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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8章 辩墨


第318章  辩墨

        桌案上放的茶水有些凉了,嬴成蟜抬眼瞥了静立场中的郡守强。

        强,科学家心道君上已有决策,纷纷凝神以示,准备倾听这将影响韩地民生,政治的吩咐。

        嬴成蟜举臂指着堂上一个木质座椅,两人的视线也随着跟了过去。

        “站着干甚?不累乎?坐着等。”

        强张了张嘴,微微低头。

        “……唯。”

        径去坐在了椅子上。

        “君上。”

        科学家忍不住开口。

        “这等时刻,还能想到这等小事?”

        嬴成蟜歪了歪头。

        “你要觉得这是小事,你站着等?”

        科学家毫不犹豫,敛容起身,束手而立。

        墨家有一点,和百家所有的学说都不同,墨家是完全理想化的学说,彻底违背了人心人性。

        《庄子》有言: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

        说的就是墨家的学说太过离经叛道,不可能被世人所接受。

        诸子百家所有的学说都是不是为了统治阶级而存在,就是为了贵族发声。唯有墨家,站在了民间。

        看遍民间疾苦的墨子推崇尚贤,在为官世袭制度的东周末年,提出了有能者居之。

        也是因为民间疾苦腹肚难饱,推崇节用,每个人除了最基本的生活保障外不应该再享受其他事物。王,民吃的喝的应该一样,除了分工不同生活没有区别。

        科学家是长安君府最有钱的门客,但身上所穿衣物一直是一套贴身短打,身上除了嬴成蟜赠送给其防身的手枪外,再无一件贵重物品。

        其能整合三墨,成为墨家巨子,嬴成蟜的帮助是一半原因。以身作则,坚定贯彻墨子理念则是另一半原因。

        墨家,从不是一个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学说。而是对人严,对己更严的学说。在这样的组织里,想服众,只有无私心的科学家能办到。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我的思想偏向于墨家。毕竟能早两千年在奴隶社会喊出平等二字,并付诸行动去实现,这真的是太酷了。尚贤思想也深得我心,高位上总是坐着一群酒囊饭袋,看着实在糟心。”

        科学家面露喜色,他愿意做一个纯粹的手艺人,那是因为他自觉善于器,不善于言,他本心其实很想墨家学说发扬光大。

        但这不是为了功名利禄,而是若墨家学说贯彻实行,那么天下将兼相爱,交相利,人人都能好好活着,都能吃饱饭穿好衣。

        嬴成蟜见科学家喜色,暗中叹了口气,冲着厅堂外高声喊道:

        “王公,偷听人言可不是君子所为。”

        “因为怕死,而将门生弟子送入虎狼之口的老夫,可当不得这君子二字。”

        额生四肉痣,面有鬼宿之象的王禅从堂外走入,看了堂中站着的科学家一眼,笑赞道:

        “科学家真天下之好也。”

        科学家却没还以好脸色给王禅,而是冷面,眼中有不掩饰的杀意道:

        “汝乃天下为祸之源也。”

        鬼谷子王禅在长安君府的外号,就是祸源。

        王禅不以为意,找了个空椅子坐下,一根根掰着看上去像是二三十岁人的修长手指。

        “杂家吕不韦,儒家荀卿,法家韩非,兵家李牧,墨家科学家。君上,你打算……”

        嬴成蟜笑着道:

        “王公怎么把自己遗漏了?纵横家昔年可是威风八面,动则诸侯惧,安则天下息。”

        鬼谷子不以为意。

        “老夫一生所学驳杂,难以归属哪一家。老夫虽是纵横一道开山鼻祖,但纵横一道却不能言尽老夫学问。此不重要,重要的是,君上要选哪一家治国。普天之下能对各大学说知之甚深者,除老夫外,便唯有君上了。”

        科学家依旧站在堂上不动不入座,鄙夷道:

        “狂妄自大,吾从未见过如尔这般狂妄者……汝未听闻君上言说赞同墨子乎?”

        [若是君上真赞同墨子言论,就不会叫禅入内了。]

        王禅对科学家拱着手,看上去比对嬴成蟜还要恭敬三分。

        “科学家说的是,吾年迈,耳不中用矣。”

        科学家冷哼一声,望向嬴成蟜,落寞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希望。

        嬴成蟜微微侧目,避让开科学家眼神。

        “我们从咸阳来到韩地,皇兄没有在韩地安置任何官员,这是要将韩地留给我治理。皇兄想看看,我亲力亲为,能将韩地治理成什么模样。若是有什么意外,近在咫尺的关中大军也能旬日内平定韩地动乱。

        早在吕叔上报的韩地官员不被批准时,我便知道早晚有这么一天。我一直没有把这当回事,对于秦国未来如何发展,我在二十年前就准备了。改律法,办学堂,开民智,起科举,纳贤人……”

        这番话嬴成蟜若是在外面说,哪怕学问再高深也不能尽懂其言。

        但在场的强是最早一批暗卫,鬼谷子,科学家则是府上最厉害的那批门客,三人对嬴成蟜说的话都能听懂。

        新郑郡守一脸恭敬,心中没有多想,不管君上说什么,他都会照办。

        鬼谷子面上笑嘻嘻,藏于袖中的手指不断开合,谁也不知其心中何所思。

        科学家勉强笑了一下,道:

        “敢问君上,可能予吾十万金?”

        他不想再听下去了,再往下听,也听不到他想听的话。

        能成为墨家巨子,靠和嬴成蟜的裙带关系,以及压倒性武力,还有卓越的动手能力是不能做到的,这些因素只能当好一个秦墨。

        墨家是一个理想学说,其门人大多都是能为理想而死,只知奉献,不求回报的理想主义者。所有墨者都要以“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为己任。

        其是诸子百家中唯一一个有自己武装力量,有领袖,有纪律的组织团体。在这样的组织里为领袖,科学家或许思辨能力较动手能力稍差。

        但听到现在若是还不知道嬴成蟜不会拿墨家学说治国,那墨者绝不会认其为巨子。

        “可。”

        嬴成蟜点头。

        在科学家道谢,脚步已有后移趋势时又道:

        “若不急于一时,可先坐着听我说完。”

        科学家不作声,颔首入座。

        “正如王公所说,诸子百家多有人聚我身边。我在各子不吝赐教下,对各门学说都略通皮毛。但正因如此,我才忽略了一个事。我们这批人,所思所想都太高尚了,我们没有脚踏实地。包括科学家,伱也是如此。”

        要说别的事情,科学家或许也就听之任之。但墨家根植于贫民,为民众说话。嬴成蟜却说他不脚踏实地,这涉及到理念问题。

        刚坐好,往常深知变通二字的科学家这次不能变通了。

        “我身无长物,君上所赐之金统用于研究,从没有半点私藏。我墨家之追求是为民请命,我这半生从未脱离民间。吾常与工匠,农民为伍,造器械,下耕田。君上此言,吾绝不认同。”

        嬴成蟜点头肯定了科学家说的话,这些都是真的。在长安君府,科学家是最清贫的一个人。自己支出每月不足两石粮,一年不足二十四石粮。

        “这便是问题所在了,你知不知道民众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科学家不假思索。

        “平等。”

        “我认为不是。”

        嬴成蟜摇头,摇的科学家眉头皱起。

        “你以为你不饮酒,吃穿住用皆和百姓一般,就是百姓所求了?”

        科学家寸步不让。

        “不是乎?天下人人如此,王与民一般,平等大世,便是盛世。”

        手指不再掐算的鬼谷子笑道:

        “世人能言墨家是非,却没人能言墨家巨子是非。初代巨子墨子天下之好,世间莫有比之更好者。末代巨子腹,其子杀人,秦惠文王念其年迈欲赦免其子。

        “腹拒不听从秦惠文王的劝说,杀掉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恪守了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的墨者之法。普天之下能为墨家巨子者,大善之人也,君上言论还是谨慎些好。”

        天下对墨家褒贬不一,但对墨家巨子少有贬者。

        在道德这一块,不推崇礼法,父母去世不必守孝的墨家。要比推崇礼法治国,父母去世要守孝三年的儒家更道德。墨家巨子,是墨家德行之最。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是道家的话。但践行这句话最盛者,我认为不是道家,而是墨家。”

        嬴成蟜指着科学家。

        “你追求的平等,是天下人人吃一样的饭,穿一样的衣。王,贵族,没有山珍海味,美酒佳肴。和民一样吃着可以裹腹,没有滋味不好吃,只是维持生命的吃食。王,贵族也没有绫罗绸缎,蜀锦苏衫,穿着和民一样的粗麻布衣,就像你身上这身用麻编织的贴身短打一样。”

        又指了指自己。

        “而我所说的平等,是指机会,我会给他们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吃着仅能维持生命的食物,穿着不舒服的麻衣。这并不是民众所想要的,而是墨家以为民众所想要的。”

        科学家脸上泛起怒火。

        “君上今日所言太过荒谬。墨子行于民间,其追求皆是农民,工匠亲口所述,而非主观臆想也。诸子百家,唯我墨家得民之心,是我墨家亲自问了民众想要什么!”

        嬴成蟜双手下压,用实质动作去压科学家虚生的怒火。

        “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

        科学家阴沉着脸,通常不发火的好好先生,有着灵活变通底线的墨家巨子,今日动了真火。

        [方才让科学家下去多好,何必闹僵。在墨家巨子面前驳斥墨家学说无所谓,但在墨家巨子面前说墨家不以民为本,这……]

        已经提醒过嬴成蟜的鬼谷子心中暗暗摇头,对嬴成蟜表现很不满意。

        “墨子生活在乱世,其所问的人是吃不饱饭,穿不好衣的流民。是随时可能丢掉生命,连草根树皮都能吃,在生死界线挣扎的苦命之人。连活着都是问题的人,需要当然也很简单。

        “但这不代表当这些人吃的上饭,穿得上衣之后,依然愿意过这样的日子。秦国一统天下后,中原战乱乃止。活着在这个时代已经不是问题,这样的人几乎没有了,墨家思想该变一变了。”

        科学家沉声道:

        “君上目光只落在咸阳,落不到乡村田野。在那无人得见的地方,依旧有诸多民户一家三儿仅有一衣敝体,吃食只见水难见米。君上一日美食佳肴所需金钱,能够让这等民户吃上一月粟米。所穿一件豪华衣物,足以让其三儿一年穿上自己衣物。以君上缩食节衣,换天下万民裹腹穿衣,此有何不妥?”

        嬴成蟜揉了两下脸颊。

        “可是,凭什么呢?”

        科学家眼中立刻怒色大盛,其原本以为嬴成蟜体恤民生,所发明创造的事物对民众帮之甚多才为其门客,没想到嬴成蟜能说出这样一番话。

        [这不是要逼着科学家离去?就算心中真如此想也不能说啊。]

        一直不出声的强为自家主君焦急,急忙给嬴成蟜打眼色。

        嬴成蟜就像没看到科学家脸色一样,没看到强打的眼色一样,自顾自的往下说。

        “我出生在王室,但嬴氏一族可不是什么都不用做的王族。没有能力的王族子弟,得不到锦衣玉食美酒佳肴,嬴氏一族不养闲人。我所有的一切,不说都是我努力做事得来的,起码大半是罢?”

        科学家怒而反驳。

        “没有人为君上做事,凭君上一人,一切就能做得乎?”

        嬴成蟜正色道:

        “可是我没有给为我做事者应得报酬乎?哦你是个例外,但你清贫是你自己要清贫,可不是我剥削你。”

        科学家张张嘴,自知不善言辞的他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嬴成蟜。

        “天下有多少人在有能力的前提下,想要一直过清贫的生活呢?没有多少罢,这是人性。我在回来的路上一直在想马列的问题,他的堕落也是人性。但他想要追求更好的生活有错乎?没有,错的是方式方法。贪财好色可以,用正规手段有何不可呢?万事万物都有两面性,利用好了,人性也能促使进步。没有多少人性的那位,你说是罢?”

        鬼谷子僵笑,没有说话。

        嬴成蟜转而看向气的说不出话的科学家,正色道:

        “平民并不关心皇兄吃的是不是和自己吃的一样,都是米。他们关心的是自己一顿饭能不能有四菜一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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