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碧峡水 (三)
曲砚浓立在宝车前的台阶上。
从青云之上向下望去,千里江山,灵气氤氲,一片生机丰沛到极致的景象。
这正是当初她和友人小憩时选择了这里的原因,阆风苑下有十数条大大小小的地脉涌动,灵气丰沛充盈,是修仙者闭关隐居的绝佳之地。更难得的是,这里的地脉在山海断流中并未受到半点影响,千年来顾自奔涌,蕴养[cao]木生灵。
时光佐您,到如今,阆风苑已成了山海域最负盛名的奇绝仙境。“谢欻乃,答应你的事,我已经做到了。”她轻声说。
卫芳衡好奇地回过头看了她一眼。
虽然在知妄宫里相伴数百年,但曲砚浓很少提及她的过去,除了最初见面时说起了卫朝荣,卫芳衡对她的过去几乎是一无所知的。
谢钦乃这个名字,卫芳衡就从来没听她提及过——不过,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shu],似乎是个有点名气的,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
刚结丹就跟着曲砚浓进了知妄宫的卫芳衡苦苦思索着,毫无头绪,这似乎不是任何一个山海域元婴修士的名字。
“小芳,别发呆了。”曲砚浓忽然叫她。
卫芳衡回过神,满脸不高兴,“谁是小芳啊?不许这么叫我。”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鲸鲵一声嘶鸣,拉着宝车越过青山重峦,在成千上万修士的恭敬行礼中直直投入阆风苑。
鲸鲵坠向阆风苑的一瞬消隐,连带着光华四曜的宝车也倏忽不见了,只剩下碧蓝的青空,留给旁人不住回想。
裁夺官席位间,最上首的那尊金座已经空了很久。
胡天蓼坐在众裁夺官之间,当鲸鲵宝车出现在千里青空之上时,他也跟着众人一同起身,仰首长望,躬身相迎,不经意地瞥见那辉耀高华的金座,从他们的位置望去,那张金座高高在上,遥不可及,俯视每一个人。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坐上那张金座了,因为除了高居青天之上、分定五域、令天下服膺的那个人,再没有谁有资格睥睨众生、俯瞰人世。
数百年过去,金座终于再次迎来了主人,恰如这群龙无首的山海域,又重迎无冕之君。
曲砚浓踏在长阶上,不紧不慢地向上走,卫芳衡跟在她身后,手里提着个竹篮,缩小数百倍的鲸鲵在里面摇摇晃晃,玄妙的灵气[bo]动一层层[dang]开,递
到裁夺官们身侧,如瀚海[bo]澜。
上次来阆风苑的时候,她并没有坐上这尊金座,只是在常座的首位上观看周天宝鉴,如今时隔数百年重新站在阆风苑的顶点俯瞰人世,竟有一瞬恍惚。
“诸位——”
她立在金座前,衮服冕冠,玄衣薰裳,华曜无穷,高不可攀,声音清越,如风吹空谷,回[dang]远山
巅, "百年未见,别来无恙。"
自裁夺席起,到漫山遍野,阆风苑下所有修士,无论修为高下,齐齐俯身长揖, "伏谒仙君千古。"
万众齐声,如莲花初绽,空谷传响,隐隐震[dang]云海。
一个人在五域四溟所能达到的极致威望,也莫过于此了,这天下悠悠万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向前数,没有任何一个化神修士拥有过她这样的声势,向后看,也绝不会再有了。
曲砚浓抬手,随意地向下压了一压, "巳正已到,比试可以开始了。"
她若不宣布,大家听裁夺官或戚长羽指挥,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她这么随意地挥手,戚长羽在高台上主持阆风之会,忽然就叫人觉得光华黯淡了下去,仿佛站在那里的并不是手握大权的沧海阁阁主,而是随便的一个什么人。
仙君若在场,剩下的每一个人都成了陪衬,就算是沧海阁的阁主,也只是无关紧要的一个路人。
戚长羽感受到这无形的变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kou],却又在转瞬之间松开。
他安慰自己:他的荣光本也就依附于曲砚浓的声势,她越是声望超然,他所能借到的力也就越大,她不会永远留在人前,等她回到知妄宫,他又会收获更多的余荫。
这么一想,戚长羽的心气又平了,他神[se]从容,侃侃地宣读, “阆风之会的最后一场比试地点在碧峡……"
★
申少扬站在周天宝鉴前,分了一半心思去听戚长羽的讲解,另一半心神却停留在手上的灵识戒。
"前辈,这都过了一千年了,仙君当然会有变化的。”他不以为然地说, "普通人每年[xing]格都会发生变化,你总不能要求仙君过了一千年还是从前的模样。"
那可是曲仙君啊。
作为
五域的至强者、人人公认的天下第一,每天得面对多少纸醉金迷的诱惑?形形[se][se]的讨好谄媚。
就算曲仙君道心坚定,总也会有点不一样的。
"前辈,你要是真的担心,就该胆大一点,直接去找曲仙君。”申少扬恨铁不成钢地说, "你看戚枫的小叔,就靠曲仙君对你的感情,图谋到了多少好处?当初咱俩遇见的时候,你要是直说你和仙君是道侣,我绝对立马就赶到山海域,哪还有戚枫他小叔什么事?"
卫朝荣在冥渊沉默。这都什么和什么?为什么申少扬现在无论说什么都能七拐八绕地说到这件事上?
怎么申少扬一个局外人,比他和曲砚浓还着急呢?
"你找个机会,问问她,睥睨众生的感觉,是不是很好?"他不搭理申少扬的激将,嗓音沉冽,干脆地说。
申少扬埋怨起来, "这算是什么问题啊?简直多此一问嘛——睥睨众生的感觉,难道还会不好吗?"
是么? 妄诞不灭的魔头不置可否。
也许这世上有一千一万个人会毫不犹豫地脱[kou]而出说好,她也绝不是其中一个;如果华裳锦衣、穷奢极[yu]的[ri]子真的那么吸引人,那她早在千年前就已心甘情愿地永远陷在魔门,而不是挣扎痛苦地两头执迷。
一千年,那么漫长,沧海可以变为桑田,可又那么短,抹不去一个人内心的一点执迷。他本能地察觉她的那么一点不对劲。
卫朝荣声音淡淡的, "让你问就去问。"
申少扬挠着头,叹了[kou]气:唉,真不知道前辈到底在想什么,前辈和曲仙君,真的是好古怪的一对道侣啊。
富泱和祝灵犀站在他身侧,专心致志地听着戚长羽介绍本场比试的规则和渊源。
毕竟是阆风之会的最后一场比试,自然要更正式一些,讲比试地点,自然也要讲它的过去曾经、它的辉煌和传说。
"众所周知,早在千余年以前,碧峡曾是仙君入魔学艺的地方。”戚长羽说, "仙君弃魔从仙,乃是亘古美谈,尤其是从前的碧峡在仙魔对立中并非籍籍无名,正相反,碧峡先后有两位魔君开坛坐镇,乃是魔门中的庞然巨擘、名门大派……"
曲砚浓百无
聊赖地坐在高不可攀的金座上,听戚长羽长篇大论地讲述着曾经的碧峡在魔门的辉煌过往。
她想:一千年过去,现在的仙修们对魔门不能说是一无所知,但也能说是所知甚少。就连戚长羽这样身居高位、能轻易找出珍稀古籍的元婴大修士,言谈间也透露着一股教条式的无知,让那些经历过仙魔对立时代的修士一下子就能听出生疏。
仙门的代代相传、师徒延续,让现在的仙修很难理解魔门的师徒关系、宗门形式,戚长羽提起碧峡的两位魔君时,明显将两人当成是师传道、徒承继的师徒俩,可事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檀问枢是亲手灭了自己满门练魔功,带着金丹修为来到碧峡的,当时的碧峡老魔君从来没有悉心栽培过檀问枢,只是像养着一只好用的鹰犬,时不时丢下几块[rou]犒劳,等到鹰犬修为高了、控制不住了,就卸磨杀驴,换一只鹰犬。
只不过老魔君千算万算没算准,最后被卸磨杀驴的不是檀问枢,而是占尽优势的自己。
论起师徒之实,檀问枢对她的教导,绝对远胜过老魔君对他。
“魔修之所以自取灭亡,不仅是因为魔门的行径嚣张残忍,更是因为魔门的修行本质,与我仙门大相径庭。”戚长羽不知从哪翻出的旧典籍,照本宣科地讲述着, "仙门修行,如同借钱,从天地中借取灵气与生机,有借自然要有还,我们灵气运行时的吐纳,本身就是在回馈天地。"
仙修讲究天人合一,修行契合天地,就像是从一家天地商行里签字画押,借来了一笔借款,平时修行吐纳就如慢慢还债,形成天地与修士之间的平衡。
等到了曲砚浓这样的修为境界,灵力自生,已无需吐纳,力量达到巅峰,动辄能毁天灭地,天地又降下道心劫约束她的修行。
但魔修并非如此。
魔修修行的本质并非[jiao]换,而是吞噬、掠夺,并未与天地达成平衡,夺取了天地万物的生机,化
为自己的修为,是一种损人利己的修行。
为了修行,檀问枢亲手杀了他全族,全部吞噬生机,化入他的魔功,助他在专修魔道后飞速踏入金丹期。
理论上来说,魔修的修行并未与天地达成平衡,就像是这天地间的小偷,偷偷夺走了生机,因此魔修的修行顶点就只有魔君。典籍里所说的魔头并不是修士,而是天生魔元。
br />不像是仙门,在化神仙君之上,还有一个传说中的境界:主宰此方天地的道主。
倘若真有道主这么个境界,那么如今的五域分离、山海断流都不过是道主一念之间可以阻止复原的,世间也就无所谓浩劫了。
据曲砚浓所知,仙门千千万万载,没有任何一个修士曾达到这样的境界。他们总是半路折戟在漫长的化神期,没有任何人能实现不可能的目标。
道主是否真实存在,也成了一件让人难以确定的事情。
曲砚浓对卫芳衡说,只要她能度过道心劫,就能成为道主,其实并不很确定。
她能感知到,道心劫的存在并不是为了让人度过的,而恰恰相反,是为了让所有的化神修士停滞不前,无法触碰到更高的层次。
刚晋升化神、道心劫还没那么深重的时候,她和夏枕玉、季颂危讨论过道心劫,推断出来,倘若真有人能度过道心劫,必将成为与天道同等的存在,到时天地生灵的生灭,都只在一念之间。
至于典籍中所说的灭世魔头,本身也是天地生灵,在道主存世的情况下,灭世自然无从谈起了。
那时山海断流,她不得不顺势将天地分为五域,成就千古未有的大变革,整个修仙界都惶惶不安,但他们三人心里却很稳,只觉路就在眼前,往前走总能走到。
谁也没想到,他们会在道心劫里陷得那么深。
高台上,戚长羽已说完了魔门的来历过往,得出“魔门灭亡是天命”的结论,终于开始介绍这一场比试的规则。
“碧峡分为内峡与外峡,外峡叫做天魔峡,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险关,鹏鸾龙凤亦不得过,只有一条生路,须从弱水苦海中淌过去。”戚长羽说, "在仙魔对立时,这条路由碧峡魔修严加把守,机关重重,外人绝无可能闯入。"
如今,碧峡已成无人之地,也再不会有人把守生路了,但弱水苦海的艰险不会随人世变迁而减弱,对于尚未结丹的年轻修士们来说,仍然是一条九死一生的险道。
"应寒者的任务,就是从这条艰险的生路中登上碧峡,找到碧峡最高峰上的宝盒,打败那个看守宝盒的人,夺下宝盒的人就将是这一届阆风之会的头名。"
戚长羽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补充说, “宝盒中装有一份碧峡玄霜,这是真正夺天地[jing]华的
至宝,能稳固神魂,令散魂残魄重融灵体,就算是死去多时的尸体,若还保留了一丝残魂,也能重聚魂魄,召来魂体。"
"这是曲仙君亲自拿出的宝物,赐予得到宝盒的胜者,作为对阆风使的奖赏。"
申少扬还没搞清楚这个“玄霜”究竟是什么东西,又是由谁来看守,就听见指间的灵识戒里忽而传来前辈沉冽的嗓音,是他从未听过的沉冷坚执、无可回绝, "去把玄霜拿到手。"
"啊?"申少扬一愣,没回过神。以他的经验,像他这样明明听清了却还痴头傻脑地愣怔重复,前辈是从来不会说第二遍的。
可这一次,前辈声音寒峭,每个字都坚逾金铁,字字铿锵, "拿到玄霜,我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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