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万缘之根
“爹爹。”
烟烟松开手，跑向黎岛主，大抵是看出老头有些不悦，她伸手抱住他的脖子，像从前那样撒娇来：“爹爹，烟烟可想你了。”
被女儿这样一叫，黎岛主心都要化了，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只剩下无尽的宠爱与幸福，他伸手揉了揉烟烟的脑袋，连日的思念叫他几近哽咽。
只是这样毕竟有失身份，岛主忍了忍，最后只傲娇地问道：“真的？”
再说他的不悦也并非因烟烟而起。
书院这些蠢货竟敢围攻他女儿，若不是知道烟烟顽皮，乐在其中玩得挺开心，他早就将他们碎尸万段了。
“当然是真的。”烟烟眼角一弯，浅绿色的衣袖飘动，像一只蝴蝶依偎身侧。
长老们几乎要哭出声来，齐齐跪到在地，身子止不住地打哆嗦：“小人们有眼不识泰山，愚蠢至极，请岛主与烟烟姑娘见谅。”
天下谁人不知，黎岛主是极致的宠女狂魔，他们刚才竟然对烟烟姑娘动手，怕是要活到头了。
曲寒霖尴尬地看了看手中的剑，默默地跪在一旁。
莫砺锋忙道：“岛主，寒霖方才之举乃是由莫某示意，您若怪罪便怪罪莫某……”
黎岛主置若罔闻，目不斜视地逗女儿：“那烟烟怎么还到处乱跑，叫爹爹一通好找。”
“烟烟在跟爹爹玩捉迷藏嘛，爹爹真厉害，这么快就找到烟烟了。”怀里的人戳了戳他脸上的面具，奇道：“爹爹你的脸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丑死了，真难看，烟烟不喜欢。”
黎岛主向来不愿以真面目示与外人，此时听宝贝女儿这样说，竟毫不犹豫伸出手，从脸上慢慢揭下一层皮来。这本来面目一露，只见他丰神舒朗，湛然若神，眉目之间自然有一股孤傲。
烟烟欢笑着抢过他的人皮面具戴在脸上玩。忽听得爹爹沉声问道：“你是何人？”
顺着目光看去，裴砚之平静拱手：“书院弟子裴砚之，见过黎岛主。”
黎岛主觉得这人有些眼熟。
他面不改色道：“我听烟烟叫你小师叔？”
“砚之有幸受玄蝉恩师教导，又得莫砺锋师兄提点，勉强在书院担了个师叔的名头。”
“爹爹，我在书院这些日子，都是小师叔在照顾我，”烟烟抢着道，“小师叔人可好了。烟烟说什么，他都会答应。”
莫砺锋笑道：“烟烟姑娘实在客气。砚之作为师叔，长辈照顾晚辈，自然是应该的。”
不断聚集的浓云响起阵阵雷鸣，蓄积已久的雨水眼看着就要落下。
裴砚之身子微微有些颤抖。
师叔照顾师侄，长辈照顾晚辈。
往常他总拿这样的话来搪塞他自己，如今从莫师兄的嘴里说出来，却叫他苦涩不堪。
他能有什么身份陪在烟烟身边？只有一个师叔的身份，可他根本不是什么风光霁月、问心无愧的长辈，他明明生出了那样的心思，想把她多藏一日，多留在身边一秒。
“我这位裴师弟虽然全无修为，体弱不堪，但好在心思良善，向来对书院各位弟子照拂有加，”莫砺锋望了一眼低沉的天空，继续说道，“风雨将至，还请岛主移步内堂，小心湿了衣服，若是叫烟烟姑娘感了风寒亦是不妥。”
黎岛主牵着烟烟，经过几位长老身侧时才想起来这些蠢货，他随口道：“你们几个自废修为吧。”
烟烟回过头来，朝裴砚之招手，她弯了弯眼角：“小师叔，一起走呀。”
“你早就知道她是黎烟烟了，对不对？”
曲寒霖快步走到裴砚之身边，低声咬着牙问道。
裴砚之捏了捏手指。
他是书院出了名的温润好脾气，向来是有问必答。此刻却沉默着，一言不发。
细小的血迹从白皙如瓷的脸上不断地渗出，星星点点的血红色，与乌云投下来的幽幽阴沉形成鲜明的对比。
曲寒霖晃了晃眼，好像从没见过这样的裴师叔，那总是清浅不争的眸中竟有几分冷峻不悔。
“裴师叔，她是我的未婚妻。”
他定了定神，一字一句地说道：“她会嫁给我，到时候还请裴师叔来喝喜酒。”
身后暗流涌动，前面的人却在欢声笑语。黎岛主坐于内堂上座之中，逗得烟烟够了，说道：“宝贝女儿不是说有几个朋友要介绍给爹爹认识认识吗？”
“啊，我去叫他们！”烟烟内心迅速想到徐师姐，蓉蓉师姐，何满少谷主，四大才子，“爹爹你等我！”
擦身而过的时候，她歪过头展颜一笑，低声道：“小师叔你也等我！”
“宝贝女儿跑慢点，小心摔了！”黎岛主颔首，脸上的笑容却在烟烟离开内堂的一瞬间猛地收住，几乎如变脸一样。肃穆的视线落在裴砚之身上：“你留下，其他人离开。”
狂风渐起，一阵一阵猛烈地吹着窗外参差不齐的百年树木。
内堂里安安静静，裴砚之沉默着，身形单薄却挺拔，似乎与风搏斗，永不会被风吹歪的松柏。
黎岛主骤然开口，目光直直地射向裴砚之：“我方才随意观赏，见书院湖边种了不少繁花，春日似锦，倒是好看非凡。”
对方平静地对答：“岛主谬赞，砚之听闻无极岛上四季如春，人间仙境，想来更多花景，美不胜收。”
“自然。烟萝挂月，瀑布飞虹，日光流水，春泥芳芬，”黎岛主说道，“我常常告诉烟烟，这样的绝伦景致才能配得上最珍贵的花，才能养得起最珍贵的花。”
“人老了，难免心慈手软，”黎岛主从袖子中抽出一枝桃花来，叹了口气，“方才见暴雨将至，不忍心见这花落，便折了下来，不如你替我养着吧。”
话音未落，黎岛主衣袖挥动，明媚的桃枝似风一样，直直飞向裴砚之的面门。
裴砚之知道他仍在试探自己，闭上双眼一动不动。下一秒，他感受到的不是桃枝，而是一只食指点在他的太阳穴，很快他听到黎岛主的声音。
“魂魄不全，当年玄蝉带过来的小鬼果然是你！”
而那只桃枝从裴砚之的衣袖上轻轻滑过，滚落在地上，脆弱地散成了碎瓣。
很小的一团碎瓣。
裴砚之手足无措地看着它，想起来很久之前的事情。
眼睛上蒙住了一层白绫，小男孩目不能视，只能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候着。
玄蝉师父说，无极岛的岛主脾气古怪，不爱见生人，也不愿被人看到岛上景色，因此叫他蒙上白绫。师父同岛主说些话，说完就回去。
鼻尖嗅到淡淡的香气，男孩心想，自己的身后应当有一棵桃树。
他伸出手，想接落下来的花瓣，突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走近。
她在嘀嘀咕咕地念着诗：“争花不待叶，密缀欲无条。
傍沼人窥鉴，惊鱼水溅桥。”
应该是一个小女孩子。她娇气地埋怨道“爹爹真烦，为了考我功课，出的什么怪题目，我才懒得翻书。”
安静了一会，她又叹了口气：“唉，可是说不出来这是什么诗，爹爹又不让我吃糕点。真是坏爹爹，坏爹爹。”
惊雷乍起，内堂里黎岛主声若洪钟，严肃无比。
“当年玄蝉同我说，他要封印一个人的三魄，我起初不以为意，还助他设了几道谜题。后来才隐隐约约猜到他想做什么。如今感受到你身上的气息，我更加确认。”
他的食指就附上裴砚之的太阳穴上，稍一用力就让裴砚之痛苦不堪。
“上古煞气是否就在你体内？是玄蝉干得？”
裴砚之扬起下巴，决然道：“岛主，上古煞气只有在活人体内，以焚寂之火才能彻底消除。”
“那你打算去死。”
“砚之早就做好了准备。”
窗外的树木似是要支撑不住，左右摇晃，万叶纷飞。
“其实我不在乎。”黎岛主霍然抽回了手指，裴砚之的额头依然嗡嗡作响。
“没有了阿音，这个世界存亡于我何干，”岛主冷哼一声，忽而饶有意味地问道：“只不过，你当真做好了准备？”
裴砚之抬眼，依然平静：“这是砚之的归宿。”
“你若真做好了去死的准备，如何会去招惹一朵花，一朵这世界上最珍贵的花？”黎岛主冷漠道，“将死之人，养得起吗？”
惊天的雷声之中，骤雨终究是倾盆而下，哗哗的雨声有如翻江倒海，像是要把整个万卷山淹没一般。
书院外隐约响起几声弟子们惊呼的声音。
有人大喊道：“快去看，院子里的松柏被风雨压倒了。”
裴砚之慢慢蹲下，一点点将脚边散落的桃花瓣收拢。
他的动作很轻很慢，就好像那朵花并没有散，怕弄疼它一样。
月升月落，花开花谢，慢慢长大的少年一向习惯了离别。
他总是孑然一身，可以不被人理解，可以没有人陪伴，就这样一个人存在这硕大宽阔的书院里，夜里白衣灌满凉薄的风，一个人把棋盘下完。
他一点点熟悉了孤独，熟悉了隐忍，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不舍是何种感觉。
雨声放肆，捧着落花，他的心不舍地疼痛起来。
“爱是万缘之根，当知割舍。”
黎岛主的声音缓缓响起。
“爹爹，爹爹，是桃花，对不对。”小女孩搂着岛主的脖子，“我猜出来了，你快把糕点给我。”
“桃花好香啊，”小女孩嗅了嗅桃枝，上面花苞刚放，浅红夭夭。
心里窃窃地想着，不知道是谁将这桃枝放在窗口，让她灵光一现。
她永远都不会知道，有个蒙着白绫的男孩，凭着香气，小心翼翼踮起脚尖，为她采下一枝花。
这样，小妹妹就能猜到答案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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