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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7章 二四七章


出府衙往南走要经过一条宽巷,马录率着官差还没走出巷口,就听身后传来橐橐马蹄之声。

        他回头一望,只见二十匹快马疾奔而来,马上的人身穿飞鱼服,腰别绣春刀,为首一人正是锦衣卫副指挥使韦姜。

        韦姜勒马行至众人之前,沉着脸道了一句:“布政使留步。”

        马录见是亲军卫,以为是传圣上亲旨,正欲下马参拜,不想一旁的舒闻岚抬手一拦,笑道:“怪了,本官记得陛下这一整日都在营地,不曾命人传圣旨来府衙,韦大人这是接了谁的密令,私自拦阻官差办案?”

        韦姜不答,只别过脸,看了身后的统领一眼。

        统领得令,与其余十八名锦衣卫一齐列成两行,在巷口排开。

        须臾,巷末又传来马蹄声,一辆方顶墨身的马车在众人前停稳,柳朝明下了马车,扫了舒闻岚一眼:“审案拿人是三法司的事,舒侍郎是礼部侍郎做腻了,想去刑部当差?”

        马录方才拜韦姜没拜成,这会儿见首辅大人竟也至此,忙不迭带着身后几名官差下马参拜。

        舒闻岚没跟着拜,只眼盯着马车,直到瞧见苏晋与李茕一齐从上头下来,才续道:“去刑部不敢当,舒某有自知之明,怎敢在柳大人苏大人两位当世数一数二的执法大臣面前班门弄斧?不过——”

        他又是一笑,“而今陛下在蜀中,蜀地却发生民杀官的惨案,这是对陛下的大不敬,舒某身为钦差,只不过提点布政使一句尽快捉拿要犯归案,这是对陛下尽忠,算不得逾矩。倒是柳大人,什么时候,上十二亲军卫不听命陛下,而要听您摄政大人的号令了?”

        他这话夹枪带棒,字里行间非但指明了柳昀私动锦衣卫的事实,还暗说他身为执法大臣,逾矩行事,触犯天颜,罪加一等。

        柳朝明懒得与他费口舌,只道:“韦姜,将这里的官差全都请回衙门,在案情未查清之前,任何人不得擅动。”

        韦姜拱手领命:“是!”

        李茕道:“马大人,你可听清楚了?平川县县令姚有材的死因尚未查清,你无证据在手,就要带着这许多人上街拿人,若惊扰了陛下,惊扰了百姓怎么办?再者说,姚有材事渉翠微镇的桑田案,他的死因,必与此案相关,桑田案早已由我都察院接手,日后怎么处置,我都察院自会秉公办理。你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地上街拿人,是不知道柳大人与翟大人俱在锦州府吗?还不快将你的官差撤了!”

        马录是个没主意的主儿,担任布政使数年也是尸位素餐,听李茕这一番话最后竟带了威胁之意,恨不能跟当即跟柳朝明磕头赔罪,然后带着官差躲到山远水远的地方去。

        可他的膝盖还没碰到地面,则听舒闻岚轻飘飘地道:“马大人,有朝廷命官在你的府衙里死了,你带人缉凶,非但天经地义,更是为了给陛下一个交代。倒是这些带人挡着你的,都察院再怎么只手遮天,能遮得过陛下去么?说到底,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就如同亲军卫只是陛下的亲军卫一般,倘若有人夺了陛下的亲军卫什么罪名本官不知,但若有人妄图夺陛下的天下,妄图登堂入室,那这就是谋反,当诛九族!”

        他说着,笑了一声:“马大人,你就不怕受此牵连?”

        舒闻岚的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锦衣卫听命于柳大人,这是摆在眼前的,不争的事实,而妄动亲军卫罪同谋反,倘若他马录今日听了柳昀的话,撤了官差,而因此耽误了正事,指不定会被一同问罪。

        马录心中也没杆秤,左一为难,右一为难,犹犹豫豫又想下令让官差出街拿人。

        话未出口,只听身后柳朝明冷声道:“韦姜。”

        “在!”

        “敢出此巷者,格杀勿论。”

        “是!”

        二十名锦衣卫翻身下马,于巷口列成两排,齐齐往前一步,握住腰间绣春刀,“蹭”的一声,长刀出鞘。

        马录被这阵仗吓得腿脚一软,终于实实在在地跌跪在地。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两边只好这么对面僵持。

        时间一分一刻过去,日头西沉,巷外再次传来打马之声。

        这回是二人同来,前面打马疾行的是朱昱深的贴身侍卫阙无,后面勒着缰绳慢慢走的是沈奚。

        阙无行至柳朝明跟前,拱手施礼道:“首辅大人,陛下听说了锦州府衙的案子,令首辅大人即刻去营地面圣?”又回头与舒闻岚道,“也请舒大人。”

        此间冲突发生不过一时半刻,朱昱深这么快接到风声,不用想也知道是谁提前通风报信。

        阙无又行至苏晋跟前:“苏大人,陛下还请了您一并过去。”

        说完这话,他回头看了锦衣卫一眼,面色略沉,却没开腔,反是吩咐马录道:“把衙差都撤了。”

        马录这回总算得了圣命,直觉是老天开眼,不住地磕头谢恩。

        这个当口,几个随后跟来的亲兵已将马车牵来备好了。

        沈奚对苏晋道:“你与我同乘。”

        苏晋点了一下头,随沈奚上了马车,直到起行了才问:“陛下与小殿下可已平安了?”

        沈奚道:“是田宥亲自带兵送十三走的,他给左谦去了信,左谦或茅作峰应当会离开西北来接应,只是,眼下朝局乱,加之又要迁都,各方相争不下,我的意思是,十三这几年还是留住在西北为好。至于麟儿,你更不必担心,三姐就等在剑门关外,想必此刻已接到他。”

        朝局乱苏晋是知道的,单看柳昀与舒闻岚就可见一斑。

        正要开口,沈奚又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你还记得,当年我们都在宫里,朱昱深的人,为何时时事事都先人一步知道吗?”

        苏晋道:“因为他利用舒闻岚,动用了祖制禁止干政的内臣。舒闻岚用这些内侍建立了一个网,但凡宫中与朝中有任何消息,都会第一个传到朱昱深耳中。”

        她说到这里,似有所悟,“你是说,舒闻岚与柳昀的冲突,有这些内臣有干系?”

        沈奚道:“具体因果我也不甚清楚,这两年派人查了查,只查得吴敞的父亲,曾与舒闻岚的父亲,前中书舍人舒桓是八拜之交。”

        苏晋一愣:“你是说,吴公公的父亲?”

        “是,太|祖皇帝起兵时,吴敞的父亲还任过一名不大不小军师,若活到今日,也算开国功勋,但,定都应天府前,不知他因何事得罪了朱景元,被朱景元下令处以宫刑,入宫做得一名内臣。做内臣后,他没几年便过世了,吴敞随后净身入宫,一直做到奉天殿管事牌子,听人说,私下里,吴敞还保留当年的旧称,唤舒闻岚一句少爷。”

        苏晋道:“我知道舒闻岚与宦官一直有来往,当年任刑部尚书时,因对舒闻岚生疑,还着人私下去查了查,只记得十年前,宫前殿外的梅园死过一批宦官宫女,貌似就与他有些说不清的关系,可还没查出个所以然,就因出使安南耽搁了。”

        沈奚道:“吴敞与其父曾也是野心勃勃之人,朱昱深夺位,这位吴公公自始至终没少出力。当年朱昱深十九岁远征北疆,舒闻岚便已开始在宦官中罗织密网,帮他收集宫中消息了。”

        朱昱深布局十数年,之所以能步步缜密,与这些宦官的功劳是分不开的。

        苏晋道:“可这与柳昀有何关系?”

        “原是没关系的。”沈奚道,“但舒闻岚的野心不止于此,他……想立宦官为臣。”

        苏晋愕然道:“当年太|祖皇帝立朝,定下祖制‘内臣不得干政’,就是为防宦祸,古来因宦官亡国的例子还少了吗?秦时的赵高,汉时的十常侍,唐宪宗时期,更有俱文珍逼宫,王守澄弑帝。宦祸最易动摇国之根本,舒闻岚此番岂非胡闹?”

        沈奚道:“但你莫要忘了,古来帝王皆多疑,最初朱景元立朝,设下亲军卫,其中锦衣卫只手遮天,设下能杀百官的诏狱,其本质又与只听命于帝王的宦官有何区别?如今锦衣卫没落了,朱昱深自需要扶持旁的,只听命于自己的耳目。就这一点而言,终身困于宫中的宦官其实是一个选择。

        “退一步说,便是十三当年在位时,不也一样大力提拔了金吾卫的地位,令其行事驾临于其他亲军卫,甚至五军都督府之上?若当年十三顺利从西北回宫,如今的金吾卫,会否与当年太|祖皇帝在位时的锦衣卫一样?”

        苏晋道:“所以舒闻岚不单单想立宦官为臣,他是想立一个可容纳这些宦官的机构,令他们做天子的耳目,为朱昱深所用?”

        “是。”沈奚点头,“他建议立厂,设二十四宦官衙门。”(注)

        “其实如今的朝廷已有宦官任职,其中之一,就是当年你昏睡在未央宫时,在未央宫管事的内侍马昭。”

        “这个马昭,会认天相,会识星辨位,又深谙航海之术,造船之术,近一年来已是呆在工部的时候居多,听闻工部的人都服他。”

        苏晋道:“朱昱深这个人,唯才是用,不拘于礼节,放一名宦官去工部,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又问,“此事你怎么看?”

        “我?”沈奚笑了一声道,“皇权之内,敌强我弱,此消彼长,朱昱深心狠手辣,深沉内敛,目光长远,魄力十足,虽不想承认,确实是难得的为帝之才,他要立锦衣卫也为耳目也好,要立宦官为耳目也好,甚至要立一名有功勋在身的王侯将相为亲信耳目,终归大不过他去。”

        “权力只要还握着帝王手里,帝王只要清明,不随意听信谗言,那宦之一字,就起不了祸事。”

        “怕只怕以后。”

        苏晋道:“是,怕只怕以后,永济朝虽无尤,但朱昱深以后呢,下一个皇帝是否也能如他一般有自主之见?改立宦官为臣,干涉政事,这是改了祖制,后世百代势必会受影响,柳昀……是否便是因此与舒闻岚相争不下?”

        沈奚道:“朱昱深极信任柳昀,更莫说他还是摄政兼首辅大臣,立宦官为臣,立厂一事,舒闻岚只在内阁议会时提过一次,便被柳昀以‘祸国’二字一语止之。他早便瞧出舒闻岚的心思,是以态度也很明确,只要他柳昀在朝一日,舒闻岚便休想立宦官为臣。”

        “舒闻岚心中不忿,朱昱深继位,无论是锦衣卫还是宦官都功不可没,凭什么锦衣卫便可重归亲军卫,可他辛苦建立了这么多些年的宦官网还如以往一样地位低贱?”

        “舒闻岚正是因这种种因由,才拼了命想拿住柳昀的把柄,借此取而代之。”

        “毕竟这朝堂中,只有他当上首辅了,才可压下异声,完成夙愿。”

        苏晋原想说内阁不止舒闻岚一人,饶是他有大才,于朱昱深登基有大功,可柳昀之下,官拜一品辅臣的沈奚,官拜刑部尚书的钱月牵,甚至包括朱弈珩,哪个政绩不比他卓越?

        可转而一想,朱弈珩是宗亲,不可能位至首辅,钱月牵是朱弈珩的人,说到底隔了一层,而沈奚,沈奚虽有大能,但他身兼数衔,辅臣与户部尚书倒罢了,还是一品国公与国舅,不是首辅,已能与柳朝明平起平坐,若任了首辅,当真是没人能制衡他了。

        苏晋沉吟一番,问:“今日柳昀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动了亲军卫,阙无,还有锦州府的官员与衙差都看见了,再不可能瞒得过朱昱深与满朝文武。他却与我说他不会有事,难道朱昱深竟不会治罪么?”

        沈奚笑了一声:“怎么可能不治罪?他的不会有事,是他暂时死不了。”

        说着,面色沉下来:“朱昱深要怎么处置,我也不知,待会儿且等着看吧,首辅与摄政应该是当不了了,都察院……大约会下放去当个四品佥都,亦或七品监察御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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