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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一九五章


救人,就没这个必要了。

        被扶在一旁歇息的龚荃听了这话,喉间一阵艰涩郁痛,想到自己执掌兵部二十余年,朱昱深数度出征于国之危难之际,而今竟然要因“顺应天命”这个可笑的理由沉湖而死,胸膛几起几伏,悲愤地昏晕过去。

        另一头,秦桑秦若虽不敢伤了沈筠,但他二人的招式结成密网,沈筠一时也脱不开身。

        每一分,每一瞬,朱昱深的生命都在流逝。

        秦若挽剑倒刺,以攻为守,又将沈筠逼退数步。

        沈筠腾挪之间瞥了一眼太液湖,方才还荡起涟漪的湖面渐渐平静——朱昱深已不再挣扎了。

        若再拖下去,他会死。

        这个念头犹如一道天雷在沈筠头顶炸响,将她对沈奚的最后一丝期望炸得灰飞烟灭。

        人在绝境之下总会爆发出异乎寻常之勇。

        沈筠看着再次向自己刺来的长剑,不避不退,迎掌而上。掌心在触碰到剑尖的一瞬间,翻掌往下一握,再一个回扯。

        剑身脱鞘而出,刃光如水。

        “王妃?!”

        秦若震惊之下慌忙撤手,然而沈筠已然迎着这刃光撞过来。

        锋利的剑尖没入沈筠的肩头,饶是秦若收力收得很快,仍有大片鲜血自沈筠伤处涌出。

        “王妃!”秦桑见此情景,轻呼一声,想要上前扶她。

        沈筠一挥手将他挡开,扬声对沈奚道:“沈青樾,你记好了!我不管你们宫里什么规矩,今日若四哥死在这里,那就是要了我的命!他若没了,我沈筠绝不独活!”

        她今晚因去宫宴,没穿红衣,一身牙白裙衫素净异常,也正因为此,肩头淌出的鲜血才愈发灼艳。

        沈奚看着这血色,不知怎么就想起两年前,沈拓流放回京时,与自己说得那句话:“阿婧没了,阿筠与你还在,咱们沈府福薄,日后你们姐弟二人要守着彼此好好过。”

        鲜血还在淌落。

        这一泓绽在沈筠肩头的血花,就像当初在昭觉寺开在沈婧身上的那一朵一样。

        都快三年了,沈奚还在思念她,常常在梦里看见她自夜色里走来,将一件外袍披在他肩上,柔声道:“等春深,我带着麟儿去北平看三妹,到时你与我一起去吧,我们姐弟三人已好些年没团聚过了。”

        阿姐就是这样,以毕生温柔待世间,连心中所盼,也不过团圆二字。

        可他却对她说,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

        日子总是来一日少一日,怎么会长?怎么会长!

        沈奚垂在身侧的手不可抑制地颤动起来。

        “救人。”他别开脸,哑声道。

        话音一落,朱昱深的副将挣脱开金吾卫的束缚,跳入湖中拼了命朝湖心游去。

        等他将朱昱深从水下捞起来,朱昱深已然没了声息。

        几名府军卫连忙下了水,与副将一起,协力将朱昱深推上岸,方徐放下药箱,探了探朱昱深的鼻息与喉脉,双掌交叠,在其腹部缓压了十余下,朱昱深才呛出一口湖水。

        方徐松了一口气,把了把朱昱深的脉,招呼一旁药吏来替自己,回身与沈奚禀报道:“沈大人,四殿下的命虽保住了,但因溺水太久,脉象十分疲弱,也不知可伤着心腑与颅脑,等殿下稍缓一些,下官想将他带回太医院诊治。”

        沈奚“嗯”了一声。

        他垂着眸,眼角泪痣泛着幽暗的光:“去看看四王妃的伤势——”

        “不必。”不等方徐动作,沈筠便打断道

        沈奚抬眸,目光清冷如霜雪。

        他看向沈筠,却什么话都没说,过了一会儿,负手折身,径自回前宫去了。

        然而沈奚一走,太液湖这里便没人拿主意,众人左看右看,最后只好将目光落到柳朝明与苏晋身上。

        柳朝明事不关己,转身就走。

        苏晋想了想,吩咐道:“方徐,将四殿下与四王妃一起请到太医院,找几个医婆,为四王妃看伤。”

        方徐应是。

        她又看向众人:“礼部的人呢?”

        邹历仁带着两名主事与几名小吏排众而出,对着苏晋一揖:“苏大人。”

        今日行的是秋礼,虽中途出了意外,但该有的礼数,该行的犒赏,一样也不能少,否则有失天家颜面。

        苏晋自是知道这一点,先将礼部的后续事宜处理完毕,再着亲军卫打捞龙船,吩咐工部的人查检,一通折腾下来,再看天色,竟已快第二日天亮了。

        想着这一日该由北平府的人将北大营的兵符交还给兵部,没有廷议,回到流照阁先将要事料理了,随即清洗一番,闭了门窗,刚倚到榻上,就累得睡了过去。

        一觉不知云深几何,等再醒来,外头已霞色漫天。

        苏晋缓了会儿神,才意识到这日头金不是朝霞而是晚霞。

        正这时,外头传来叩门声:“苏大人,您已醒了么?”

        是吴寂枝。

        想来他是早就候在屋外,直到听到里头有动静才叩的门。

        果不其然,吴寂枝一推门便道:“苏大人,宫里的事沈大人已差不多料理好了,先头他过来找您,但您闭着屋正睡着,沈大人是以吩咐下官不打扰您,您几时醒几时过去寻他便是。”

        苏晋“嗯”了一声,一边吃茶清口一边问:“四殿下与四王妃怎么样了?”

        “王妃的伤不重,太医院的人已诊治过了。至于四殿下,太医院的方大人已守了一日,沈大人请您过去,正是要等您一起听听看方大人怎么说。只是——”

        吴寂枝说到这里,有些犹疑。

        “今日午后,四王妃去找沈大人,说秋礼已过,兵符已还,想请命与四殿下一起回北平。但,沈大人没有应允。

        “非但没应允,甚至不同意四殿下离宫,他还亲自写了一道咨文,以养伤为由,让四殿下三日后移居后宫淳于阁,令太医院的人日夜看护,直到陛下回宫,确认四殿下的病情无碍了后,再另下旨意。”

        直到陛下回宫?

        这是……要将朱昱深软禁到朱南羡回京?

        苏晋明白过来,沈奚之所以下这样一道咨文,全都是为了她与朱南羡着想。

        朱昱深手握北疆重兵之权,一旦放他回北平,无异于纵虎归山,但若留他在京师,那么他手上即便兵权再重,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哪怕朱昱深昨日险些因痴症溺死在湖里,沈青樾依然无法全然信他。

        将朱昱深扣在宫中,那么他的性命一定程度上便握在了苏晋手里,沈青樾此举,也算为她的安危添上一枚“平安锁”。

        苏晋沉默片刻,问:“青樾出了这样一道咨文,四王妃怎么说?”

        “王妃自是怒极,但也无可奈何。其实王妃初回京,原本因思念沈大人,命人将自己的行囊送回沈府,打算在那住的。今日与沈大人大吵过后,已自回府去将行囊取走了。”

        苏晋听到这里,心头十分不是滋味。

        吴寂枝问:“苏大人,已酉时了,您是要用了膳去找沈大人,还是这会儿就过去?”

        苏晋道:“过去与他一起用吧。”

        流照阁西院,小吏刚给沈奚布好菜,见苏晋来了,忙不迭又着人添了几样。

        沈奚脸色有些憔悴,胃口十分不好,寥寥用了一些,但也没就此停箸,苏晋知道他是在逼着自己吃,明日就要离京去武昌,他还想早日去早日回呢。

        但苏晋也没多说什么,只道:“你此去武昌不必太急着赶路,左右宫里的事有我呢,前两年我在安南,你不也一个人撑过来了。”

        沈奚点了点头,终于将碗中蔬食用完:“下午的时候,我细想了想,给十三去了一封亲笔信。”他静了片刻,“让他莫因军务在路上耽搁太久,若能早日回来,便早日回来。”

        他说到这里,径自往椅背上一靠,十分疲惫地拿手撑着额稍。

        等堂中候着的小吏将碗箸收拾了,也懒得再挪地方,吩咐道:“传方徐来流照阁。”

        太医院直至中夜时分都灯火通明,方徐离开时,吩咐一名常跟在身边的小药吏照看朱昱深。

        等朱昱深迁入淳于阁,他需与亲军卫一起日夜在阁中守着,直到朱南羡归来,是以今夜他打算回禀完沈奚与苏晋后,就回府里歇上一夜。

        小药吏十分尽责,即便再困,也目不转睛地守着朱昱深。

        也不知过了多久,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名药官拿着药方进来道:“你过来看看,这份药方你师父是不是写错了?”

        药吏的师父就是方徐,移目往药方上一看,确确实实是方徐的笔迹,可四殿下明明是溺水与痴症,怎么用止血的三七?

        “这方子是师父方才写的?”小药吏问。

        “是。”药官道,“方才命人递进宫来的。”又说,“不然你拿去问问,方大人的用药习惯,除了你没人熟了,要是这三七有旁的用处,耽搁了殿下的病情就不好了。”

        小药吏正犹疑,药官道:“这里我帮你看着,你快去快回。”

        然而,药吏走了不久,内间的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了。

        来人身形修长,外罩一袭墨黑斗篷,看不清脸。

        守在屋内的药官见了此人却不惊,反是起身一拜,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桌上烛火幽幽,时明时晦,身着黑衣斗篷的人默立半刻,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寒的,好看的,一点瑕疵也无的脸。

        柳朝明沉声道:“从现在算起,还有两个时辰天亮。殿下与我在事成之前,也只有这两个时辰。殿下若不是真的痴了,就起来。”

        话音落,屋子里仍是静静的,案上烛火微缩了缩,似乎连它都不敢发出声音。

        然而就在这时,木榻上传来一声轻叹。

        那个卧床年余,连身边最亲近,最在乎的人都以为他傻了的朱昱深忽然睁开眼。

        毫无神采的眼眸深处浮起一片光,慢慢升腾,变作一泓月下江海,却在他自榻上坐起的瞬间蓦地回落,如吞天沃日的潮水一刹那沉入万丈渊窟,比以往更加深邃。

        “柳昀。”朱昱深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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