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异类
参商有轨——题记
被心魔瘴纠缠的人们在罕见的深冬雷声里惊醒, 不一会儿,仓促聚集的云层就不堪重负,落下了鹅毛似的雪片。
遥远的群山上飞起渺渺的浮光, 想必是失而复得的地脉归了位。
宣玑翅膀上的火焰灭了, 温度还在, 雪来不及落在他翅膀上就化了,蒸出了一圈薄雾,给灼人的火焰色羽毛打了一层柔光滤镜, 像是特写镜头下的一个梦。
梦里……没有无情的光阴。
盛灵渊像是变回了玉雕的人偶、烧毁的残骸。他抬不动手, 也提不起脚,用尽全力,只够举起千斤的眼睫, 看清眼前那张他朝夕相处、却从未仔细端详过的脸。
有翼一族好颜色, 瞳如琉璃,宣玑眉眼间带着先祖的痕迹, 眼尾阔而长, 略上挑,但因为总是含笑, 冲散了那些“扁毛仙”们高来高去的傲慢气, 眼角还有一颗画龙点睛的小痣。
盛灵渊想:原来他已经长得这样高了,举手投足间有种在红尘中浸润良久的味道,好像一出生就这么老练, 从来没幼稚过。
跟自己想象得一点也不一样……假如他还能“想象”的话。
过完了荒凉的一生,盛灵渊见众生, 已经看不出新鲜了。哪怕是一睁眼看见凡人上天、隧道入海,他也并没有多太大惊小怪,毕竟不管天上飞的还是海里游的, 都还是人,古往今来,人性总是相通的。
直到他看见这时的宣玑,才惊觉自己离世太久,已经被时间远远地抛诸身后。
他一生都在把玩人心,但他自己的心已经没了。
这可如何是好呢?
盛灵渊不知道。仓促间,他只好提心吊胆地冲宣玑笑了一下。着急忙慌的,他那平时好像长在脸上的笑容竟然临场掉了链子,没成功,于是他看起来只是有些僵地弯了一下嘴角,例行公事似的。
震耳欲聋的雷声终于随着大雪飘落偃旗息鼓,临场支援的外勤们纷纷赶来。
盛灵渊第一时间听见了嘈杂的人声,很想赶在这些闲杂人等过来之前说点什么,急而生乱,他不知怎么就脱口说了一句:“你没有什么想对朕说的?”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太生硬了,他这辈子没说过这么生硬的话,连当年前线骂阵都没有这句听着刺耳。盛灵渊紧张地想找补一句什么,可是平时生花的舌头擅离职守,不甚灵光的普通话和太过久远的雅音又混成一团,他搜肠刮肚,一时词穷。
宣玑被他这一句质问砸得回过神来,收回翅膀,他微微一顿,继而克制地后退半步,单膝跪下:“陛下。”
盛灵渊伸到一半的手像是隔空被离火烫了一下,默默缩了回来。
是了,三千年了。
何止是沧海桑田,不分彼此的情谊也该给稀释成水了,否则怎么就至于见面不识呢?
江州的西北风像刀子,宣玑凭着凛冽的寒意,将沸腾的脑浆物理降温。身后车声听着不到百米了,他也不方便让别人看见自己干跪着,于是拉起陛下散开的鞋带,掩饰什么似的捏在手里慢慢系,低声说:“我没有故意隐瞒,也没有忘了……您,以前的事被涅槃术封印了。”
盛灵渊一愣,他不是当年不学无术的剑灵,不用别人特意解释什么叫“涅槃术”。
“赤渊要是没事,涅槃石不动,前一阵赤渊异动,涅槃石将我指引到异控局以后碎了。就是我……我的脑子被封久了,不太灵光,记忆也恢复得断断续续的,直到刚才不小心落进心魔瘴,才算彻底解封,这阵子说话做事也颠三倒四,时常抽风……陛下恕罪。”宣玑一边解释,一边把他的鞋带绑好,最后规规矩矩地剩了个扣,撑在手指上不拉紧,要等陛下发话“免礼”才扣,“这些年是我没看好赤渊……”
盛灵渊忍无可忍地打断他:“好了,别……别说了。”
他想起赤渊谷底那几块莫名其妙碎了的“墓碑”,立刻就明白了前因后果,顿时听不下去了。
假如剑灵忘了他,那没什么,他最多是自己伤一会心——在盛灵渊眼里,个人欢喜与悲郁,都是打嗝放屁一样上不了台面的鸡毛蒜皮,不值一提,也没必要提。
可是剑灵竟没忘,靠涅槃术封印前世,再被赤渊动荡打碎美梦,醒后粉身碎骨三十余次。三千多年,周而复始。
这过的什么日子?
现在回想起来,宣玑不会入定,并不是心浮气躁,只是涅槃术的自我保护……他居然还不由分说地按头逼人学!
一个念头忽然浮起来,盛灵渊想:小玑这一辈子,但凡是跟我扯上关系,是不是就没一件好事?
他缩在身后的手指蜷伸了几次,终于提着一口气拿出来,轻轻地拂落了宣玑一肩的薄雪:“起吧,这些年没少吃苦……我都知道,镇压赤渊需要忍受粉身碎骨之痛,三十多次,换了谁都支持不住。幸亏你还记得怎么炼涅槃石。”
换了谁都支持不住?
宣玑瞬间想起这疯子一次一次砸重炼出的铁剑的事,眼睛里泛起血丝。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忍住没去把对方那只一触即走的手扣下,浑身的肌肉僵得发疼。一时又觉得荒谬,他的陛下和他说话的腔调活像领导人慰问基层——还是只有苦劳没有功劳,成绩不怎么样的那种基层。
宣玑咬住牙关,用力闭了闭眼,艰难地“嗯”了一声,僵尸似的站了起来。
幸好江州分局和风神们先后赶到,闹哄哄的人声不解风情地插/进两人之间,风神们一哄而上地围住宣玑,七嘴八舌地向他确定心魔瘴是不是烧干净了、影人去哪了。
盛灵渊趁机悄悄地退到一边,钻进一辆外勤车里避风,维持了他事不关己不开口的人设。
车里的人都下去给影人收尸了,连木头娃娃知春都被张昭小心地扛在了肩上。
盛灵渊关严车门,这才面无表情地低下头,按住自己颤抖得停不下来的手。
他这一生,从未奢望过亲手碰一下那个人的肩膀……哪怕是最开始他还没失去天魔剑,心里对未来还有无限憧憬的时候。
那时他还以为自己是人,人又能活多久呢?元婴以上,也多不过三五百年,他想自己不见得等得到剑灵修出实体的那一天,于是很早就强压下了少年时一点绮念,只安安分分地做个引路的兄长。
可是……做个引路的兄长,他配吗?
天魔剑身折断时,小玑才不过弱冠之年,从没沾过一点不够光风霁月的事。他干净、磊落、重情重义、从不知龃龉龌龊、人心鬼蜮。假如剑灵真的像知春一样,用那种鬼魂似的状态在他身边徘徊了二十年,眼看着自己杀尽元勋、师徒反目、出尔反尔,与所有自己亲口教他的道与义背道而驰……
良久,盛灵渊像个忍到极限的瘾君子,到底没禁住诱惑,透过车窗,看了宣玑一眼。
宣玑被一圈同事围着,游刃有余地应付着,后背上的衣服被翅膀戳烂了,他披了件不知谁给的江州外勤的工作服。像是感觉到了什么,宣玑突然往盛灵渊的方向扭了一下头,盛灵渊知道这些外勤车的窗户是单向的,外面看不见里面,眼角还是轻轻一跳,仿佛被看不见的鞭子抽在了脸上。
然而他像自虐似的,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硬是担住了那双让自己无地自容的目光。
就见宣玑对旁边的风神说了句什么,那风神点点头,一路小跑过来,带着异常敬畏的态度敲了敲车窗。
盛灵渊把车窗放下了一条缝,就听风神说:“那个……前辈,我们发现地脉里有些东西,不确定是什么,能不能请您过去看看?”
盛灵渊转眼把眼睛里多余的情绪收敛得一丝不剩,镇定地跟了出来。
“这底下好像有个暗道,”谷月汐指给他看,她识眼已经没有了,恢复了日常状态,好在心魔瘴散了,一双透视眼也够用了,“但是里面应该有一些防盗的手段,再深我就看不清了。”
“用探测机器人看看行吗?机器人我们也带了。”江州分局的凑上来,热情地从他们车上卸下几只带摄像头的小机器人,给众人推销,“纯机械,保证没有一点特能属性——我们老大是机器人爱好者,上次总局外勤技术比武,我们把家伙式儿都带上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张昭:“得了个好名次?”
江州外勤们异口同声:“因为作弊被取消比赛资格了!”
张昭:“……”
江州特产怕不是二百五?他还莫名其妙地给这帮二货当了回捧哏。
机器人小车就“吭哧吭哧”地顺着陛下劈开的缝下了墓,车前伸出了一堆小钳子小铲子之类的清障工具,一通动作,很快把四分五裂的蚌壳碎片归置到一边。
那蚌壳被“天耳”炼过,又从盛灵渊身上偷了不少天魔气,经年日久,几乎成了影人的本体,能吸走整个江州的地脉,够得上好几个“S”级的危险品。然而这会它被抽走了魔气,打散了地气,砍得七零八落,也就成了一堆附着了稀有金属的碳酸钙,被个业余机器人爱好者的习作轻而易举地扫了。
这么看来,世上倒还真没有什么是恒久坚不可摧的。
宣玑已经大致听风神的同事讲完了那场不可思议的战斗,偏头看了一眼安静地坐在张昭肩上的知春人偶,礼貌地点头致意,心想:“原来微云当年瞒着他的事是这么暴露的。”
知春是刀灵,同为器灵,更能敏锐地感知到宣玑身上的变化——之前在平州匆匆一见,他只是出于刀灵本能,觉得这位不认识的同事看着属火,身上却有种很亲切的金属系气息。可是这会儿,金属系的气息虽然更浓重了些,他却有种不敢靠近宣玑的感觉。
假如他的刀身在这里,说不定已经颤抖起来了。
风神的同事犹豫了一下,又小声问宣玑:“还有个事,刚才那个影人喊您的剑灵……”
话音没落,谷月汐和张昭等人集体偷偷地看了过来。
宣玑伸出食指,轻轻比了个“嘘”的手势,几不可闻地说:“我知道,别声张,这个事说来话长,等我回总局会做个正式汇报。”
风神们彼此对视了一眼,特种外勤这点纪律性还有,一起心领神会地闭嘴了。
“哎呀妈呀!”这时,凑在屏幕前的江州分局外勤们喊了起来,“快看,这是什么玩意?”
机器人比土拨鼠效率高,三两句话的工夫,已经挖到了谷月汐说的密道,只见那细长的密道尽头居然倒吊着一具干尸,机器人不知忌讳,举着摄像头,正好给了“迎客尸”一个特写。
抱着屏幕的分局外勤们好悬没给吓出心律不齐,齐刷刷地按着胸口四散蹦开。
“这是从哪进口的木乃伊技术!这大兄弟的器型保存得也太好了!”
“呃……就是这个品相好像不太……”
“我说,这位生前是人吗?”
那具干尸粗看像人,头顶却长着一对兽耳,一对两寸长的大獠牙从失水干瘪的嘴唇里伸出来,仔细看,他身后好像还有条尾巴。
他……它四肢和脖子都被铁环锁着,倒吊在门上,眼珠这种容易腐烂的组织当然已经被挖走了,挖完也没放点什么填上,就让眼眶黑洞洞地空着,兽耳上还挂着一副“耳环”,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古老符文。
宣玑眉梢一抬,一眼认出了干尸身份:“是他?”
他记得这人,真名不详……可能压根也没有过,是只半血猞猁,是最早带着被排斥的混血们投靠人族的,盛灵渊赐名“衔蝶”。后来被手下背叛出卖给了妖族,衔蝶失踪,直到妖都城破,妖王塔倒,他们才在塔底找到了衔蝶的尸体,当时这位了不起的混血已经被妖族制成了“尸卫”,耳朵上的耳环就是妖族驱使尸卫的法器。
非人族没有“死者须入土为安”的讲究,将遗骸再利用也不算侮辱死者。既然衔蝶已经被制成了尸卫,他的兄弟们也没浪费,修改了尸身上的锁魂阵,把他挂在了清平司的内库前,让他继续看守内库,跟生前同袍作伴——凡没有钥匙擅闯者库房的,都被视为叛逆。衔蝶死于背叛,死后专职对付叛徒,半妖们认为这样才是对其英灵的告慰。
衔蝶在这,也就是说,门后面是清平司内库!
玉婆婆当年“捐给”异控局的“珍贵文献”,看来真就只有文献,完整的清平司内库让她给埋祖坟里了!
清平司自大齐武帝年间设立,绵延了两千多年,里面到底有多少珍贵收藏、危险物品,谁也说不清,它又当不当正不正地端坐在江州地脉上,仿佛一颗牙根扭住了神经的麻烦智齿。一时没人敢轻举妄动,只好就地将整片区域封锁,打报告请示上级。
就这样,外勤们在封锁线外搭了一圈帐篷,露宿野坟头,原地待命。
心魔瘴持续时间虽然不长,但给当地造成的混乱不小,善后科人仰马翻。
这场心魔瘴归根到底是从宣玑身上起的,自己惹的麻烦只好自己出来收拾。入职几个月了,他好像刚想起自己的岗位描述,头一次事无巨细地参与善后科工作,被一堆琐事折腾得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宣玑蹲在雪地里审核完善后工作预案,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外勤们在轮流值夜,打发了手下几个碎催去休息,宣玑叹出口白气,终于回头往营地方向张望了一眼。
同事们给他留出了一个帐篷……就在陛下隔壁。
这一天兵荒马乱,不知道有多少人夜不能寐。心魔瘴下,陛下和三千岁的影人短兵相接,又顾忌赤渊不敢出手,只能借助风神们的力量,之前随口捏造的剑灵假身份肯定当时就穿帮了。知道内情的风神肯定不会乱说话,这会儿估计也是各有猜测,没人敢太靠近盛灵渊,于是那两顶帐篷突兀地离了群,在沉沉的夜幕下,像是极私密的一隅。
宣玑喉咙有些发干,在冰天雪地里搓着手。他闭上眼给自己做了好一会儿心理建设,将非分之想踩在地下,又踏上一万只脚,严丝合缝地埋严实了,保证一点不会往外漏,这才缓缓地往帐篷里走。
盛灵渊的帐篷拉紧了拉链,帐外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像是早已经休息了。宣玑悄悄走过去,正彷徨时,几只不长眼色的雪地乌鸦忽然从枯树枝上落下。宣玑吓了一跳,见那几只乌鸦恭恭敬敬地朝他低下头,可能是特意来跟归位的“鸟王”献媚的。
鸟雀扑腾翅膀的声音划破了宁静夜色,盛灵渊紧闭的帐篷里传出和缓的声音:“大半夜的,别在外面喝风了,进帐篷暖和会儿再说。”
宣玑犹豫了一下,低头钻进隔壁的帐篷。
两个双重保暖的防风雪帐篷挡得住视线,挡不住神识,彼此的存在感都极其强烈,盛灵渊睁开眼,甚至能感觉到旁边的宣玑拘谨地跪坐在自己的帐篷里。板板整整的……就跟有谁要检查他的礼仪似的。
现在想来,在海上遭遇微煜王的时候,就是涅槃术开始大幅度被削弱的时候。那时小玑稀里糊涂的,可能自己也弄不清自己怎么就突然能说一口流利的雅音了,两个人像三千年前一样熟稔地聊天。
此时终于拨云见日,坦诚相见,他俩却不约而同地换成了当代普通话。
像是想用时间隔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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