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正不知所措,盛灵渊伸手在宣玑眉心一点。
宣玑顿时仿佛冰锥穿透了脑壳,身上的冷汗全变成冰碴,小风一扫透心凉,沸成一锅粥的心绪也被外力临时镇定下来。
他第一反应是握住盛灵渊那只点水成冰的手,像是努力想把自己手心的温度传过去。这动作暧昧得过了头,两人同时一愣,陛下还没说什么,宣玑先反应过来,反应很大地甩开了盛灵渊的手。
盛灵渊:“……”
溯洄后遗症吗?
幸亏肖主任一个普度众生的电话适时打了进来,宣玑连忙叨住了这根救命稻草,飞快地接起来。
“让你们的人先别下来,撤出江州,”盛灵渊很快转移了注意,沉声嘱咐道,“江州地脉怕是已经被这人魔吸干了。”
宣玑开了免提,肖征听劝,立刻对同事说:“情况不明,先撤——你们呢?”
“自带交通工具,不用管我。”宣玑按了按自己的翅膀,“注意这边能量监测数据可能被干扰了。”
肖征抽了口气:“也就是说,七十年零事故,可能不是事故处理及时,是整个地区的异常能量都被吸干净了?那会造成什么后果?”
“要只是吸干净就好了,最多是你们……‘特能人’出生率下降,野生的山珍灵物长不出来——反正现在也都是圈在棚里养的,倒也不影响什么,”盛灵渊几天通宵看纪录片,显然已经对工业化社会有了初步概念,他目光往周围扫了一圈,凛冽的北风不知从哪卷来许多细小的灰尘,打着旋地在他周围转,背后仿佛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就怕他已经把地脉吞了。”
这话好像一颗火/箭/弹,连宣玑满脑子“我是谁,我从哪来”的哲学圣问都给炸飞了。
连肖主任说话都带了颤音:“你是说……”
“他把地脉同化了?”宣玑一阵毛骨悚然,“意思是说,现在整个江州都有他的触角,每座山、每条河他都能随便控制,每个能量监控上显示的数字都是他捏造糊弄我们玩的……每个人都是人质?老、老肖,江州多少人口来着?”
肖征说不出话来。
再地广人稀,这么大一片土地,几千万人也是有的。
宣玑:“你尽快……”
他本来想说“你尽快联系黄局”,电话那头突然一阵惊呼。
“卧槽!”
“那是什么东西?”
“宣主任离开地面!”
“小心!快躲开!”
宣玑:“怎么回事?”
王泽的大嗓门在一片七嘴八舌里突出重围:“地面上有个大影子!目测有几千米长,时速绝对过百,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们透视眼看不清底细,朝你们游过去了!快闪!”
他话没说完,宣玑已经感觉到了。
一股形容不出的阴冷气息突然笼罩过来,此时分明是十里艳阳天,地面却像云遮日一样“阴”了,大片的阴影像从地平线上“流”下来的,比奔腾的洪水还快。周围乌鸦与麻雀、已经藏进洞中地下的猫冬动物们一窝蜂似的冒了出来,疯狂逃窜。
宣玑一侧身让过一只慌不择路的麻雀,那麻雀却在和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停下了。
紧接着,鸟雀落下,走兽刹车,同一时间,所有动物凝固在了原地。
然后它们随着阴影逼近,缓缓转过身来,面向盛灵渊,整齐划一地一歪头。
像一出荒诞恐怖的傀儡剧。
手机信号在一片盲音里中断了,宣玑听见一个空灵的声音从空气、土地、四面八方钻进他耳朵,回音似的缭绕不休:“参见陛下……陛下……陛下……奴恭候……恭候……恭候多时了……”
一条影子从地里钻了出来,它通体银白,闪闪发光,像水银捏的,落在地上大概是个人形,但身体轮廓不停地变,忽男忽女、忽高忽矮,一会尖下巴、一会圆脸,它像拥有无数张面孔,仓促之下犯了选择恐惧,拿不定主意戴哪一张见人。
人影就这么没准主意地变化着,一团水银似的,朝盛灵渊流了过来,宣玑手里两枚硬币立刻弹出,带出两条火龙,围着盛灵渊转了一圈,烧出了个火圈,把那“水银人”挡在了三米以外。
“水银人”堪堪在被火燎着之前停了下来,转向宣玑,歪头“打量”了他片刻,用很古老的口音说:“怪哉,我从未见过你,但又似曾相识。”
“可能因为我帅得太标准吧,”宣玑满脸都是戒备,并拒绝搭讪,“没您那么多高级吓人创意,见笑。”
“好讨嫌的一张嘴,”那“水银人”不怎么在意地笑了一声,很快对他失去了兴趣,转向盛灵渊,“陛下,您可想起奴了?”
盛灵渊一笑:“承蒙方才的溯洄提点。”
方才的溯洄?
宣玑一愣,刚才他看见的记忆里确实有一个影人……这魔头是当年高山微煜王献给陛下的影人?
那个化形一半就被打断的小可怜?
影人的声音幽怨了起来,“奴因您而生,可您非但不要奴,竟还一点也不记得了,奴好伤心啊,只好使了些小手段提醒您忆起旧事。”
盛灵渊温文尔雅地说:“人老了,记性不行,多有辜负,不要见怪。”
宣玑:“……”
这老不要脸,这么肉麻的话他怎么张嘴就来!
影人听了,不停变化的身体轮廓慢慢稳了下来,他抽条拉长,最后凝固了下来,虽看不清五官,但那身形颀长挺拔,穿着鲜亮的古装,透着股鲜衣怒马的少年意气。
影人连声音也变成了清亮的少年音,委屈地说:“当年我懵懂地寄居于珠蚌中,被微煜王选中,做了礼物。初见陛下即惊为天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化形认主,却被人中途打断……奴一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盛灵渊说:“你无辜得很,只是朕不养影奴,事后也派人放你自由了,自可另寻他主。”
“影人是择主的,”影人幽幽地说,“见过了陛下,这世上的人,还有谁配让奴甘心化形?”
盛灵渊八风不动地一弯眼角:“谬赞,承蒙错爱。”
“陛下半人半妖、身负神鸟血脉,后又成天魔身,您非神非魔、非人非妖,在世上独一无二。要是奴能化形成功,变成您的同族,不知道会是个什么模样。奴那日有幸沾染了陛下一点天魔气,虽然化形被打断,但从此生灵根、开智慧,倒是得了别的好处。”
盛灵渊一挑眉。
“奴不再是纯粹的影人了,不再需要依附他人为生,不必毕生以满足凡俗的妄念为业,不必一生一世只追随一个主人。奴成了……影族开天辟地以来,唯一一个自由身,”影人笑了起来,“全拜陛下所赐啊。”
这话光从内容上听,宣玑感觉影人就快结草衔环、以身相许了,最差劲也得给陛下送个“救苦救难”的锦旗,可不知为什么,他就是从那清澈的少年嗓音里听出了深深的恶意,立刻戒备了起来。
下一刻,盛灵渊一把揪住他衣领,猛地将他往身侧一带,一道厉风从脚下土地上飞了起来,几乎擦着他的鼻尖刮过——影人居然进了他的火焰圈!
宣玑瞳孔一缩:“它怎么进来的?”
“这影人已经同化了江州的地脉,每一寸土地都是魔物的一部分,别说是凡火,就算你用纯白离火画一个圈,他也照样可以从地下钻出来。”盛灵渊轻轻一捻他翅膀,将他往上一托,“离开地面。”
“你往哪摸!”宣玑翅膀异常敏感,被他摸得差点奓毛,一把扣住盛灵渊的手腕,将人往天上一带,宣玑怒道,“土地是公有制的,你们这些封建法盲!”
影人一击不成,又像滩水一样化开,轻笑一声,渗入地面消失了。
宣玑一伸手,两枚携着火的硬币在地面上滚了起来,碰到魔气就炸,一时间烧得四下火花四溅:“你一个翻身农奴,不赶紧偷偷摸摸去把歌唱,千方百计想害解放你的人是什么毛病?”
“解……放……你懂什么?你不知道一解一放,其实是两个字吗?”黑影上裂开张大嘴,一张一合地说,“‘解’是从束缚中松绑,‘放’是放逐到无边世界,我无辜无过,为何要遭此极刑!”
宣玑:“你有病吧?”
“我被强开灵智,无处可去,用未化形之态行走人间,只想找一个立足之地,那些年我颠沛流离,跟过人、妖、半人、类人……辗转在无数人手里,可是战乱年代,命如草芥。拜陛下所赐,我不会随主人而去,主人一死,我就又得退回到未化形的样子。”
“总是前个主人刚死,我就又被敌方捡去,头天还跟人这一方人马称兄道弟,誓死相随,明日又随另一方人与旧友刀剑相见,宛如死仇。”
“我想去找您,陛下,哈!可是人皇皎如明月,何等人物,哪是小奴这种卑贱之物沾得上的?反倒阴差阳错地遇上了陛下身边的微云,被他收留了几年,好歹过了几年安稳日子。”影人的声音突然从清爽的少年音变成了一个很温柔的女声,地面上的黑影也生出了云鬓长裙。
“微云是能沟通天下金铁的‘天耳’,小心!”
盛灵渊话音没落,就听见“叮”一声轻响,宣玑打进地面的两枚金属硬币被揉成一团,反弹了出来,携着火光反噬主人。天魔黑雾立刻挡在两人前,带着火苗的硬币像两把利刃,势如破竹地从层层黑雾中穿了出去,被盛灵渊一把捞进手心里。
硬币在他掌心化成铁水,流回宣玑身上,陛下手心也给朱雀火烫得见了骨,宣玑瞳孔一缩,额间族徽红得要滴血。
“可是微云殿下也死了,我这新近投胎的孤魂野鬼,又被您的清平司总司占去。”
温柔的女声变成了脆生生的少女音,随后又变成低沉的男声,雌雄莫辩的坤腔……
随着他诉说,整个江州大地都震了起来,天上转眼雷云涌动,一道妖气森森的雷落下,直接引燃了不远处的枯草,随后狂风攘起,天雷与地火勾结着,迅速在北方干燥的空气中起了势,烟尘四起。
紧接着,那些臊眉耷眼的挨冬小动物们一个个凄厉地惨叫起来,只见麻雀长出了三尺长的尖喙,鸟身骤然膨胀,鸟爪变成了一把钢刀,巴掌大的小野兔咆哮一声,就地变成了一座小山,鬃毛耸立,长长的獠牙从嘴里顶了出来。
与此同时,江州全境停电,大火在蔓延,而气温反而在降——
“我在清平司那些多情的大能身边辗转了一世又一世……陛下,影人成魔,你可曾听说过比这更离谱的事么?你看看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全是您的天恩啊。”
“不必客气,”一只变成鸟怪的乌鸦在盛灵渊两米处分崩离析,炸成了一团血雾,盛灵渊笑意不减,“上天有好生之德,这都是你自己刻苦修出来的。”
“可我还没有修成正果,”影人喃喃地说,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我要……脱离这卑贱的影族身……我的陛下啊,你剖血脉、跳赤渊,从不惜命,世于你如牵累,既然你这样厌弃天魔身,不如把这累赘心役舍给我……”
他这句话没说完,一道雪亮的白光骤然刺破了黑雾,影人惨叫一声。
宣玑双翼上烈火乍现,怒张的火焰把原本就宽大的翅膀拉长到不可思议的地步,恍如传说中消逝在历史长河中的神鸟。灼眼的长羽化作流星箭,一箭洞穿一只巨兽的额头,正穿进地面黑影的咽喉里。
连日来被盛灵渊用大草原虐出来的神识正得用,他悬在半空,精准地找到了影人的要害,一“箭”下去,地面流血似的冒出了水银状的液体,被大火和烟尘卷着蒸发上天。
宣玑:“他跟你有半毛钱关系,什么就‘你的’陛下?”
你要天魔之躯?你算哪根葱?老子还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呢!
他回手从身后一抹,不等盛灵渊阻止,一把羽毛化的箭已经落了下去,打算把大地和影人一起扎成筛子。
一直游刃有余的盛灵渊却突然感觉到了什么,脸色忽然一变,一把拽住宣玑的手肘,倏地往高处蹿去——只见地面上流出了大量水银似的“血”,遇火即蒸发,瞬间蒸出了大量的黑雾,竟与真正的天魔气如出一辙,朝两人扑了过来!
宣玑:“这什么盗版?”
影人歇斯底里地大笑:“微云与清平司不过陛下家奴,陛下想必看不上这些奴从他们身上拿的雕虫小技,那么奴今日就将从陛下身上拿的东西还给您吧!”
宣玑一愣,这影人当年化形被打断,却还是从盛灵渊身上偷走了天魔气,而且那一点天魔气竟能为其所用。
难怪他会傀儡术!
盛灵渊的神色冷了下来,两股一模一样的天魔气在半空中相撞,陛下袍袖间黑云如苍龙,山洪似的压了下去,直接将那地脉养了三千年的冒牌货按住了。然而就在这时,电光一闪,一直严防死守天魔的天道居然这时候来添乱!
电光石火间,盛灵渊倏地一转身,回手将宣玑按在自己怀里,龙卷风似的黑雾卷到他身后,凝成一个巨大的盾,生生扛了一道几十米粗的雷柱。
魔气凝的盾瞬间在天罚下稀碎,盛灵渊喉头一腥,宣玑的肩膀差点让他攥碎了,这拉偏架的神雷一出手,形势顷刻逆转,地面上的黑雾攘了起来,劈头盖脸地将他俩埋了进去。
宣玑的翅膀一下消失了,两人狼狈地从半空中掉了下去,宣玑心里脏话已经滚成了弹幕,下一刻,眼前一黑,“噗通”一声,滚进了冰凉的池水里。
盛灵渊飞快地捏了个手诀,一个气泡从他指尖冒出来,迅速膨胀,将两人包了进去。巨大的浮力止住了他俩下落之势,轻轻地把他们托了起来。
“哗啦”一声,宣玑从水里冒出头来,咳了个昏天黑地,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好朝天上竖了根中指,然后七荤八素地被水冲上了岸。
盛灵渊已经先一步飘上了岸,人在半空中,身上沾的水已经全冻成了冰碴,脚落地时轻轻一震就纷纷掉了下来。
“什么鬼!”宣玑五指做梳,把湿淋淋的短发往后一掀,“还有没有天理了!那妖魔鬼怪非法占地,把地脉都蘸酱吃了,这他妈天道到底是哪边的?”
“两害相权取其轻,相比区区一条江州地脉,当然是赤渊要紧。”盛灵渊可能是被雷劈惯了,情绪比较稳定,“借火照个亮,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宣玑打了个指响,搓出了一簇小火苗:“神识被禁了?”
“这是天魔幻境,在此间,眼耳鼻舌身意皆通六/欲,自己都忘了猴年马月的记忆也会被翻出来。”盛灵渊借着他的火光打量周遭,随口解释道,他俩落水的地方是一个园中池,周围亭台山水都是人工精雕细琢的,气派非常……异常眼熟,“这是……”
宣玑:“度陵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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