞不理他,强硬地拽着梁子瑞的手放在自己胸前,语气几乎是在哀求:“用我的心脏,用我的心脏给他做心脏移植……”
“太晚了。”梁子瑞抽出手,露出悲悯的神色。
黎邃像是理解不了,久久地盯着梁子瑞不放,目光里带了尖锐的质问。
“他已经签了Leon的手术同意书,”梁子瑞道,“并且在遗嘱里做了声明,如果我采用你的心脏,瑞格的所有研究资金将会被收回。”
“遗嘱?”黎邃捕捉到了关键字,嘴唇轻颤,死死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遗、嘱?”
梁子瑞眉心紧蹙,头疼得更厉害了,怎么就说漏嘴了呢。
“他什么时候,连遗嘱都……”黎邃深受打击。
“黎邃……”梁子瑞心里也不好过,叫了他两声,然而黎邃两眼呆滞,如同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外界失去了反应似的。
“我……”黎邃躬身抱着自己的头,死命地紧抓头发,牙齿咬得直响,仿佛正在承受莫大的痛苦。这反应着实有些吓人,袁叔正要上前安慰他,黎邃俯身往前挪了两步,忽然扶着墙角剧烈地呕吐起来。
“哎呀,这……”露姨忙去拿水。
梁子瑞神色一暗。
等他吐完了,刚扶着墙站稳,耳边劲风闪过,只感到后颈一痛,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黎邃一声闷响倒在地上,众人错愕地看向他身后的梁子瑞,后者收回手刀,疼得不住甩手,对一旁的护士沉声道:
“给他打安定。”
袁叔不放心,忙拦住他:“梁医生。”
梁子瑞皱眉,耐心地解释:“他应激过度,已经引起了生理反应,必须打安定。”
……
周围很吵,一直有人在进进出出,还隐约有人在争论,黎邃仿佛刚从深海里爬上来,头疼得厉害,眼皮也无比沉重。
这些年来,他一直反复做着一个梦,梦到陆商离开,或是梦到陆商死在手术台上。人们常说,梦境是一个人心底里最渴望或是最惧怕之事的影射,在被噩梦反复折磨的黎邃心中,陆商的病早已成了他的心魔。
他藏着这个心魔,每天提心吊胆,即使在睡梦中也不敢松懈半分。他面带微笑,掩饰得完美无缺,却偏偏忘了给自己留一条出口,以至于当这个心魔变成现实的时候,他无法承受,精神濒临崩溃。
黎邃从一片混沌中睁开眼,屋外有刺眼的光线照射进来,他眯了眯眼睛,觉得自己好像又做了一场噩梦,他如往常一样合上眼,翻了个身。
接连便是记忆的洪水,不断冲破思维的牢笼,大片大片地从他脑袋里灌入,黎邃渐渐感到心口阵阵抽痛,抖着手抱住头,试图再进入睡眠。就和之前无数次噩梦一样,只要睡着了再次醒来,一切不好的就都会消散。
“逃避是没用的。”耳边忽然响起声音。
黎邃浑身一震,睁开眼,失神地朝他看过去。
梁子瑞俯身与他对视,正色道:“听着,陆商很危险,心跳很微弱,我已经调用了所有资源全力抢救他,我一个人顾不上两个人,如果你想让我把精力全部放在他身上,就管好你自己。”
黎邃听罢,眨了眨眼,撑着坐了起来,甩了甩头。
看得出来他在努力调整情绪,梁子瑞其实有点不忍心,黎邃的年纪在他看来根本还是个孩子。陪陆商走过的这些年,他作为医生都觉得吃力,更别提朝夕相处的枕边人了,现在发生了这么多事,要他一下子全部接受,确实为难他了。
他不由放缓了语气,安慰道:“还没有到要去奔丧的时候,好消息是,陆商的求生意识很强,我和小叔在努力帮他稳定情况,Leon也在赶来中国的路上,这件事不是他一个人在战斗,我们都会帮他。”
黎邃听罢,眼里情绪翻滚:“我能做什么?”
“顾好你自己,顾好陆家就行。”
黎邃忍着不适,点了点头,半晌又忍不住问:“陆商知道手术成功率只有10%吗?”
梁子瑞:“他知道。”
见黎邃深深望着他,又补充道:“手术同意书是在他完全知晓手术风险的情况下签的,他之所以支开你,就是不希望你为了他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来。他的这份心意,你能明白吗?”
黎邃听着他的话,眼眶红了,强忍着眼泪,不住地点头。
苦口婆心的一番话总算是没有白费,梁子瑞感到一阵欣慰,走过去给了他一个拥抱:“好孩子,陆商他很想活下去,也想和你过完下半生,所以他去赌这个10%,连他都这么努力地为你们两个人的将来争取,从现在起,你也就不要再去想心脏移植了,好吗?”
黎邃哽咽着点了点头:“……好。”
门口有护士敲门:“梁主任,梁院长让你去换他。”
“就来。”
走之前,黎邃叫住他:“你们会尽全力的对吧?”
梁子瑞笑着理了理白大褂:“当然,这是我们医生的天职。”
虽然说起来容易,但面对陆商沉重的病情,梁子瑞还是感到非常棘手。
他召集了几名专家,经过一番讨论,决定给陆商做体外膜肺①,用以维持生命。然而,体外膜肺氧合只能赢得几天的时间,如果不及时进行手术,几天后他的生命将无法延续。
方案定下来,几个医生轮番上阵,在手术室竭力抢救了一整天,终于在天黑的时候将情况稳定了下来,手术后陆商必须被放在CCU里24小时观察,因为处于深度昏迷,无法与外界交流。
“Leon到了吗?”
“已经在飞机上了,明天到。”
梁子瑞这才松了口气,转头一看,见黎邃站在CCU外,对着玻璃窗口眼巴巴地望着,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视线遮挡,从窗口只能看到床头的监测仪屏幕,看不到人,黎邃问过护士,护士告诉他重症监护病房都是严禁家属进入的,连医护人员进入都要刷权限卡。
他不敢再麻烦梁子瑞,只好就这么在门外守着,累了就趴在门边靠一会儿。大约是被这次吓怕了,黎邃没办法离开半步,总是担心他只要一离开陆商又会出什么事。
入夜后,走廊静了下来,隐隐能听见房间里心脏监测仪发出的“滴滴”声,这声音听在黎邃耳朵里,既让他心惊肉跳,却也让他安心。
半夜梁子瑞来了一趟,发现黎邃竟然还在,就这么坐在地上,靠着CCU的门睡着了,他看着一阵心软,在原地顿了一会儿,转去拿了一件厚外套和一件防菌服,接着将他叫醒。
“梁——”
“嘘。”梁子瑞打断他,回头望了眼值班台的护士,确定她去巡房了之后,把衣服递给黎邃,“穿着,一个小时,不能更多了,别出声,也千万别让我小叔看见。”
说完,偷偷摸摸用自己的权限卡给他开了门。
黎邃感激地道了谢,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地溜了进去。即使是全副武装,进到门内,黎邃还是感觉到了一阵扑面而来的熟悉气息,他不由放慢了脚步,好像生怕吵着睡着的人。
陆商躺在特制的病床上,浑身置着各种仪器,脸上罩着氧气罩,双目紧闭,面色发白,整个人一点生气都没有。要不是床头的灯光还有闪烁,他都不敢确定这究竟是一个活人还是一具尸体。
黎邃不敢握他的手,只隔着防菌手套,用食指轻轻碰了碰陆商的指尖,神经末端传来一丝细腻的触感,大脑反馈出的讯息告诉他,他触碰到的不是虚幻,而是真的实体。那一瞬间,黎邃不知怎么就特别想哭,他缩着身体,在“滴滴”的仪器声中冷静了好半天才把喉间那股酸涩忍下去。
他靠坐在床边,望着陆商苍白的脸颊,心中各种情绪翻滚而过,一张嘴,仿佛有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可说出口的,却是一句最简单,也是他最渴求的话:“别丢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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