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阆苑曲(八)
一个仙修想要伪装成魔修,在魔域里安稳生存,需要付出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
“踏上这条路,你就是个魔修了。”临行前,牧山宗宗主、一手将他从垂髫栽培到筑基的师父讷讷地说,"徊光,是师父对不起你,这条路实在太危险了,完全是拿命来赌啊。"
那位一辈子都渴盼带领牧山宗回归上清宗、从来严厉苛刻的老人第一次在犹疑中说出违背一生所求的话: “要是……要是你后悔了,咱们就不去了。”
卫朝荣知道那一刻师父是真诚的。
可他也很清楚,如果他真的依言不去魔域,师父又会反悔,严厉训斥他,要求他担负起牧山宗的未来。
师父将他从凡尘引上仙途,把他当作牧山宗振兴的希望、手把手培养,当然是有师徒情谊的,可这情谊再怎么深厚,也比不过多年执着的夙愿,比不上牧山宗的未来。
在牧山宗和亲传弟子之间,师父选了前者。
卫朝荣没有说话。
他沉默地躬身下拜,朝师父用力拜了三下,依照从前约定好的路线,绕开所有认得他的同门、师长,走着晦暗的小道,在更深漏断的残夜里,离开他从小修行长大的地方。
头也不回地走了很久很久,他才慢慢停下来,回过身,朝来时的方向望去,牧山宗早已消失在重叠的山峦中,回首月光落地如银,一片白茫茫大地,哪里还有他来时的路?
他不知道他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回到这里,也不知道往后余生还有没有机会取回“徊光”这个道号,在[ri]光下做一个平平凡凡的仙修。
这是他当时最大的心愿。
从小生长在牧山宗,被师长以道号称呼,骤然换回本名,对他来说有太多的不习惯, “卫朝荣”这个名字太过陌生,好像从来不属于他,每个这么称呼他的人都像是在叫另一个人。
他对这个名字没有任何归属感,他只是徊光。
这世上只有仙修徊光,没有魔修卫朝荣。
心怀芥蒂的时候,当然是很难在陌生的环境里迅速适应的,更别说这个陌生的环境是步步凶险的魔门,就连真正心狠手辣、荤素不忌的魔修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死于意料之外的劫难。
最开始,卫朝荣在魔门过得很不好。
他勉强装成了一个
魔修,有着魔修身上常见的魔气,但魔气和他的仙骨融合得并不那么好,不仅没能成为他的助益,反倒在他试图催动时先和他的仙骨冲突,他必须承受双倍的压力去闯过每一次生关死劫。
刚到魔门的那几年,他总是出入于血泊里,也许是敌人的血,也许是他自己的血,满身疲惫地仰躺在地面上,鲜血覆盖他的面颊,他在腥臭的血气里体验又一次活下来的感觉。
他就是在这样的处境下遇见曲砚浓的。
魔域幅员广阔,在三位魔君的势力范围外,还有许多地方盘踞着魔修,也许是那些元婴、金丹修士的势力,也可能没有固定的主人,在那里活动的魔修谁也不服气谁,三天两头就要发生一场冲突。
越是没有固定主人的地盘,越是动[dang]危险。
卫朝荣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又是满身大大小小的伤,其中最重的那一道并不是在[jiao]手时留下的,而是当他将对手重伤后,稍作休整,打算转身离去时,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魔修突然暴起,重伤了他。
这一次,卫朝荣顶着胸腹几乎对穿的伤[kou],将对手的最后一息终结。
终于确定了对手的死亡后,他才意识到早已筋疲力尽,像丢一个无用而沉重的包袱般把自己抛掷在地面上,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尘土间,哪怕浓烈的血气从他周围、他身下传来,他也像是察觉不到一样,没有一点反应。
他仍然很想活下去,可是太疲倦,那一刻周身大大小小几乎能致命的伤势也不重要,他只是很想再安静地躺一会儿,什么也不想,做一具无需踏入人世纷扰的尸体。
在意识如飘萍的时刻,他听到一阵脆亮的脚步声。
“跑得很快嘛。”清切婉转的声音悠悠地传开,有一种猫戏鼠的漫不经心, “我追了一路,也有点累了,就到这里吧。"
她的话音落下,周遭忽而爆发出一声呼啸般的巨响。在一阵短暂刺耳的嘈杂后,一切又忽然重归安静。
他知道那是斗法时魔气涌动的声响,就在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面上的这段时间里,又有两人先后来到这里,后来者是来追杀前者的。
从[jiao]手的时间来看,追杀者的实力显然远远超过被追杀的人,说是追杀,其实可能更接近于戏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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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这么喜欢巴结檀问枢?”清切婉转的声音不紧不慢地说, “给他当狗当上瘾了?还要去咬人,非要做他身边最得宠的那条狗是不是?"
随着她的话语,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骨头碎裂的声音。
"不用说话。”她声音冰冷下来, “我已经听够了你的声音,你还是安静一点吧,不要败坏我的心情,从前那么多[ri]子里,光是听到你的声音,我就犯恶心。"
她说着,又是一阵让人背脊生寒的脆响。
“我来之前,还去了附近的小宗门一趟,想问他们借点毒虫来招待你。”她满怀遗憾地说, “可惜,他们的毒虫都太利落了,你现在这样的伤势,估计被咬一下就要死了,那实在没什么意思,所以就算了。"
卫朝荣听见远处重物落地般的轰鸣,和一阵呜呜咽咽的挣扎,一切声响都说明了那个至今没有出声的人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而他就像是一具真正的死尸,平静安详地躺在血泊中,脸上的血渐渐凝固,和另一具已经冰冷的尸体为伴。
他感到一阵难以言说的真正的平静。——虽然他身边的那具尸体前不久才刚刚狠狠捅了他一刀。
死亡能带给人真正的安宁,哪怕只是靠近死亡,也让他心气平宁。
不用去伪装,不用起来和人打生打死,也不用去面对形形[se][se]的尔虞我诈,[bi]近死亡的感觉如此
痛苦,却也如此宁和。
“死亡的感觉,是不是很好?”曼妙清切的声音幽幽地说,有那么一瞬间,卫朝荣以为她是在对他说话,可她其实还在很遥远的位置,垂问着她的仇敌, "真好啊,你马上就要解脱了,因为我的耐心也不多,没时间[lang]费在你的身上。"
“你本来就已经[lang]费了我很多时间。”不知怎么回事,她明明占尽上风,听起来却很寥落,细细碎碎的恨意,像是曾经在心里翻来覆去地设想过太多次,等到真的变成现实了,反倒空落落, “你知不知道,光是每天在碧峡见到你的脸、和你说一两句话,都要耗费我很多力气。"
"你、你们所有人,每一个魔修,都让我感到厌烦。”她冰冷地说, "和你们待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很累。"
卫朝荣从她冷淡的语调里听出了和他一样的疲倦和烦
躁,这发现让他感到难言的宽慰,即使他心里很清楚,在魔门这样的鬼地方,很难有人不感到厌烦,这个陌生女修的烦躁和他的烦躁也许完全是两种因由。
脆亮的脚步声再次敲响,一下一下地踏着尘土,像是也敲在人心[kou],叫人心头发紧,无端惊惶。
卫朝荣收敛了气息,像是一具真正的尸体,静静地躺在血和尘土间。
他受伤很重,如非必要,并不想和任何人动手,更别提那个陌生女修的实力极强,是个极为棘手的强敌。
可是下一瞬,他就感觉到一只手覆在他被凝固的血所覆盖的眼睛上,很柔软细腻,没有一点茧子,能让人很快判定出她并非剑修或刀修。
卫朝荣倏然一惊。
前一息脚步声还在十丈以外不急不徐地一步步向前走着,后一息,他就感受到覆在眼睛上的手她是有意迷惑他。
覆在他眼上的手微微一拂,迫使他睁开了眼睛。
尚未凝结的血顺着他眼角渗进眼眶,在模糊的血[se]里,他望见一张瑰[se]潋滟的脸。
“你好啊。”她俯身拂开他眼眸,笑吟吟地望着他,目光里却是冷淡的审视,声音曼妙清越,"躺在这里的感觉怎么样?很舒服吗?"
卫朝荣本该伺机偷袭她,摆脱受制于人的危险局面——他真该这么做的,无论如何,在重伤时被人居高临下地俯视实在是太危险了。 可他鬼使神差地没动,仍然平静地躺在血泊里,喉结滚动,声音沙哑,简直完全听不出是他,"挺舒服的,不用和人打生打死、尔虞我诈,比什么床榻都舒服。"
她没有立刻说话,虽然她脸上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但他能看出她有一点意外。
过了一会儿,她才浅浅地笑了, "你可真聪明,我确实喜欢听你这么说。"
他知道她将他的回答当作了揣摩心意的讨巧谄媚,而非真心实意的共鸣, “骗你做什么?你们来之前,我就躺在这。"
她不太相信,唇边的笑意很冰冷,甚至有点甜蜜的残忍, "那我送给你永恒的舒服,好不好?"
卫朝荣明知道这时候不该和她针锋相对,却还是一意孤行地哑声说, “可以,那你就一个人厌烦苦恼地活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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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终于露出一点怔然,旋即又是极度的好笑, “我又不要你陪我——谁要你陪我了?”
他们根本就不认识吧?怎么就说到留她一个人活在这世上了?他们从没在一起过。
这回轮到卫朝荣一怔。
像是陨星骤然划破长夜,他蓦然想明白,原来不是她需要人陪她在魔门挣扎,而是他自己想陪她。
在乏味无趣、勾心斗角的人间世里,他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yu]望,想要和她一起走出苦楚酸涩。
“算了。"她越想越好笑,收回覆在他脸上的手,直起身,垂眸看了他一眼, "你这脾气也挺了不起的,居然连求活也不会么?每句话都像是上赶着找死,你回去以后赶紧学学怎么说好听话吧。"
她说算了,就真的放手,甚至连他身上有没有财物都不搜,走得很潇洒,见了到手的便宜也不占,半点不像个魔修。
卫朝荣艰难地从血泊中坐起。
他望着她背影被魔气覆盖,头也不回地急速向前离开,倏尔提高声音,沙哑地说, “我叫卫朝荣。"
她的背影已消失在视线尽头。
他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听到他的名字。
也许没有,也许听到但明天就忘了,再也不会想起这个乏善可陈的名字,也不会想起一个无关紧要甚至莫名其妙的、被血污遮住了脸的人。
可他一直记得她,记得那一段对话,从没和谁提及,像深藏在心底的珍贵秘密,不愿和任何人分享。
卫朝荣在沉黯的乾坤冢里寂然。
若不是因缘际会,借着灵识戒听到了她和小修士们的对话,他永远也想不到当初那一面后,她竟然会想到这个地方去。
这么多年,他们从萍水相逢到巫山云雨,他竟然从来没听她提起过这件事,以至于根本不知道她居然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怀疑他不行。
卫朝荣神[se]冷冷的。
他说不出的憋屈,很难想象在陨落又成魔的一千年后,居然还能尝到一[kou]来自千年前的窝囊气。他还清晰地记得那一次相见,那是他第一次状态正佳,在一切都妥帖的情况下,正式地见到她。没有满脸血污,没有一身重伤,他以他最巅峰鼎盛的姿态,和她猝不及防地相见。她永远不会知道,在目
光相对的那一刻,他心底止不住的惊愕和欢喜。
卫朝荣紧紧抿着唇。
其实他那时只是见到她身侧跟随着一个俊美韶秀的青年,和她十分亲密,他心里莫名的不舒服,因此在被挑衅后,立刻冷冷地反击。
他的话根本不是她所想的那个意思,只是看出郝师弟[se]厉内荏、实力不济,刻意卖弄他自己罢了。
等到后来曲砚浓说到“没个十天半月怎么能叫中用呢”,他才蓦然惊觉,原来在周遭人的理解中,那些话竟然是那个意思。
他真不是那个意思!
意识到误会后,他有心解释,可又不知怎么解释,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人相信了,更何况他身在魔门,非要解释出个清白来,反倒惹人怀疑。
一个戾气深重、[xing]情暴虐的魔修,似乎不该在这种事上解释再三。
于是他当时默然地站在那里,想了半天,也没说一句话,憋屈地认了这份轻浮。可他想不到曲砚浓居然会因为他的沉默怀疑他不行。
后来他们再相见,她也还是笑吟吟地挑逗他、奚落他、引诱他,他一面惶乱,一面又克制不住地意乱神迷,他看得很明白,如果他在她面前故作矜持,延续仙门的那一套,那么她很快就会无趣地收手,再也不去看他。
一见误终身,他从最开始就陷得太深了,莽撞蛮横地用尽全力、搭上一切去把她留下。
卫朝荣沉默出神。
他静静地坐在从前亲手栽下、如今已经郁郁葱葱的树下,在狰狞怪异如龙齿的树干下,摘下一枝,如同摘下了一串黑珍珠。
曲砚浓当然永远也不会对他说起她当时的猜测。在他们颠鸾倒凤前,她没必要说;等他们欢爱云雨后,她也就更不需要说了。
她觉得没必要问,而他也不知怎么说,于是谁也没问、谁也没说。
他们互不相知的又何止是这一件事?
她疑心深重,偏又太骄傲,而他笨[kou]拙舌,说不出个头绪。
在他命殒冥渊之前,他们有迷恋、有猜忌、有共同经历的过去,可唯独没有心意相通。
卫朝荣拈着花枝,颊边紧绷。
他惘然若失:时光太绵长,用一场盛大的死亡,掩埋了过去的所有秘密,只剩下剔除了酸涩的虚假甜意。
/>横亘在他和她之间的,又岂止是一道冥渊和一千年时光?
假如当初他没有殒身在冥渊中,假如他们仍然像从前那样不明不白地亲密着,在漫长的一千年里,又会走到什么样的结局?
他们终有一天会分开吗?
妄诞虚渺的魔怅然伸出手,虚无的五指穿过幽邃胸腔,触碰到那颗幽黑奇诡的心脏,可无论怎么触碰,也触不到那一阵又一阵的沉沉钝痛。
是离别美化了过去,让他们都忘了,在生离死别到来之前的岁月里,他们已将近走到了尽头。从来、向来,他们一直不是[xing]情契合的眷侣,无论身份、立场、[xing]情,他们其实根本不合适。有一万个无懈可击的理由分开,除了一腔滚烫的爱意和孤勇,他一无所有,也只能奋不顾身,去
搏一个虚妄的可能。
“原来……”他怔然看着自己,很慢很慢地说, "不止是因为魔啊。"
大
阆风苑里,曲砚浓笑够了,漫不经心地起身, “我再教最后一遍,你们自己琢磨这竹笛怎么做吧。"
“下一场比试里,我要听到碧峡上空响彻笛声。”
四个小修士一惊。
——今[ri]的相见其实是仙君故意安排,就为了向他们提前透露阆风之会最后一场比试的线索?几乎就是一瞬间,四道目光同时变得深沉凝重,战意涌动,就连根本没资格参赛的戚枫也握紧了手里的竹枝:
这个竟然是阆风之会的比试考核内容?那必须要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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