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林初在洗手间洗了把脸, 又拿餐巾纸擦干净。
包厢的烟酒味散去,她感觉舒服很多,走出洗手间。
拐角处, 她一下驻足, 一米远的地方, 陈执靠在墙上,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听到她的脚步声,转头看过去。
两人的目光隔空相触。
他在看到她的一刻直接朝她走去, 林初不自觉后退, 他已经逼近,直接扶着她的肩带她后退,直到她的背贴在墙上。
他的目光很深, 俯身将脸凑近她, 嗅了嗅,“一股酒味。”
他的气息同时也压下来, 林初闪躲开眼神, 抬手推他,可是推不动。
陈执仿佛粘在她身上, 他的眼睛很黑很亮, 凝视她的眼睛,“梁齐的生日?”
她不说话。
陈执脑海闪过几副画面——
她跟梁齐一起站在操场外看他们军训的场景,梁齐给她送伞的场景, 梁齐拉住她手腕还跟他宣战的场景……
陈执没情绪嗤一声,额头贴上她的额头, 下颌微低时吻到她的鼻子。
林初心跳加速,他的唇很热,像烙在她鼻子上似的。
“……你别动手动脚。”她不自在, 双手胡乱推着他的肩,推不动,皱眉说:“你让开。”
陈执自顾自地说:“一年的时间……你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比跟我在一起还长。”
林初一下停住动作,抬起睫毛看他。
陈执一字一顿说:“但是那又怎么样,你心里还是都是我。”
林初皱紧眉,想到他以前最喜欢对她说的话,转而对他说:“陈执,你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他低低笑了声,更紧地抱住她,下巴抵着她的肩,“再叫一声我的名字。”
林初呼吸微疼,抿住唇。
“快一年了……林初,我很想你。”陈执闭着眼,脸埋在她脖子侧脸,闻她发丝的香味,声音嘶哑,“你不想我吗?”
林初鼻子骤然一酸,眼眶发烫,泪水在蓄积就要流下来。
不能再这样下去,真的不能再这样下去……
“陈执,我们都考上了暄城大学,我们会越来越好的,一起抛弃过去,我们就做陌生人吧。”
陈执抱着她的双臂收紧,两人隔着夏日轻薄的紧贴,温度互相传递。
“不可能。”
KTV的走廊,KTV的灯光,还有似有若无的烟味酒味。
林初闭上眼,流下一滴泪。她好像回到一年前,回到霖城,过去的人和事依次闪现,速度极快但是格外清晰。
“陈执,你别这样……你这样我总是能想起一年前的事,我本来快要忘了……”她声音微微哽咽。
陈执身子一僵。
她趁机推开他,头也不回地跑了。
-
林初因陈执的出现而起伏的情绪如同死了般,落入了沼泽,沉闷地无法翻腾跳动。
但是生活总是给人刺激,几天后她在班群看到公告——
两天后开学体检。
林初从得知体检的消息就开始恐慌,一直恐慌了两天,终于到了大二学生体检。
林初排着队将体检表上大部分的内容完成,表上只剩下一项:抽血。
场内的人越来越少,她硬着头皮上前。
护士见她脸色苍白,温声安抚几句,开始抽血流程。
林初咬紧牙避免等会叫出声,另一手掐着自己的大腿,逼自己冷静,然而当针头扎破皮肤的一刻,她眼前不受控制浮现李思巧举着针筒的画面。
林初一下窒息,如果再不离开那个针头她下一秒就能死。
她猛地一抽手。
针头这次没有断在林初胳膊里,但是直接歪了。护士从来没遇过这种情况,低叫一声,直接吓呆了。
周围的学生注意到这边的情况好奇地围过来,场内渐渐喧哗。
“至于怕成这样吗?”
“你看她脸色好差,应该是真的很怕很怕。”
“哎她是不是数学系那个林初啊……”
“啊,就是杀人犯的女儿?”
林初的胳膊曲曲弯弯流下一道血,她的皮肤很白,显得更加吓人。
林初闭着眼根本不敢看,牙齿在打颤,浑身发抖身体摇摇欲坠,好像下一秒就要砸倒。
直到一个怀抱将她包裹住,熟悉的气味铺天盖地钻入她的皮肤和呼吸,她一下能够喘气,脑海里那根不断往下坠的神经停住,她恢复一些意识,眼睛发烫,将身子彻底钻进来人的怀抱里。
陈执咬紧牙,眼睛猩红,更紧地抱住她。
他放柔声音,轻轻抚摸她的发,“别怕,有我在……”
林初缩在他的怀里,泪水湿了他的衣服,她努力压抑情绪。
好一会,她终于不再发抖,推推他的腰,离开他的怀抱,再次将胳膊伸过去。
这次换了个护士,护士看一眼陈执说:“你抱紧她。”
另一个护士控制住林初的胳膊。
林初将脸埋在陈执怀里,深吸一口气,胡乱碎碎念不让自己在意针头。
抽血艰难地完成,陈执扶起林初,一手揽过她的肩往外走。门口几张桌子,后面坐着两个负责人,陈执将她的体检表交到负责人手上。
出了大门,风迎面吹来。
林初擦干净脸上的泪。他拿着酒精棉球一直摁在她胳膊上,帮她止血。
她擦完眼泪,摁住棉球将胳膊从他手里抽离。
“谢谢。”她低声说,转身离开。
陈执直接跟上去,他不方便拉她的胳膊,快步走到她身前。
“林初。”
风在两人身边盘旋,林初鼻头发酸,她闭了闭眼说:“刚刚真的谢谢你……但是你以后没必要帮我。”
“为什么不帮你?”他面部绷紧,上前一步,双手没有搂住她,而是将额头抵住她的肩,碎发戳在眼皮上。
“你一直没忘,甚至可以记起每个细节。”他直起身子,看到她脸上的泪心里刺痛,他捧着她的脸轻轻擦拭,动作温柔,说的话却残忍,“在我出现之前,你只是刻意不去想它。”
她被他的话刺地身子一颤,她睁着泪眼直勾勾盯着他,也可以说是瞪着他,“你凭什么这么说?”
“凭我跟你一起走过那段路。”
林初心底升起一股恼意,她气他,可是又不忍心气他,他也经历了那些,她又觉得很难过,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抬起手很用力地推他,“你自己忘不了,你自己脆弱,你凭什么认为我忘不了!”
陈执退后一步,握住她的手腕,皱眉说:“小心胳膊出血。”
“那你就别来惹我,别来逼我。”她声音不高但是很用力。
他眼底的血丝发红,“一年就够了,我不可能再放开你。”
“但是我不想面对你,我们就当陌生人吧。”
她的眼角终于滑下一滴泪,很快速地落到地上。
陈执看着她的眼睛,声音笃定,“林初,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让你想起那些痛苦的事,也只有我能把你从那些痛苦里拉出来。”
他的眼眸是白与黑,像白天也像夜晚,此刻更像漩涡,能把人吸进去。
“我跟你一起走过那段路,我知道你所承担的,我知道你所有的感受,不会有人比我懂你,只有我能把你从痛苦里拉出来。”
她红着眼问:“所以呢?你要怎么拉起我?”
“我们只要在一起。”他说话语气像在陈述一个自然界事实,“如果陪你走那段路的是别人,那个人不一定能做到,但如果是我,就一定能。”
他的声音低缓,蜿蜿蜒蜒流向林初淋湿她的心情。
林初想到刚刚因为针头痛苦得快要死了的感觉……但是,他一出现就好了,他的人一出现一抱住她,只是感受到他的气味和温度她就能平静下来,就可以从痛苦里挣扎出来。
可是,从李思巧她们带给她的痛苦里挣扎出来,迎面是另一种痛苦。
她只是眨一下眼,林趋坐在监狱玻璃后的画面就会跳在眼前。
她的身体被扔进极寒的黑海里,她在无边的大海的最中央,无声撞破水面,坠进无尽的海底。
“你知不知道,你会让我想到我爸爸坐在监狱玻璃后的场景,我就会想到他被判了死缓两年……”
林初笑了声,用力擦掉脸上的泪,“你说的是事实又怎么样?可还有一个事实,我的爸爸冒着被抓被判死刑的可能也要再杀个人嫁祸给你,你要我怎么接受你?”
林初推开他,她一路跑,不管他有没有追上来,一直跑。
陈执站在原地凝视她的背影,眼底的情绪翻滚,能灼伤人。
林初跑到宿舍楼,她没乘电梯,爬楼梯一直爬到宿舍所在楼层。
走廊上零零散散几个女生,看到她愣了一下,而后立马给出不同的反应。
当然,不会有人递给她一张纸,不管是擦脸上的泪还是擦胳膊上的血。
这里没有避风港,宿舍相比外面更像漩涡。
林初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一下又一下地冲脸,直到情绪稳定下来,她才停下,掏出餐巾纸,麻木地擦干净脸。
场内其他体检的学生把当时的事发出来,还配了图。
一张林初胳膊流着血的图。
一张陈执抱着她的图。
林初闷着头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告诉自己:在意了就输了。
她穿着隐形的盔甲继续上课。
午饭时间,林初避开人潮,没有去食堂,在教室里多做了几道题才动身。
她没有选择走电梯,拐到角落的楼梯。
暄城大学的每条楼梯都拖得很干净,外面有阳光的时候,它被阳光照得反光,没有阳光开着灯时,它被房顶的灯照得反光。
林初很喜欢盯着瓷砖地一步一步慢慢下楼梯,瓷砖上细碎的灯光在她脚下跳跃,她正踩着阳光,还是形状好看的那种。
不过今天她没来得及落脚,就被回荡在楼道里的声音打断。
教学楼大部分的学生离开,楼道里静悄悄的,所以楼下的聊天声轻松传上来。
“我怀疑当初贴吧那个林姓的人就是林初!”
“这还用怀疑吗,这不明摆的?”
“我也这么觉得,我看了那张照片,好可怕,那个胳膊上的针眼好深的感觉,那个血肯定是很快就流下来的,连擦都没来得及擦,直接从胳膊流到手掌心。”
“而且她皮肤好白,看起来真的触目惊心,有点同情她,一定很疼。”
“你不会是变态吧,看得是有多仔细,还记得人肤色。”
“我就喜欢皮肤白的,你不说是你自己黑嫉妒人家。”
“我皮肤怎么黑了?”
“喂喂,不是在聊林初吗,怎么聊到肤色了?不过她要真是那个吸毒的你还同情吗?”
“同情个屁啊,管她吸不吸毒,我看她就不爽,婊里婊气的。就那个学弟也是,长那么帅结果那么蠢,还是逃不过白莲花的蒙蔽。”
“他们之前应该认识吧?”
“谁知道,没人说过那个男生是不是霖城三中的。”
“对了!之前不是说林初高中被校园暴力了一年多嘛,她不会被那些人拿针扎过所以怕针眼吧?我去!她不会是被逼着吸毒所以才把针眼的吧?!那也太可怜了。”
“她是有多废物还能被逼着吸毒?”
“你想想要是几个男的控制着她,她怎么反抗?”
“哎呀呀不好意思我污了,几个男人控制住她,我怀疑她肯定被那些人摁着打一炮了,可能不止一次,也可能不止那一回。”
“你别这么说吧,毕竟事关人女生的清白。”
“不是我要这么想,是她让人这么想。怎么就她被校园暴力?肯定高中的时候很婊被人看不惯呗,而且她那个校友不是说了,最后她跟一个混混在一起了,混混怎么可能乐意保护她,肯定滚床单换来的,她自己当初做那些事的时候都不害臊,我估计她也不怕我们说她什么,说不准说的就是事实,不知道跟多少男生上过床。”
“还有她还被绑架过,太扯了我都怀疑到底是真的假的,但是当时他们学校那事的确上过新闻,可惜视频都被删了看不到,如果是真的她也太惨了。”
“怎么那种事都让她摊上了,就她跟混混在一起,我就觉得她这个人有问题,梁齐还给她找借口,说肯定是被逼无奈,恶心,见色眼开的渣男。”
“我是觉得她能跟吸毒扯上关系就不太干净,不管她是被迫的还是主动的,她能跟那些人扯上关系,认识那些人,她就不太干净。不过也不一定是她。”
“干净个屁啊,她自己跟混混在一起,她爸爸又是杀人犯。”
“我觉得我们还是别聊了,你一说她爸爸是杀人犯我就瘆得慌。”
“是挺吓人的。”
“你去叫叫小姣,怎么上个大号这么慢,是不是掉坑里了。”
“来了来了——走吧饿死我了去吃饭!”
“你刚刚在里面没吃饱?”
“你滚开!”
笑声和脚步声在某个时间点一起响起,夹着聊天声,很是热闹,渐渐地声音远去,楼道恢复沉寂。
林初站在墙边,身子抵着墙,睫毛低着。
她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类对话。
得知林趋被判死刑后她在暄城住了几天医院,又在家里休养了将近一个月,最后她想着一定要有出息,一定要优秀到别人不敢欺负她,不能欺负她。
她凭着这一口气回来继续上学,一入校门她才发现这里更加无法让她呼吸,学校里的空气里飘满了关于她的闲言碎语。
她当时还没彻底从李思巧他们带给她的伤害中抽离出来,更没从林趋的判刑中抽离出来。
她根本承受不住。
后来她得知,是霖城三中另一个考上数学系的人传散开的。
她以为她躲得很远了……她以为很远了……
她本来想解释,至少跟她的室友解释,解释她被校园暴力的事,解释那个混混很好,解释她被绑架的事,解释她的爸爸……
但是,她的爸爸的确杀人了,不管是什么原因,有的人就是不会接受。
所以她干脆不解释所有。
学生时期是拉帮结派的友谊,步入社会是金钱权势的利益。
她看到的都是灰色。
后来时间久了,她渐渐习惯。
从一开始听到那些流言蜚语会难过,会恐惧,担心高中的日子再次席卷她,变成有的话听得可以背下来,再变成麻木。
后来她报名参加了一个数学比赛,因为她想起在陈执家储藏室里看到的物理竞赛的奖杯。
拿了那次比赛的奖杯以后,她的想法变了。
她想她可以很坚强,她挺得过去。她要让自己足够优秀,走过学生时代这段路后步入社会,她会因为自己长期不懈的努力开始发光,她想要的生活总有一天回到来。
在林初听到身后的动静,转身的前一秒她还是这么想的——她挺得住。
然而在她转身看到不知在那站了多久的陈执后,她感觉有什么断了。
林初倏地转回身子,捂住嘴快速下楼,她努力压制某种情绪的泄露。
陈执追上去,他看到她轻颤的肩,因为刚刚那些女生的话而刺痛的神经愈发疼,抽搐地疼。
他想冲上去抱住她,但是她一定会因此失控。
林初的确快失控了,她一下转身,瞪着泪眼喊:“你都考上这里了,你好好地过你自己的日子不行吗?”
陈执攥紧拳头,眼睛开始发红。
林初抹着泪继续往下走,可是泪水太多,像在她双眸里造了海,她的视线被水光模糊得根本看不清路。
她没法逃走这里,而身后的人不远不近站在那里。
以前听到那些刺人的话她都不会哭,听到特别过分的话她会直接离开,但是现在她完全没有办法离开这里,她止不住哭声,她看不清路。
她体内各种各样的情绪冲撞,那些情绪有的跟她很熟,有点很久没跟她见过,而所有情绪都因身后那人的存在翻倍。
情绪的阀门失控了,泪水的阀门失控了,林初也失控了。
陈执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拉过她将她钴在怀里。
“林初。”
林初在被他抱住的一刻心脏骤缩,听到他喊她的名字她更加受不了。
可是她不能这样,她不想这样。
“你放开我!”林初边哭边推他,但是她那点力气真的只是挠痒。
她气愤自己推不开他,更气愤自己居然这样哭了。
“你为什么要出现?为什么要来打破我生活的平静?!”她抬起拳头开始砸他的肩,一下又一下,边哭边说:“那些话我听了无数遍了,我一直都好好的,你为什么要出现在我面前?我本来一直很好的!我从来没有因为那些人的话哭过!我不想看到你!我为什么要哭?!哭了我就输了!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我根本不想看到你!”
她脸上都是泪,头发散乱,一塌糊涂,说完她奋力地挣扎又要走。
陈执更紧地抱住她,她很瘦,骨头硌得他疼,可是他只想更用力地抱住她。
林初挣扎,嘶喊:“你放开我!”
“不放,林初,我不会放开你。”
他一下又一下蹭她的发,她身上的温度,她的气味,还有,她在颤抖。
陈执从来没有亲耳听过别人议论她,从来没有。
他们凭什么那么说她?
她又听了多少这样的话?
从高中吗?
“林初……”
他低低喊她,呼吸喷在她的脖子上,他将头埋在她脖子里,感受到她颈动脉的跳动。
她还活着,怎么可能会不疼,怎么可能听到那些话会不难过。
林初的胸口闷了一个盒子,那个盒子不知道是什么做的,格外牢固,关键是它没有锁眼,配不到钥匙。
可是今天,那个盒子猝不及防打开了,里面的东西迫不及待泄出来,她想控制,可它根本没有给她控制的时间。
她不自觉抓住他的衣服,断断续续地哭出来,哭得格外悲伤痛苦,泪水滑出眼眶,热热的温度,下一秒消失在他的衣服上。
他呼吸发疼,感受到她的颤抖和胸前的湿润,更紧地搂住她。
不知道多久,她哭累了,缩在他的怀里,眼睛肿痛,身子仍然忍不住颤着。
陈执低哑说:“对不起,我没保护好你,让你受到这么多伤害,我不会逃避这些。”
林初知道他指的还有一年前的事,她闭着眼,任由一滴泪缓缓滑落。
“你这么说要我怎么办,我对不起你的太多了……”
他们都有亏欠对方的地方,他们也都有不能责怪对方的理由。
如果伤害只在他们两个之间,他们都可以冰释前嫌,但是,牵扯到了林趋……
“你也不能逃避我。”他的声音很低,却能钻到人心里去,“林初,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我们陪在对方身边才能像你说的好好地活着。”
林初无意识喃喃:“我需要你……”
陈执更紧地搂着她,认真又执着地说:“你需要我,就像我需要你。”
她睁开眼睛,泪水安静滑落。
林初曾经努力挣扎过,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挣扎过。
现实给她的伤害太大,她无法自愈伤口,后来她知道只有陈执能帮她。
她想,爸爸杀了李思巧和孙晚是为了她以后能够幸福快乐,而陈执……可以让她幸福快乐。
所以,如果她真的跟陈执在一起,爸爸不会怪她吧。
她曾经在深夜很想陈执的时候这么想过,第二天醒来,她狠狠地骂了自己。
无耻。
她的爸爸因为陈执的存在间接性被判死缓。可是她却为了一己私欲,要跟陈执在一起,这就是无耻。
但是……
此时此刻,他抱着她,她也抱着他,只是一个拥抱他们就可以温暖彼此。
他们知道对方所有的丑和恶,可他们依然觉得对方是灿烂的。
陈执说只有他能把她从黑暗里拉出来,她一直都知道,可以前她认为她能熬得住,她并不是特别需要,哪怕没有他,她也可以活下来。
但是现在,她知道,她需要他,就像他需要她。
过去太沉重,未来也太沉重。
他们可以自己“熬”那些日子,但是只有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才是“过”日子,除了彼此再也没有其他人能够。
林初忽然清楚,这份感情很珍贵,它可以像生命那么重,她绝对不能刻意把它藏起来,好像见不得光。
爸爸是她爱的爸爸,也是爱她的爸爸,她作为女儿需要真正的尊重他。无论如何,她要把自己认为珍贵的感情亲自带到他面前,向他坦白,让他知道,无论结果如何。
-
林初和陈执在下午落地于霖城,是个不冷不热的好天气,风挺大,吹过来属于霖城的味道。
林初在去年的国庆去到暄城,在今年的国庆回到霖城。
或者不能用“回”,林曲把霖城的房子卖掉在暄城买了个房子,她们在这里没有家了。
林曲起初很难过,后来有一天她突然说:“离开一个地方也没那么难,早知道早点带你离开那里了。”
林初又想到离家前姑姑说的话:“其实,你那个心理医生是陈执介绍给我的,他妈妈是医生,是托他妈妈的关系。”
林初没问陈执跟他妈妈关系怎么样,只是用力握了一下他的手。
陈执从窗外抽离视线,转头看向她,她没在看他,而是看着窗外的霖城,侧脸安静柔和。
出租车开了很久,最后抵达霖城监狱。
林初站在大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
在等林趋出来时,林初听到身边人说:“告诉你一件事。”
林初心不在焉应:“什么?”
陈执:“我经常去看望你爸爸。”
林初愣住:“什么?”
他朝她点点头。
林初错愕:“可是,爸爸没提起过……”
“他知道我不是什么坏人,但他不知道我是不是能陪在你身边的人,他在意你的想法,顾虑你在大学会遇到新的人,所以不主动提起,他在等你的选择。”
林初睫毛轻颤,想到林趋在玻璃后的面容,鼻子发酸。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目光幽深些许,“因为我想你正视自己所有的情感。不后悔。”
不后悔。
……
半个小时后,两人走出监狱大门。
林初在门口用力抱了陈执一下,她的眼睛因为刚刚流了泪仍然红着。
“这个拥抱是给你的。”
然后,她又用力地抱了他一下,声音轻颤。
“这个拥抱是替爸爸给你的。”
陈执眼睛发涩,回抱过去,干哑道:“谢谢。”
……
林初猝不及防困了,从决定来见林趋那天起她就没有睡好过,昨天晚上更是没睡,今天上午坐飞机,现在终于感到疲惫。
等她再次醒来,是三个小时以后,她刚有动作,旁边沙发上的陈执立马睁开眼。
林初看到他才放下心,环视周围犹疑问:“这是哪?”
陈执坐到她身边,“我家。”
她诧异:“你家?”
“嗯。”
墙皮重新粉刷过,所有家具换了新的,客厅不再像以前那样大得吓人,变得不大不小,放置着各种家具,摆放位置也换了,储藏室的对面多了一间厨房。
所有一切都变了,除了那个可以通往院子的玻璃窗和窗户旁边的防盗门。
陈执一直看着林初,观察她的反应,她环视了一圈,最后抬头朝他笑了一下。
他松了一口气,看来不会让她记起那些不好的。
林初见状轻轻抱住他的腰,她没说谢谢,说:“辛苦了。”
忽地想起什么,“是你……抱我回来的。”
陈执勾唇,低低“嗯”一声,刚想逗她她已经松开,跑向窗户,“唰”一下拉开窗帘。
窗户被打开,院子里的风溜进来,林初深深呼吸,跨过窗户。
她站到院子里,入目是墙上淡粉淡紫的花,视线轻移,是那个仍被藤蔓和花儿缠绕的黑色铁门。
再转头,橙黄的一个个挂满绿色的枝头,在红色的石榴旁边,生动极了。
石榴好像比去年大了点,而……
林初回头,说:“橘子熟了。”
陈执跳进院子,一眼看到那些橘色,他走过去,抬高手摘下最上面最大的。
林初接过,圆圆的橘子躺在手心,她掂了掂重量,又放到鼻子下嗅它的味道。
最后,她拨开橘子皮。
橘子皮剥开,橘子的味道散出来,她的记忆也被打开。
“去年的前两个橘子都被我吃了。”
陈执静静看她的动作,“那第三个是被我吃了。”
林初想到那两个橘子,抿唇压住那些想冲破笼子的记忆。
最后她无奈笑了下,任由记忆翻滚,将剥好的橘子递给他,“那今年第一个橘子你吃。”
陈执掰开一瓣,塞到嘴里。
她问:“甜吗?”
他挑眉,“要尝尝?”
说着俯下身将脸凑近她的脸。
林初猜到他会这样,直接转身继续摘橘子。
她踮着脚抬高胳膊,艰辛地摘下一个橘子。
橘色落入掌心,她抬头时又看到天边的橘色。
林初看着那光,想到陈执黄色的发,她转头,盯着他如今的一头黑发。
其实也很适合他,他的气质很淡,五官清隽,黑色的发衬得他更加利落,也更加有少年感。
傍晚的风扫过,将他单薄的T恤吹鼓。
白色衣服一直很适合他。
她喜欢的院子,她喜欢的少年。
林初的世界被染成暖色,笑容也是暖色。
她在看他,他也在看她。
夕阳在她身后,她背着光,整个人镀上一层柔软的橘红,发丝随着风摇曳,吹过榴花,捎来淡淡的味道。
然后他听到她说:“去吃章鱼小丸子吧?”
“好。”
两人推门而出,遇到对面刚回来的老奶奶,老奶奶手里摇着竹扇子,乐呵地笑了,“回来了?真好。”
两人朝她点点头。
老奶奶边开门边感叹,“年轻真好,可以到处跑。”
两人走出防盗门,景桐小区熟悉的绿化映入眼帘,林初呼吸微滞,手指轻缩,无意识挠着陈执的手背。
他拉着她继续往大门走,路过健身处,抵达门卫室。
“哎呀,小姑娘好久不见——”
林初循声看去,是门卫。
她轻轻勾唇,“好久不见啊。”
门卫看着两人,手里拿着竹扇子一边摇,一边感叹:“真有意思啊年轻人,日子还长啊年轻人。”
年轻啊年轻人。
他们还很年轻啊。
梧桐开得正好,景桐小区的侧门转啊转,几个人走进来,转门隔间还剩两个位置,林初眼睛微亮,推了陈执一下,陈执了然,趁机进去,她跟着进入后面的一个隔间。
隔间里的人看到彼此笑了一下,门卫喝着茶看到这新奇的一幕大笑出声,连忙拿手机拍下。
两人走出隔间,手自然而然拉在一起。
周围的一切都太熟悉了。
熟悉得让两人只能更紧地握住彼此。
小炒店……星时酒店……一重拉面……小笼包店……夜辉网吧……
他们好像很久没回来,又好像昨天还在这里。
那些很短却又很长的日子,他们一起走过这里的大街小巷,发生属于他们的故事。
终于走到公交站,连站台都让她熟悉。林初蹲在站牌下,看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辆,看地上被叶子吹的跑来跑去的梧桐叶。
是她熟悉的梧桐啊,不是飞絮的杨树。
她侧过头,不经意看到什么,愣了一下,然后立马扯了扯身边人的胳膊。
陈执蹲在她身边,她看车,他看她。
“怎么了?”他顺着她的指向看去。
林初:“就是卡在垃圾桶下面的那根烟头——”
陈执看到了,在红色和绿色垃圾桶中间,烟头被卡在垃圾桶和地砖之间。
林初莞尔,“一年前它就在那里,现在还在那里。”
他挑挑眉,也轻轻笑了。
公交车抵达,两人上车刷卡,不约而同坐到他们以前经常坐的位置。
路上的风景越来越熟悉,林初的心情随着那些熟悉的建筑而起伏,酸酸胀胀的感觉让她坐立不安。
公交车拐弯,林初的眼睛被几个金色大字闪到,但她还是看清了:霖城三中。
陈执也看到了,缓缓说:“我去了霖城三中复读。”
林初微愣。
“三中现在对学生的管教很严,从衣装头发到校牌,还有早晚自习的出勤率。”他喉结动了动,说:“校园各个角落都装了摄像头,不会再发生那些事。”
林初掀起睫毛,情绪在波动,是难以言喻,她也不知道的感觉。
“霖城三中很漂亮吧。”
她问,他没有说话。
林初望着天,眼前出现霖城三中的样子,“我第一天转去霖城三中的时候就觉得,那里可真好看,只是没想到后来会变成那样。”
他握住她的手。
“霖城三中重新整顿,各个角落装有摄像头,应该不会再出现我那种情况了。”她淡淡勾了下唇,“对我来说,那里是噩梦,但是未来,它会成为很多人怀念的地方。”
陈执:“大概吧。”
下一秒,林初的脸颊一热。
一个炙热的吻触上她的左脸,停留了十几秒。
她的呼吸稍稍停滞,脸颊开始泛红。
陈执眼底带笑,右移到她耳畔,“我喜欢你因为我脸红。”
林初恍惚回到去年夏天,少年这样吻她,不在意她脸上因过敏而起的红疹,说:“我喜欢你因为这种事脸红。”
公交车到站,陈执拉着她下车。
霖城没怎么变,而小吃街是完全没有变。各个摊位一年前卖着什么,现在还在卖什么,老板也没变。
油烟袅袅升起,绕几圈吊灯,再被风吹走绕几圈路人的头发,然后不知去了哪。
“土豆棒?”
“好啊。”
“鸡翅包饭?”
“好啊。”
陈执正要离开摊位的脚停下,挑眉看她。
之前几次他要给她买,她都不吃。
“不是不喜欢吃米?”
林初弯了下唇,“那个时候想着要离开霖城,所以不愿意吃米。”
陈执摸了摸她的头发,对老板说:“两份鸡翅包饭。”
两人继续往前走,路过卖冰沙的林初停下,但是陈执停也不停继续走。
“陈执——”林初站在原地喊他。
陈执回过头,就见她指指冰沙,说:“我想吃这个。”
吊灯橘黄,她披着长发,穿着干净的长裙,轮廓柔软。
像在跟他撒娇。
陈执像被电了一下,根本开不了口拒绝,只能冷着脸对卖冰沙的说:“麻烦注意点,不要把芒果味的混进去,我女朋友过敏。”
卖冰沙看他们一眼,笑了笑,“好嘞。”
林初拿到冰沙心满意足,陈执全程盯着确认没有芒果味的混进去。
林初把第一口喂给他,她自己吃第二口,忽然想到之前他吃她勺子里的馄饨。
陈执低头看她时,发现她脸红了,随即抬起她的下巴,拧眉问:“又过敏了?”
看了会发现不是。
他刚刚也没做什么。
他看向那个勺子,心跳慢了半拍,最后忍不住笑了。
“还对什么过敏告诉我。”
林初想了想说出来。
陈执眉头越皱越紧,最后看着她说:“看来我以后要好好看着你。”
林初轻笑,继续吃冰沙。
两人一起买了章鱼小丸子。
还剩最后一个目的地,他们并肩离开所有摊位,继续往前。
林初听到身边人摸硬币的声音,只是……
前方,那个老人坐的位置空空荡荡,风只捎来路人的聊天声,没有二胡声。
陈执神色淡淡,将已经抓起来的硬币放回去。
林初拉住他的手,缓声说:“可能因为时代进步,大家都用手机支付。”
她一年没来,他也一年没来。
陈执反握住她,“嗯。”
两人手拉着手往前走,林初想到她刚到暄城时,秦警队发给她的短信。
【其实我不应该再来打扰你,可我听到你自责的那些话很难受。你是第一次经历那种事情,你不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这些应该是你的家长教给你,老师警察们提前给你信任的。提到这个我很抱歉。但是我想说,你千万不要自责。】
【受害者的家长没有教育好受害者,施暴者的家长也没有教育好施暴者。事情发生后,受害者需要受到呵护和教育,施暴者需要受到教育和惩罚。可是没有人这么做。老师学校没有把校园暴力当回事,不作为。警察同样没有把校园暴力当回事,不作为。】
【但是,我特意去问了我认识的老师,他们在努力,我问了身边的同事,他们也在努力。】
【我说这些不是想替老师或警察解释,就是想告诉你,有人在努力,这是世界会慢慢变好的,时代在进步,我不求你相信我们,只希望你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林初收到这些短信时,正处于焦虑期,他的“时代”二字刺激到她,她回复后直接换了手机号。
【时代?没错,问题就是这个时代,问题出在我活在这个时代!这个时代是不会有人把校园暴力当成大问题的!时代在进步?未来会变好?那得多慢?!我死之前舍得给我瞄一眼吗?!】
两人走到公交站,林初回神,问:“你有秦警队的联系方式吗?”
“怎么了?”他打量她的神色,边说边掏出手机。
“想跟他说一些话。”
陈执见她状态无异,翻出秦警队的联系方式。
在许多年前,没人想得到智能手机会普及全球,也没人想得到手机支付会走遍大街小巷。
时代在进步,未来会慢慢变好,有人在努力。
不过,她现在还活在这个没什么人在意校园暴力的时代。
时代的原因一些正义可能直到她老死都无法伸张,不同时代应该选择不同的自我保护方法。
也许这个时代,就是需要受害者不断地提醒那些大人,让他们知道这件事对自己影响很大,才有可能得到回应。
但是,她还要坚持一点,不是所有的事她都会妥协。
一些人有原因或无原因地走上黑路,其中有人会受到惩罚,有人不会受到惩罚。
但是,林初不会因为可能逃得掉惩罚而踏入黑路,也不会因为惧怕被惩罚而不踏入黑路,她会选择踏入充满阳光的路,只是因为她愿意,她由心底愿意向阳而生。
林初将自己的一些想法发送给秦警队,深深松了一口气。
一道晚风路过,少年少女的衣摆轻颤,伴随着梧桐叶的颤动,奏出一首小曲儿。
同一时间,路灯亮起,橘黄的灯光晕染着周围,夜晚来临。
他们挺长时间没见过霖城的夜晚了。
他们生于这里,长于这里,这片孕育他们的城市还是那个模样,可是在他们眼中又变了样。
过去的那些记忆在此刻浮现,并没有掀起很大的波澜,但是仍如低潮浸泡他们。
有的事情不会被忘记,而是像落入蚌中的石子,经过长时间的磨合变成珍珠。
陈执看到即将抵达的公交车,拉着她站起身,“车子来了。”
林初只是扯了扯他的手,他低眸看她,两人目光交接。
城市的霓虹将远方的天照成藏青色,布着朦胧的一层白光,还不如他的眼睛黑。
在她抬起手的一刻,他也抬起手,两人同时抱住对方,少年少女的温度隔着衣物碰撞。
公交车停下,拉上一批人又离开,掀起周围的落叶。
风从南边吹来又从北边吹来,刺着两人的背。
什么是开始,什么是结尾。
“陈执,我们是最好的。”
风起风落,吹过这个过野的青春,带走一些,留下一些,少年的心事说给了重要的人。
(https://www.xqianqian.cc/2267/2267716/6745636.html)
1秒记住千千小说:www.xqianqian.cc。手机版阅读网址:m.xqianqian.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