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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碧峡水(十一)


申少扬高举宝盒站在碧峡的峰头。

  碧峡的风[lang]不是那么好闯的,申少扬才刚刚结丹,经脉和金丹中的灵气本就不丰,境界也不稳定,快到峰头的时候,他已接近力竭,吃力地扑腾着水花,险些爬不上来。

  若不是再次想起了前辈传授的破[lang]式,申少扬恐怕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四肢并用、狼狈不堪地爬上岩壁了。

  富泱、祝灵犀和戚枫还在峰头等着,宝盒已经坠下碧峡,除非他们也有跳下峰头的勇气,否则他们和阆风之会的缘份也该到此结束了。

  此时他们还等在这里,无非就是在等一个结局,同为阆风之会的应赛者,同样走到最后一关,赢要赢个痛快,输也要输个明白,申少扬到底是艺高人胆大,还是莽撞冲动不幸丧命,他们俩都要看个明白。

  “恭喜。”此时见到申少扬举着宝盒踏上碧峡峰头,胜负已不言自明,祝灵犀微微颔首,第一个出声。

  富泱和戚枫犹然沉浸在申少扬竟然真的拿着宝盒、安然无恙地回到了碧峡峰头,上上下下地打量着申少扬,这一看就看出了端倪。

  “你结丹了?”富泱也忍不住露出惊愕的神[se]来:常人在最好的静室里苦修也未必能结成金丹,而申少扬在碧峡的风[lang]里结丹?这还是个人吗?

  申少扬垂下手,把宝盒虚虚地掩在身后,露出欣然得意的笑容,“鄙人不才,就在方才,侥幸结丹了。"

  "不好意思,诸位,这个金丹期,我先突破为敬!"

  富泱三人同时露出了极力忍耐的神[se]。这家伙,虽然说的都是事实吧,可就是让人忍不住想揍他。

  祝灵犀最先从淡淡的失落和忍耐中回过神。

  “恭喜你,你赢了阆风之会,这一届的阆风使应当就是你了。”她认真地说,  "你的实力很强,可惜我们[jiao]手的次数太少了,我还没机会对你的实力做出公允的评价。但你的胆气极高,对成功的渴望也极深,这一点我自愧不如。"

  申少扬听她说起第一句,心里还挺高兴的,没想到越听下去,表情就越绷不住,脸上的笑意都僵了:她这是在夸他,还是在[yin]阳怪气啊?

  他怎么就这么不确定呢?

  祝灵犀却一点也不觉得这话不好,胜利理应属于渴望它的人。她对头名的渴望并不足以让她冒

  着粉身碎骨的危险跳下碧峡,那么她认为失去这个头名也是理所应当。

  远天外,一架宝光灿灿的飞舟盘旋而飞,从长空尽头起就拉开云霞,声势赫赫地朝他们飞来。以淳于纯为首,数名裁夺官齐齐站在舟头,乘着飞舟而来。

  这飞舟如此华美[jing]致,飞舟上的修士们又如此显赫强大,以至于一番轻微的震[dang]后,飞舟越过风[lang]狂涌的碧峡,硬生生冲破水幕,落在了碧峡的峰头。

  “诸位,至此为止,本届阆风之会的最终头名已然决出,想来是无可争议。”淳于纯站在他们面前,含笑看过每一个应赛者的面庞,最后目光落在申少扬的漆黑的面具上,就算是她,也好似对面具下的容貌有些好奇,忍不住投来感兴趣的目光。

  “三位应赛者,以及戚枫道友,既然宝盒的最终主人已经决出来了,咱们就先回阆风苑,等仙君亲自点出阆风使吧。”淳于纯笑眯眯地说,说到戚枫的名字时,微不可查地顿了顿,但以元婴修士的定力,旁人甚至都没意识到,只望见她从容顺畅地伸手,打开飞舟的灵气罩,示意四人一起登上飞舟。

  由元婴修士亲自驾驭飞舟,从碧峡到阆风苑还不到两刻钟,他们便撞入一片欢呼声里。

  申少扬握着空空的宝盒,忽然坐立不安起来。

  “万、万一仙君让我把宝盒打开呢?”他结结巴巴地向灵识戒传音,  “那我怎么办?我要是说,我拿到宝盒的时候就这样,大家会信吗?"

  卫朝荣语气平冷,  "她不会。"

  她已经知道宝盒中空空如也,察觉到申少扬身上的异常,就不会这么着急揭开悬念。她一直是爱作弄人的[xing]子,只是从前还在魔域时动辄生死,只落得个喜怒无常的名声,遮掩了她的谑弄。

  申少扬半信半疑,苦于飞舟速度太快,根本没给他再细问的机会就落地,他只得磨磨蹭蹭地走进震耳[yu]聋的议论与欢呼声里,要不是脸上的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所有人就都能看见他迟疑的模样了。

  “快点过来啊,阆风使。”淳于纯站在裁夺官席上笑着招呼他,不住地招手,朝高高在上的金座上望去,  "仙君也在等你呢。"

  申少扬当然知道仙君也在等着他,正因如此他才更迈不开腿了啊!他手里可捧着个空盒子呢。

  "过去。"灵识戒里也传

  来不容反驳的催促,  "去见她。"……怎么前辈一遇到曲仙君,就变成这样了?

  申少扬攥着宝盒,[yu]哭无泪。

  原本让他心驰神往的头名,这一刻忽然变得沉重了起来,他艰难地迈开腿,慢慢吞吞地朝高台上走去,

  "阆风使,你快点啊!”淳于纯边笑边喊,  "这阆风苑难道还能比碧峡更难攀越?要你走这么久?"

  也许淳于裁夺官完全是出于好心,可申少扬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

  “淳于道友,你就不要为难人家了。”胡天蓼抱臂站在淳于纯身侧,语调不[yin]不阳的,  "人家申少扬可是淡泊名利的,来参加阆风之会还戴着面具,任谁问也不说为什么,威武不能屈,厉害得很。也许人家现在也觉得这个阆风使的名头没什么意思,不想上来呗。"

  胡天蓼这话说得实在很没意思,一个元婴大修士,屡屡针对一个刚结丹的小修士,说出去很没气度,淳于纯忍不住皱眉。

  然而在皱眉厌嫌之余,谁也没打断胡天蓼的话,反倒一个个以好奇的目光望向申少扬——原先申

  少扬还没夺得头名的时候,大家还能克制一下好奇,如今他成了阆风使,这股子好奇就再也压不住了。

  申少扬在所有的裁夺官中,最讨厌胡天蓼,两人的梁子从胡天蓼威胁他不摘面具就滚出阆风之会开始结下,现在胡天蓼当众[yin]阳怪气他,简直要把申少扬气坏了。

  个两个都来气他!

  祝灵犀非说他是长得丑不敢见人,所以才戴面具;胡天蓼又说他故意装神秘,要不是申少扬脸上长了斑驳的魔纹,他直接把脸一露,哪来这么多烦心事?

  等等。

  申少扬面具下的脸上写满了若有所思。前辈说,结丹后,他的魔纹就会自行消退……他现在已经结丹了啊!

  得想个办法利用一下。

  申少扬想到这里,[jing]神一振,也不再磨蹭了,三步并作两步,直接飞上高台,特意摆出了一个恭敬面向仙君,却又能保证最多的人能见到他的正脸的姿势。

  他朝金座上长长一揖,  "请仙君明鉴,晚辈之所以遮面参加阆风之会,并非不敬仙君,也不是看不上阆风之会,而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曲砚浓虚虚地靠在金座宽大的椅背上。

  从申少扬走出飞舟的那一刻起,她就以一种莫测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小魔修,直到申少扬在高台上站定,握着空空的宝盒,大声说他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

  在镇冥关里,她就看过申少扬的长相,也见到了他脸上的魔纹,那么申少扬一直戴着面具的理由也就不言自明了。

  可现在申少扬又公然说他是有苦衷。

  之前她已经看够了他与卫朝荣一点一滴的相似,现在他又有什么花样?"苦衷?"她语气寥寥落落,  "你详细说说。"

  申少扬早在方才那一瞬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此时被仙君问起来,他也不慌不忙,声音镇定从容,  "晚辈无意中得知了一桩惊天秘闻,牵扯到的大人物贵不可言,偏偏此事又太重要,可谓与整个五域息息相关,让晚辈坐立难安,生怕暴露了自己知道这件事,惨遭灭[kou]。"

  "为了保住这条小命,晚辈只能以面具遮面,免得被那位大人物认出来,一拖再拖,没成想竟让晚辈侥幸夺得头名。"

  曲砚浓没想明白这个小魔修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个贵不可言、会关注阆风之会的大人物,一件和整个五域息息相关的秘闻,这是在说她?

  “那你现在把这件事说出来,又是什么意思?”她似笑非笑,  "想要保住[xing]命,装作不知道不就行了?"

  看看这小魔修还能编出什么鬼话来。

  申少扬听了她的问题,故作犹疑,在面具的遮拦下,变成诡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说,  “可此事至关重要,关系到许多人的生死存亡,晚辈虽然贪图[xing]命,却也还有一线良知尚存,若不能降至公之于众,则永世难安。"

  曲砚浓歪了歪头。

  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申少扬,可惜面具遮蔽了他的表情,只能望见他看似挺拔从容的身影微微有些僵硬,藏在衣摆下的手也微微紧握着,显然此时正极度紧张。

  这么看起来,竟然还有几分真。

  “那你就说吧。”她淡淡地抬手。

  申少扬还要再进一步。“仙君,晚辈若是说了,未必能保住[xing]命。”他低声说,  "求仙君恩赐,给晚辈一条活路。

  4;

  装得还真像有那么回事,连卫朝荣都微怔。

  "你有什么事?"他问申少扬。

  申少扬板着脸不说话。他可不能松懈,万一和前辈说了真相,直接被曲仙君听见了该怎么办?

  曲砚浓垂眸看着这个屡屡让她想起卫朝荣的小修士。“可。”她语气莫测,  "你说吧。"

  申少扬立刻挺起胸膛,大声说道,  "仙君,晚辈检举沧海阁阁主徇私枉法,损公肥私,将镇冥关的镇石换成质地脆弱的效山镇石,从中牟利,以至于镇冥关内部损毁严重,在上一场比试中直接崩裂出缺[kou],若非仙君在场,险些酿成大祸。"  阆风苑上下,一片死寂,无论修为高低,在场的修士们无不收声,不安地对望着,以眼神[jiao]流着彼此的惶然。

  只有申少扬昂扬激愤的声音在死寂里掷地有声:  “如此利[yu]熏心的行径,理应获罪受罚,否则如何服众?晚辈愿以这一身安危为赌注,求仙君明察此事。"

  他说着,一抬手,蓦然将脸上漆黑的面具揭了开来,在众目睽睽之下,用力一掷,将面具当啷地摔在地上。

  “面具原本是遮掩面目所用,现在我已经用不上它了。”申少扬高高扬着下巴,傲然说,  “倘若戚阁主想要灭[kou]追究,那就来吧。"

  [ri]光明灿,将少年这眉清目秀、朝气昂扬的脸映得分明,意气风发,无惧无畏,在那一瞬分外触动人心。

  戚长羽就站在曲砚浓的身侧。

  听到申少扬的指控,他不由皱了皱眉,掩去眼底的怒意,转头望曲砚浓,  "仙君,属下从前虽有私心,却绝没有此人说得那般不堪。况且……"

  况且他已经砸锅卖铁地补上了缺[kou],仙君已经答应过既往不咎了,除了他之外,根本没有更合适的、能挑起大梁的阁主人选。

  曲砚浓只是挑眉。

  她颇感意外地望着申少扬,余光瞥着戚长羽,笑意拉长了,  “是么?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

  戚长羽莫名不安。他强作镇定,也挤出一个笑容,面上很从容地说,  "仙君说的是,这位阆风使的话,属下也是第

  一次听说。"

  曲砚浓似

  笑非笑。

  一两个死寂的呼吸后,忽而有人向前踏出一步。

  淳于纯站出裁夺官席位,与申少扬遥遥呼应,她看也没看戚长羽一眼,向曲砚浓微微垂下头以示敬意,声音平稳,  "仙君,晚辈附议。"

  一位元婴修士主动站出来呼应,分量截然不同,阆风苑内骤然浮起一阵嘈杂的议论。

  戚长羽的神[se]蓦然[yin]沉下来。

  他再也维持不住笑容,目光[yin]翳地望向淳于纯:这是想做什么?难道淳于纯以为跟着一个刚结丹的小修士瞎胡闹,就能将他拉下马了吗?

  真是可笑!

  仙君都已经说过不追究了。

  又是几个呼吸的死寂。

  “仙君,从前沧海阁提出更换镇石的时候,我老胡也在场,当时谁也没想到戚长羽打着从中获利的主意,都觉得这主意可以一试。如今算下来,我竟然也成了帮凶。”胡天蓼瞥了戚长羽一眼,没好气地说,  "在下也附议,请仙君明察。"

  请仙君明察。

  连胡天蓼也主动附议了,阆风苑内更加[sao]动了起来,几个呼吸后,又有几名裁夺官出席,默不作声地朝曲砚浓躬身,  "晚辈附议。"

  一声附议,像是一簇野火,匆匆燎原,不过是短短二三十个呼吸,便已漫山遍野。

  从高高在上的金座向下望去,青翠山峦、华宫宝阙,乌压压的人影,数不清的修士,参差不齐、起起落落,[lang][chao]一般一同向她微微躬身,汇成同一个声音,响彻阆风苑。

  “请仙君明察。”

  戚长羽的神[se]已[yin]翳到极点,夹杂着不安和惶恐,不住地望向曲砚浓,似乎在期待她力挽狂澜,压下这声[chao]。

  仙君答应过他的!她还向他许诺,说这沧海阁只有他能挑起大梁,曲砚浓不会轻易被乌合之众煽动的!

  曲砚浓饶有兴致地望着这起伏的身影。

  这下可不能怪她卸磨杀驴,她还没动手,旁人就已经容不下戚长羽了。戚长羽要怪就怪他树敌太多,人缘还不够好,不能让所有人选择一起当瞎子,看不见他的过错

  吧。

  在万众炽烈的瞩目中,高高在上的仙君轻轻叹了[kou]气。

  "

  原来竟是如此。"她语气清淡渺远,怅惋无穷,  "[yu]壑难填,当真没有人能逃过吗?"戚长羽心里不安到极点。

  "仙君!"他下意识呼唤,  "你——"

  “罢了。”她说。

  戚长羽蓦然明白,他被放弃了。"你答应过……"

  他话也没说完,已运起灵气,使出毕生所学,化为一道流光,转瞬向天边拼了命地飞去。

  逃!

  立刻逃,逃得越快越好,离开山海域,去往曲砚浓管不到的地方!

  曲砚浓依然安坐在金座上。“唉。”她又叹了[kou]气,  "我还什么都没说。"

  "这不是不打自招了吗?"她幽幽地为戚长羽感叹。

  原本阆风苑内外附议明察戚长羽的修士,绝大多数都不了解戚长羽做过什么,也根本不知道镇冥关的裂[kou]和戚长羽有关系,附议申少扬,只不过是出于心中对镇冥关的敬畏和景仰、对镇冥关崩裂的激愤,想要一个真相,并不真的认为戚长羽就是罪魁祸首。

  然而戚长羽一逃,什么也不必再说,他若是不心虚,他跑什么?

  于是短短几个呼吸里,就有数道流光从人群中冲霄而起,直追戚长羽而去,从四面八方拦住他的去路,转瞬灵气纵横,五光十[se]里,爆发出激烈的斗法。

  戚长羽不求取胜,只求脱身,他毕竟是能当上沧海阁阁主的人,实力超然,在数名元婴修士的夹击下,竟也靠不要命的打法强行撕开了一条生路,朝远天逃窜。

  曲砚浓在金座上幽幽地叹气。“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她说着,抬起手,朝远天轻轻地向下一按。

  去势难挡的遁光转瞬间如鹄落,猛然坠下云端,轰然落地。

  几个呼吸后,数名元婴修士一齐押着气息委顿、狼狈不堪的戚长羽来到金座下,微微躬身向她行礼。

  “将戚长羽关入戒慎司吧。”她自始至终未曾离开过高不可攀的金座,漫不经心地垂首,以平淡的语调决定了戚长羽的命运,  "查明真相,废去罪魁的修行,戒慎司的律法如何,就如何。"

  戚长羽猛烈地挣扎了起来,但他灵气全被封住,就连咽喉也被封住,一个字也说

  不出,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徒劳。

  曲砚浓答应过他的!

  她说过只要补上镇石,这事就算过去的!

  可曲砚浓已挪开了目光,这件事已不够她再多分神。

  她抬手,覆在额前,目光落在昂然站立的申少扬身上,凝神片刻。“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故人。”她言谈疏淡寥落,像是风里吹不尽的沙。

  其实五官眉目一点都不像。但她看见申少扬摘下面具站在她面前,总情不自禁地想起在镇冥关里对望。

  太像、太像。

  申少扬蓦然一惊。他小心翼翼地问,  "那您的这位故人,现在在哪呢?"

  曲砚浓轻轻笑了一笑。“他为了救我,很早就死了。”她说,不知怎么的,手心一片冰凉。

  卫朝荣很早就死了。

  无论她怎么回忆,怎么寻觅,他都不会出现了。

  她以为她早就明白这一点,其实她从来也没有明白,只有各怀心思、想要从她这里谋取利益的陌路人,反倒比她看得更明白。

  遥远世外,幽邃的天河一瞬翻涌。

  呜咽的戾气响彻天际,将白[ri]的天幕也化为冥夜。

  “像?”卫朝荣在烈焰焚燃的剧烈痛楚里意识模糊,却又仿佛从未如此清醒,他超然于一切,听见自己的声音悠远铿然,古怪又诡异,“又是像?“

  “我怎么不觉得像?”他低低地笑着,森然冰冷,“你和我说说,究竟是哪里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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