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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五五章 江湖秋水多(上)


不夸张的说,大明朝的财政之所以长期困顿,跟宝钞的泛滥贬值,有十分密切的因果关系。道理很简单,政府承认宝钞,而且为了维持宝钞的生命,他们禁止白银铜钱流通,还规定政府税收必须以宝钞完税。但民间是不认可宝钞的……除了宝钞不能兑换成金银、防伪性差、以及不易长期保存之外,他们还未从元朝末年,政府滥宝钞,导致恶性通膨的噩梦中醒来,所以他们根本不顾朝廷的禁令,宁肯以物易物,也不用宝钞。至于那些要交税的商家,宁肯用银钱收购宝钞来应付官府,也不会把一堆持续贬值的宝钞屯在家里。

        到了宣德年间,恤民的宣宗皇帝废除了已经有名无实的‘禁铜令’,结果使得宝钞加剧贬值,朝廷只能行更多的宝钞,便陷入这种恶性循环,使情况愈加糟糕。

        后世的历代君臣,都曾尝试过重新挽回宝钞的价值,但或者因为保守势力太强,或者因为方法本身就是错误,结果时至今日,纸币一途,已经彻底壅滞不行,但朝廷并没有将其废罢的打算,毕竟还可以仗着权力,用其完成诸如俸之类的政府支付,且一旦废止,谁又敢说情况不会更糟呢?

        但这个不断蚕食国帑的烂摊子,在大臣们眼中,确实连鸡肋也算不上,如果能有人愿意接的话,真是要谢天谢地,敲锣打鼓给他们送过去。

        正因为此,沈默才不会相信,那些掉进钱眼里的晋商们,能像他们自己说得那样‘愿为朝廷分忧,为重振宝钞做贡献’?只是虽知道事出反常,必有鬼祟,但一时他也说不清,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只能试探着问张居正道:“那叔大兄在担心什么呢?”

        “我也说不好……”张居正缓缓道:“按说这是件好事,但我总觉着钱币乃利权所存。钱之为利,贱可使贵,贫可使富,故而言道,世人熙熙皆为利来、世人攘攘、皆为利往,又有谁愿意贫穷,而不愿致富呢?”

        沈默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张居正便接着道:“有道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世间纷争说穿了,都是为一个利字。”顿一顿道:“我认为操钱之权在上,而下无由得之,是以甘守其分耳。苟放其权而使下人得以操之,非独起劫夺之端,而实致祸乱之渊丛也。”说着说着,他的语气变得愈加自信起来,道:“周天子分封天下,却不分山海之利,不为自私其利,实免祸乱也。钱币行之权,正如山海之利,若是朝廷放弃,必会造成社会各方面的混乱。汉吴王濞即山铸钱、富埒天下,后卒叛逆,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虽然宝钞贬值严重,但也毕竟是钱,其行权也一样是利权,焉能授予商家?”

        沈默不禁暗暗为张居正喝彩,不愧是写进教科书的改革家,果然比大多数人眼光犀利,别人还懵懵懂懂的时候,他就能看到货币的行权,应该由国家来掌握。

        但对沈默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汇联号正在干的,实际上就是在东南行自己的货币,如果张居正始终持这种态度的话,早晚会跟汇联号干上的。

        “那你和那些人,具体谈过了吗?”沈默给张居正斟上酒,又问道。

        “还没有具体谈。”张居正道:“当时我刚到户部不久,对宝钞提举司的事情还不摸底,哪敢贸然和他们谈?”说着从袖中掏出一本册子道:“不过我让他们写了个条陈,前几天刚拿到,一直带在身边翻看。”便将其递给沈默道:“拙言,你帮我看看吧,还是那句话,条陈看起来真好,可我总是感觉虚得慌。”

        沈默接过来,苦笑道:“这么厚的册子,我一时能看出什么丁卯?”

        “你拿回去看吧。”张居正道:“这是副本,衙门里还有正册。”

        沈默点点头,将那册子收好,道:“叔大兄,我与你一般看法,此事必须慎重再慎重,等我看明白了,再与你分享心得,”说着压低声音道:“不过我觉着,此事虽然重大,但不算紧急,还是先不要动议的好。”

        “嗯,我有分寸的。”张居正何许人也,怎会听不出沈默的言外之意,现在徐阶和高郭二人的斗争,有愈演愈烈之势,这时再好的方案提出来,也难免会沦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不过凡是预则立、不预则废,如果真觉着这个行的话,我希望等环境一合适,马上就开始。这就需要早做准备了。”

        沈默点点头道:“你的意思我明白,这件事我会上心的,反正我一时也没有正事可做,就用心帮你把这个搞好吧。”

        “如此,多谢拙言兄美意了。”张居正敬他一杯道:“我是真心想把宝钞改好,可是做官难、做事更难,没有你的帮助,我是做不来的。”

        “你好像感慨颇深啊。”沈默淡淡笑道。

        “是啊……”张居正微微皱眉道:“原先国事萎靡,以为是奸党在朝,后来严党倒了,还以为终于可以振奋了吧?谁知还是在老样子。这才知道,原来不光正邪不两立,政见不同也不能两立,可这样斗得你死我活,对国事有何益处?既然都看到黎民嗷嗷待哺,国势岌岌可危,都想中兴大明,为什么不能求同存异,共举大事呢?难道大明朝堂就这么小,只能容得下一尊神吗?”

        沈默默默点头,心中暗叹道,真希望你登上巅峰后,还能持同样的观点。但他心里很清楚,不论山有多雄阔,越往上空间就越小,到了顶峰处,它只容一人立足。剥去层层的伪装、种种的借口,这才是隐藏在那些所谓的‘正邪之争’、‘政见不同’之类表象后的真相——一山不容二虎,这是人类灵魂中的劣根,但正因为是劣根,所以才拿它没有办法。

        张居正还抱此幻想,是因为他还没到那个份上,真到了那一天,也许他做得比谁都狠都绝。如果到了那一步,还有这种想法,等待他的只有无情的淘汰。

        其实何止是张居正,沈默自己不也一样?一样的还带着理想主义,甚至在心底还有一块柔软,也不知他这种不合适的善良,会不会随着时间消失,从而彻底进化成一个政治动物,又或者终会为其所累,遭受失败的命运。

        谁知道呢?只有时间能解答,真到了要作抉择的时候再说吧。

        与张居正分开之后,沈默便开始研究日昇隆的条陈,其实没看之前,他还以为,仍然是对汇联号的模仿呢,谁知愈看愈加惊心,这些老西儿不愧是最杰出的商业精英,想出来的方案,让他这个多了五百年见识的‘先知’都自愧不如……简单说来,日昇隆针对朝廷财政窘困、迫切需要额外收入的状况,他们愿意向朝廷提供每年若干白银的借款,而且这笔借款无需偿还,只需要允许其行总价值相等的嘉靖宝钞即可。

        当然此宝钞非世面上流通的大明宝钞,而是由日昇隆独家行的新版宝钞,而且作为对应条件,日昇隆要求户部按照市面的实际情况,固定银、钞、铜的比价为‘银一两等于钞十贯等于钱千文’,且一定而永不易。并规定白银用于大额交易,十两以下的交易,禁止用银,只用钱和钞……当然这所有的钞,都是针对新钞来说的,至于旧钞,需按照嘉靖四十四年的平均比价,以及银与新钞的比价,兑换成嘉靖宝钞;若是旧币、残币、污币,则必须再行大幅度折价云云…虽然沈默曾就汇联号小额银票进行过调研分析,但那时他的目标,只是希望对东南经济的展,拥有更有力的控制权,并未像日昇隆这样,竟有成为一国央行的野心。

        所以沈默用了很长时间,思索日昇隆的条陈,到底是对是错,尤其是长远来看,到底有何影响:

        先不得不承认,日昇隆提出的货币制度方案,是从大明的现状出的。其虽然担任宝钞的行人,但并未将宝钞当作主币,而是强调以银为中心和基础——对宝钞和铜钱,都以银计价,一定数额的纸币和铜钱,都固定地代表一定银价。按照上辈子所学的货币银行学,白银就成了惟一有价值尺度职能的主币、或者说本位币,而纸币和铜钱则都成了银的价值符号,这就是传说中的银本位啊!

        日昇隆的厉害之处在于,他们选择了一种硬通货做本位币,如果钱和钞的行量受到严格限制,那么这种白银本位自然是可行的。如果朝廷真能将宝钞的行权交付给他们。而所有人都会相信,作为拿真金白银换宝钞的日昇隆,为了保证宝钞不贬值,自然不敢滥。这也是他们的计划,让人如此有信心的原因所在。

        在这笔交易中,朝廷得到了无需偿还的巨额白银,所付出的,不过是烂透了的宝钞行权;日昇隆则获得了大明境内唯一的纸钞行权,并且因其与朝廷合作,将树立起崇高的权威地位……几乎可以肯定的说,这种关系一经确立,便可将其竞争对手秒杀于无形。到时候汇联号就是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也无法阻止客户集体搬家了。

        如果他们真能这样踏踏实实做事,沈默就算把汇联号赔上也无话可说,怕就怕这只是他们的一种手段——每年只支付给朝廷一二百万两银子,相对应的,只行少量所谓的‘嘉靖宝钞’。便相当于用一笔银子,买了一个唯一的、然的地位,并使汇联号银票的流通变成非法,这极可能会导致汇联号生大范围挤兑,甚至直接破产。

        这样想来,沈默不禁心惊肉跳,脑海中不断闪烁着八个大字‘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恐怕日昇隆积极接下宝钞改革的重任,不是因为什么为国分忧,而是对汇联号下的杀招!

        官商勾结本就是晋商达的不二法门,想靠官府打倒竞争对手,自然也不足为奇。这下沈默不能袖手旁观了,他必须为汇联号的命运,与这帮强大的敌人周旋,最好能把行权抢过来,至少也不能让他们独占!

        有人说得好,人生就像一场旅行,可一旦步入政坛,旅行的地点就变成了海上,也许前一刻还风平浪静,下一刻就变得风高浪急吓煞人了。

        这边他还没想出个丁卯,那边拜访的人却接踵而至了。十月底的这天,他正在与王寅几个说话,便听卫士前来禀报,说七八个年轻官员,自称他的学生求见。

        “学生?”沈默微微皱眉,从那一摞拜帖中随手拿起一本,打开一看,是王锡爵、再看,还有余有丁、陈有年、王篆几个,全都是壬戌科的骄子,不由低声道:“不是已经知会他们,无需再来见礼了吗?”

        “我看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沈明臣似笑非笑道:“我听说为了童男女的事情,京里官员都炸了锅,尤其是一些年轻官员,嚷嚷着要拼死上书,劝谏皇上,不要让道士们再戕害百姓了。”

        沈默闻言默然,其实这事儿,在京城已经无人不晓,且业已闹得人心惶惶、鸡飞狗跳。原来十月底,宫里颁下旨来,说是要选一百二十对十二岁的童男童女进宫侍奉。

        总听说宫里人数标,宫人无所事事,怎么又缺人了呢?人们纳闷之余便四处打听,终于从他大姑姐的二大爷的三侄子的四表哥那里,得到了确切消息——原来是要用这二百四十名童男童女为皇上配药引。

        四表哥在宫里做事,消息自然错不了,顿时引起了有适龄儿女人家的恐慌。之后又有更真切的消息传来,那药引的名字叫阴阳调和散,所用主料乃是童子尿与女童初潮的血水。男童的尿一屙就是,可那十二岁女童的月经可不是想有就有的。又有消息灵通人氏解密说,原来那个叫陶世恩的妖道,会用一种什么法术把女童迷镇,不出一天就来了初潮。传得神乎其神,养了女儿的人家听得心惊胆战。

        虽然男童看似轻松,可他们家里一样担心,因为京城百姓常在天子脚下,对宫里的事情多少都有所耳闻,知道在宫里伺候的男子都要去势的。若是用完了孩儿的尿就放回来还成,可要是给割了小**,留在宫里咋办呢?

        在像天一样的皇权面前,老百姓能想到的办法,只有作践自己,于是京里掀起了一股子成亲潮,谁家有十二岁的男孩,连夜找人说媳妇,谁家有十二岁的女孩,满大街的抓姑爷,甭管啥年纪、啥条件、只要是个人,就赶紧弄来家成亲。

        沈默身边也有这样的例子,他邻居韩家的巧儿,好好的一个大家小姐,就因为正好十二岁,便要许给前门买豆腐的张麻子,巧儿娘都去看了姑爷了,才现是个快四十的老光棍,哭着就回来了。百计无方之际,才想到跟沈家夫人有过一面之缘,硬着头皮过来求告。

        若菡一听,登时泛起侠义心肠,直接去找沈默,要他管管此事。沈默叹口气道:“京城那么多大人,他们不管,为什么偏要我管?”

        “这话像是你说的吗?”若菡气不打一处来道:“你管别人干什么,难道别人都装聋作哑,你也要跟别人一样吗?”

        “夫人呀。”沈默苦笑道:“前些日子你还教育我要和光同尘,莫要强出头呢,怎么现在又改主意了?”说着又叹一声道:“因为玉芝坛的事儿,我已经得罪那帮道士了,若是再横插一杠,他们非恨死我不行!”

        若菡这下没话说了,在那气得哼哼了半天,才憋出一句道:“我真就起了怪了,满京城的红袍大官,怎么就让一群道士治住了呢?”

        一句话说得沈默红了脸,低声道:“跟你妇道人家说不清楚,让韩家把那女娃子送过来吧,有什么事我担着就是。”

        “那别家的孩子呢?”若菡终究是个的善良的女子,明知道不该让丈夫管闲事,还是忍不住自相矛盾……也许在她心中,没有什么能难倒无所不能的夫君大人吧。

        望着失望的妻子,沈默心中暗叹一声道,夫人呐,我纵有通天彻地之能,又能拿皇帝怎么样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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