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人算天

苍老的老头子不再胡吹大气，阿原却有些不认得他了。

  梦境，乃是愿念所归。梦境所化的世界，总该是主人期盼向往的样子。可眼前寂寥的孤峰、漫天星斗与棋盘，难道就是老头子心中向往的一切？

  阿原心中有一丝动摇，却还是出言嘲讽道：“那我这粒‘砂尘’上的秘密，师尊算出多少了？不妨说来听听？”

  老头子一笑道：“我说了，你守得住么？”

  阿原微微一顿，眼前闪过脂泉梦中的一幕幕，心中若有所悟——那梦中的夜子似曾说过他，“弱得连神魂都能被窥探”……

  “你是说有人窥探我的神魂，而我无力抵挡？”阿原哼了一声，“拙劣的借口，我的身世来历，有些根本就不是秘密，怕什么窥探？”

  “若是没有冬师叔，我至今还对身世肩负之事一无所知，你这就是你对我的‘守护’？”

  老头子轻轻一笑，“倘若我老早就告诉你了，你是天都之子，转世谪仙，你又能如何？”

  “你还会钟情于修仙行侠么？还会一样走上江湖之路么？”

  阿原一时无语，虽然明知老头子是在狡辩，但倘若在家乡时就知道如是种种，的确一切都将不同。

  ——那样的话，或许自己会早早失去了求仙问道的兴趣，又或者像现在这样，终日盘算着如何提升修为、挣脱摆布，却再无快乐可言。

  “现在知道，又有何不同？”阿原反问道。

  老头子轻轻拈起一颗白子，落在棋盘之上，“就像这一手‘扳’，是先扳后粘，还是先粘后扳，时机不同，次序一变，结果就天差地别。”

  “你现在知道，刚刚好，在我算路之中……”

  星光映成的阿原双臂一抡，怒吼回荡在孤峰之上，“我可不是你的棋子！”

  老头子依然云淡风轻，又拈起一颗黑子，却未落下，“你我凡人在这世上，皆是天地的棋子。想要挣脱摆布，要么跳出棋盘之外，要么就算清棋路，胜天一手……”

  “否则，也只能仰头望天，无能犬吠而已……”

  此境中的阿原只是一团模糊的星影，没想到还是被老头子几句话气得“七窍生烟”。

  “那就让我看看，你都‘算’出了什么？”

  “——别只会空说大话！”

  老头子还是不急不恼，悠然道：“你可知何为‘算’道？”

  阿原不理，老头子又洋洋洒洒开始“传道”。

  “算者，竹具也。远在上古之前，人们便相信天地自有运转之道，寿数、命运、未来皆可占卜推算。古人以竹为具，先焚烧卜问天意，再参照结果推衍参悟，由此便有了最初的算道——卜算。”

  “可是，卜算之道已经无法再用了……”阿原淡淡应道。

  “大致可以这么说，但并不准确。”说到自己擅长的领域，老头子摇头晃脑，又搬出了常用的废话，“实际上，卜算之道一直在渐渐没落，只因卜问天地，实际上就是在向天地神明求助。”

  “天地神明愿意搭理，就随便给点提示，若是不愿，也没有任何表征。占卜者只能对着一堆烧焦的竹片龟甲冥思苦想，自编自说……”

  “上古之世后，无论是天上神明、还是地上神裔，都渐渐沉寂。或许那些大修士感通天地，还能卜算一二，而普通修士卜算下来十有九错，和瞎猜没什么两样，自然也就渐渐式微……”

  老头子笑眯眯地望着阿原，仿佛在赞赏他的功劳，“白狐逆天改命之后，因果命数皆乱，卜算却再得不到半点回应。神州上的修仙者一下子成了睁眼的瞎子，也就再没了当初的慵懒从容，不得不冥思苦算，费心布局……”

  阿原静静听着，淡淡道：“卜算之道没落，所以你才专研术算之道？”

  被问到得意处，老头子拈须一笑道：“你可知何为‘术算’？”

  阿原不理，老头子照说不误，“命数交织，如一条亘古长路，不断延伸出道道分支。”

  “术者，路也。术算之道，就是要算清所有分支岔路，穷尽诸天变化，万事皆了然于心……”

  “就凭你？”即便原大侠饱经洗礼，也架不住这吹破天的胡话，“穷尽诸天变化，哼，就算是创世大神也做不到吧？”

  老头子面不改色地一挥手，“我又不用算尽天下事，算清你们几个周身之事足矣。”

  阿原忍不住又哼一声，“你就那么自信，我所有的一切，都在你算路之中？”

  “你还是没明白何为术算。”老头子淡淡一笑，“卜算是卦问天地，算出你将走之路。但倘若你最终没走那条路，便是‘失算’。”

  “而术算，是将你脚下所有路都算计清楚，无论你如何选择，天意如何摆布，皆有应对之法。”

  “与棋局仿佛，一步落下，千般算路尽为泡影，却又生出万般变化——身在局中，无论下一手在不在算中，都要见招拆招，落子无悔……”

  老头子说着忽然一拍棋盘，黑白棋子射出道道七彩霞光，仿佛映出一个个缤纷世界。

  “别说我这老师父不教你什么，这里每一局棋，都是为师费尽心血推衍的结果。你若能统统复盘吃透，或许也就有资格跳出棋盘，落座对弈了……”

  道道霞光映在眼中，仿佛亲历了一段段斑驳陆离的“过往”。

  从那个雪夜开始，练不练功、是否有成、何日离乡，又将踏上何路——那是繁复无比的、万千“可能”。

  旁观来看，他就是像是网中之鱼，笼中之鸟，无论怎么闯荡，终会被引向同一归途——拜师玄山，修行、知晓身世，再到更加扑朔迷离的未来……

  可是，那一幕幕景象如白驹过隙，稍纵即逝。惊讶、错愕、怨叹、不甘，诸多情感刚刚涌起，又如残梦般逝去。

  “你给我看这些有什么用？”星影凝成的阿原冷冷道，“一闪即逝，我现在都记不得什么，待到从梦境中醒来，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忘了才好。普通的记忆刻在魂海之中，自然也难防被人窥探，徒增变数。”老头子不紧不慢地道，“梦境乃心之彼岸，你在此所见的一切，都会印在内心深处，才最安全……”

  “而且，你早晚会想起来的。”老头子微微一笑，“就算你再愚钝，凝结元丹、空镜自照之时也会渐渐回想起生平点滴——到那个时候，一切自有分晓……”

  阿原默然良久，努力回想着残留在脑海里的点滴“过往”，忽然有所领悟。

  “那就是你本来的算计？我只有在凝结元丹，才能借空镜自照，真正了解自己的身世？”

  老头子洒然一笑道：“你的出身来历，除了我，世上没人说得清楚——何况旁人说得再多，你肯信么？”

  “与其听别人说，不如自己去看……”

  无视了那贼兮兮的笑容，阿原仰头凝望着漫漫星空，“既然你早已算定，为何今日又要多此一举？”

  以往，老头子总能几句话就激得身前“弟子”暴跳如雷，而如今其不急不躁，老头子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了几分。

  “你可知这片星空代表什么？”

  老头子也抬起头来，遥遥一指，“除了卜算和术算之外，世间还有第三种‘算道’，可谓之星算。”

  “当年创出星算一道的初代星主，称得上是旷古烁今的异才。她另辟蹊径，将磅礴如海的命运算路，演化为浩瀚无穷的星辰之变……”

  “星算化数为形，将命运之题转化为同样繁博难解的星图。其中奥妙，我潜心研究多年，仍未能融会贯通……”

  阿原冷哼一声，“你不过是个食古不化的老头子，学不懂人家的绝学，有何稀奇？”

  老头子点了点头道：“是啊，大江后浪推前浪，如今，又有了梦宗传人——不问、不算、完全不讲道理，却硬是能看到前方之路，甚至执掌谜底……”

  阿原不禁提起精神，他终于明白了今天这一切的起因，“萌萌她，也来过这个梦境？”

  老头子抚了抚额头，懒怠的声音中尤有几分愤愤，“世上最扫兴之事，莫过于棋局正酣，忽然有人观棋摇头，说你赢不了……”

  “更气人的是，那小丫头对棋路一窍不通，她说不出缘由，可就是说你赢不了……”

  老头子幽幽一叹，丝丝白发映着星光，仿佛困束在孤峰上，执意与天对弈一场必败之局。

  “难道你觉得你能赢？”阿原凝望着棋盘前孤坐的身影，沉声道，“别忘了，人算、不如天算……”

  “而且，没人会甘愿做你的棋子。”

  老头子洒然一笑，似乎也没有将“输赢”放在心上，“所以我今日引你来此，便是想教你几招。”

  “既然不想做棋子，便多学学棋路。别满脑子只想着以力取胜——自己笨，还怨别人摆布你……”

  老头子指尖轻点，一颗颗黑白子映射着七彩霞光，与漫天星光融为一体。

  “我又不像你一样傻憨，知道赢不了，当然不会再死守之前的算路。”

  老头子笑望着漫天星斗，“这张星图，我始终都没有参透。或许，是我一直都没有找到门，寻到钥匙。”

  “要搅局，这用这一手，试试看吧……”

  星光连成一线，如浩瀚星河，霎时万星齐坠，与星光映成的“阿原”融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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