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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里的箱根还下着雪,从山口望去,天地间一片银白,几乎和上方万里无云的天空同色。山涧里的温泉冒着蒸蒸热气,氤氲着漫山遍野的寒绯樱,红色妍丽,从洁白的雪地里神展出枝桠,绽开血红色的花瓣。
山涧深处,被麒麟怪石包围着的谷里,有一座四角翘檐的日式传统屋舍,白墙黑瓦,临水而建,四周是怪石堆砌的天然温泉和从山缝的泥土里长出的寒樱,还有屋舍旁岸边傲然挺立的青松。
禾蓝站在屋舍外的长廊上站了很久,直到身后传来另一人的脚步声。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你什么时候放我走?”
身后人没有应声。
禾蓝转过身。
他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黑色的对襟振袖和服,只有腰带是白色,衬着他苍白的脸色更加漠然冷峻。他没有穿鞋,只套着双白色的直筒袜,走了几步,推开屋舍的移门。
长长的玄关,木板暗中带着点红,禾蓝脱了木屐,跟着他进了内间,一拂下摆,跪坐在桌案对面。
“……谢……”经过这么多变故,禾蓝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才好。
“你想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吧。”
禾蓝想了想,还是道,“告诉我凶手是谁吧,你这么藏着掖着,我们谁都不好过,还不如来一个了结。
凌枢道,“现在还不可以。”
“什么时候才可以?”
“等白潜来了,等他把那个盒子还给我,等我们之间有了一个了断,我自然会告诉你。”他从盘子里取出一个青釉色的茶杯,慢慢倒入茶水,也给她倒了杯。
禾蓝却没有兴趣去饮。
“应该要不了多久了。”当初,他趁着对方内乱的空隙才掳走了禾蓝,以白潜的性格,一定会很快过来。只是,战争和动乱总会牵绊住他一点,虽然很想马上过来,想必也会隔一段时间。
凌枢望着外面洁白的雪、绯红的樱,有时神色非常茫然,“我最近心里空空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你知道为什么吗?和你有关系。”
“和我有什么关系?”禾蓝没有这个心情和他绕圈圈了。
“我不知道,我好像……”话到嘴边,又难以出口,他抿了抿唇,低头啜了口茶。
禾蓝也喝了口,胸口忽然一阵恶心,捂住到窗口呕了会儿。好不容易平息下来,凌枢面色微有诧异地看着她。那种目光,有种欲言又止的味道。禾蓝也不管他,径自坐到榻上,抱着膝盖靠着墙,脸色有些微微发白,一手扶住自己的肚子。
已经有三个月了。
她的脸色露出一点久违的微笑。
很想见到白潜,又怕见到他。两人之间的矛盾和隔阂,也像他们现在隔着的距离一样。禾蓝经常睡不好,摸着还平坦的小腹,想着这里面有一个小生命即将出生,她心里的喜悦就满满地溢出来,整个世界都是彩色的。但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的眼前就会浮现杜别死去时的样子,愧疚感像一块沉沉的石头,压在她心头。
有时候,她真是一个自私的人……
有时会想,如果杜别没有遇到她,会不会已经夫妻举案齐眉,过着子女承欢膝下的日子,而不是身首异处?
时光是没有办法倒流的。如果没有白潜,禾蓝还是禾蓝吗?如何没有禾蓝,杜别还会不会是杜别?那么纠结,那么不可改变。可是,如果她理他远一点,是不是白潜就不会那么针对他,那么恨之入骨?
禾蓝夜不能寐。
凌枢看着她的脸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不怎么开口,想的事情却在脸上。她摸着肚子的样子,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光辉,似乎比平时更加好看。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难以诉说的那种情愫,还是压在他的心头。
他从没认为自己也会喜欢一个人。
在他的世界里,只有杀戮和争夺。他对感情一直都很不明白,很茫然。他有时也会认真地想,什么样的程度才算是喜欢?是在乎吗?那得有多在乎才算喜欢,有多在乎才算爱?
可是,当他渐渐有些明白的时候,她早就有了别人,还有了孩子。
晚宴是在山麓下的小镇上举行的。
小轿车在夕暮下缓缓开进小镇,沿着镇子的小道行进,在前面一家二层楼的酒家停下来。禾蓝一直都不知道,凌枢为什么要频频带她出席这种场合?
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看她的眼神很冷淡,看其他人的眼神也很冷淡,说不出的漠然,似乎他和这个世界是隔绝的,而他只是一个旁观者而已。
凌枢下车后,亲自帮她打开门,把手递给她。禾蓝愣了一下,还是搭了上去,下车后有了出去的空间,就挣开了他。
几个穿着和服,簪花持扇的女孩迎上来,想和他攀谈,后面几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保镖把人无情地隔开。他们进去地很通畅,四周却有很多女孩的尖叫声和喧哗声。气氛本来就很热闹,禾蓝的耳膜都快被震破了。
到了二楼,才彻底安静下来。
“为什么带我来这儿?”禾蓝终于忍不住问他。
凌枢微微伸展了一下双臂,露出修长的一双手,开始煮茶,“你不是想见他吗?”
禾蓝被他的话震住,嘴唇都有些颤动,“阿……阿潜?”不过几个月没见,却像隔了一个世纪一样久。禾蓝甚至没有去想他为什么这么晚才来,为什么会选在这种地方出现?他还在生她的气吗?
心里的感觉错综复杂。
楼下,几张方桌在高于地面的桥面上摆放着,桥下是凹下去的池水,四周打着清冷的绿色灯光,流水淙淙一样的静谧感——如果不是太过喧哗的话。
忽然,下面的人声都止住了。
禾蓝诧异地往外看。
移门半开着,只能看到下面大厅里的一点情形。
“砰”的一声,一个带血的人从外面撞进,直接翻到一张桌子上,桌面顿时碎裂。这个人浑身带血,被砍去了一只胳膊。人流分开,穆棱和周七一左一右,簇拥着白潜进来。几个月没见,他的脸色似乎更冷了,飞扬的眉宇间都带着点煞气。
黑色的皮靴踏过满地是血的地面,直接踩过了倒在地上那人的脸。
埋伏在四周的武士纷纷抽了刀涌出,把他们围在中间。
一方是几十几百人,一方只有三个人,气势却是陡然相反。
不知道是谁喝了一声,双方的兵刃马上交接在一起。穆棱和周七同时拔刀,挡在白潜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近身。他从刀光剑影中从容走过,慢慢踏上了二楼的台阶,推开了移门。
禾蓝反射性地站起来,看着他,胸口都在不断起伏,“阿潜……”
白潜看了她一眼,又瞥了一眼安静跪坐在地上的凌枢,上前揽了她的肩膀,把她带入怀里,“我来带走我的人,你没有意见吧?”
“国内的麻烦都解决了?”凌枢仿似不经意地问道。
白潜笑容分明透着点嘲弄,“你的那些伎俩,还是算了吧,你还有的学。”
“如果一点麻烦都没有,你怎么会等到现在才来?”凌枢平淡地反击,啜了口微微发苦的抹茶。
白潜把禾蓝紧紧拴在怀里,深深地注视着她的眉眼,“只是求证了一些我想知道的事情而已。”
有什么事情会让他耽搁着不来见自己?
禾蓝想不通。
迷惑中,白潜低下头,滚烫的唇贴在她的额头。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吻,禾蓝就知道他有多想她了,像她想他一样。思念一点都没有少,像浪潮一样涌来,她再也忍不住,紧紧缩在他温暖的怀里,“……对不起。”
“说什么呢?”白潜嗤笑,抚了抚她的头发,捧住她的面颊,不断地看她,看她的眼睛,看她的鼻子,看她的嘴唇……似乎什么都没有变,却似乎——
“变漂亮了。”他温柔地捏住她的脸颊,把她的身子往怀里带了带。
禾蓝赧颜,摸了自己的肚子,想着一会儿就要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心里的甜腻已经不能用言语来形容了。
白潜咦了一声,“什么事情这么高兴?”
禾蓝说,“一会儿再说。”
“好啊,我等着。”他牵了她的手,和她食指相扣,拉起来亲了一下她的手背。这么多人在场,禾蓝还是很不好意思。
凌枢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苦涩,仿佛空了什么一样,嘴里的味道似乎更苦。下面的打斗已经停止了,穆棱携着带血的刀进了屋子,在角落里站定,自发地守住了门。周七和她对面,把住了对面的门。
“你的人已经没了,认输吗?”白潜轻轻一笑。
凌枢道,“我还没有输。”
“难道你要自己动手?”
“你别忘了,这是我的地盘。”
白潜冁然而笑,回头对禾蓝耸了耸肩,“你听,他说了什么?我要是想走,谁拦得住我?”玩笑够了,他收了笑意郑重地看着凌枢,“在日本,不待见你们伊藤家的也很多,想拉拢我们白家、在内地辟开新道的也不胜枚举,你确定要赌一赌?”
凌枢答不上话来。
白潜笑道,“我不为难你,我只是来带走我姐。顺便,帮她解决当年的事情。等这些事情一一了断,我自然会走。至于匣子,我也会还给你。从此以后,大家互不往来。”
“那么,就请你们暂且住下吧。这件事情,我还要斟酌一下。”凌枢逃避般匆匆退去。
一边交出匣子,一边说出凶手,看似很公平的交易,对于凌枢而言却是极其艰难的选择。
一边对族里至关重要的信物,一边是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人。
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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