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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会试(下)


  说起来会试是举子们在科举赛场上最后的一段冲刺,固然在会试之后还有殿试,但那主要是定名次,轻易不会往下刷人。所以决定考生命运的就是会试,只要会试得中就算功德圆满,殿试反而不算什么关隘。

  从常理看,到了这个阶段的考生应该最紧张,重视程度不是乡试能比。但真正到了考场这才会发觉,其实举子在参加会试时,心理反倒比乡试更放松。

  首先,自身已经是举人,有了一定的经济基础,即使不能致富,一般而言也饿不死,考不中也没有迫切的生存压力。明朝举人参加会试的权限是无限期,只要人没死,就能参加会试。像是万历年间状元杨守勤,他中举后感觉自己学识不够,就先去游学十几年再去考试一举夺魁。对于举人来说,只要经济力量达的到,就能一直考下去,并不太把一场考试放在心里。

  其次,就是考试的氛围营造,也不像乡试搞的那么隆重。虽然是国家级的大考,实际在入场搜检时,反倒比乡试放的更松。负责搜检的兵士只虚应故事随便看看,不会要求举子脱衣脱靴,也不会打开头发,只走个过场就把人放进去。

  究其原因,主要还是身份。参加乡试的都是秀才,士兵还可以欺负一下。到了这个场合的都是举人,即便不中试,也有做官的资格,本身已经一步迈入帝国统治阶层,和这些执勤守卫的士兵不是一个级别的人物,他们哪里还敢刁难。所以从明中期开始,会试弊案多发也不是没有道理。

  与乡试一样,每一名举人都由一名老军看管,防止其串通作弊。但举人不是犯人,老兵哪里敢招惹这些宰相根苗,见了恭敬还来不及,其实提不到管束。这一科的氛围与以往比略怪一些,除了士兵,还多了几十个东厂番子往来巡逻。名义上是说加强科场保卫,防止不测事件发生,但是想想范进就能明白,这是冯保在报复这些联名上告自己的举子所用的手段。

  这群番子神憎鬼厌,即便他们什么都不干,就这么盯着人看,就已经让人心生厌烦。一些胆小的心理紧张,文章也就发挥不出平日的手段,于科举上而言,自然是极大的不利。

  拜了考神,老兵带着范进走向号舍,一名番子突然走上来瞪着范进道:“你篮子里是什么?”

  范进毫不客气地瞪回去,“应考器具,再有就是充饥糕点。怎么,你想查查看?”

  那名番子点头道:“不错,正是要查。”

  其伸手接过篮子,抓了块糕饼随手捏碎,又放到嘴里咀嚼几口,又恶形恶状道:“尔与我仔细了,会试作弊终身不得下场,好生去考,赶走歪门邪道,老子第一个不放你。”

  这时进考场的学子很多,这番子声音又大,一些举子便朝这里看过来,随即有人道:“是范公子,果然是范公子!你们看,这些番子又在刁难范公子,简直岂有此理。等到考完这一场,咱们再写个东西递上去,要好好参冯保一本。”

  这名番子早晨还在别院那值勤,对范进也极是恭敬,毕竟李夫人那说句话,这名番子就能被打断腿,哪敢得罪范进。之所以闹这一出,其实就是为了替范进洗脱勾结东厂嫌疑,免得他反水的事被这些学子闻到味道。这肯定不是番子个人意见,至于是李夫人的意思又或是冯保的意思,范进现在也说不清楚。

  其实画画这事,今天上午就算完工,下午的时候便没了事,本该是温习一阵功课,不想李夫人却扯了范进谈佛法讲经文,看样子铁了心要发展他加入大乘教。费了很大力气,又许给她一个天雷报的故事写成话本帮助其传法,才算暂时摆脱。

  不过范进本身也是脂粉阵里打滚的人物,感觉的出,这个李夫人对自己,似乎不单纯是欣赏才情那么简单。不但说话时刻意制造只有两人在场的机会,而且言语举止间,总是若有若无给自己一些暗示。只是这女人也不是蠢人,暗示给的并不明显,进退自如。如果自己打蛇随棍上对方也可能翻脸,当然也可能顺水推舟成就好事。

  李夫人眼下的年龄刚刚三十岁,如狼似虎,相貌也算是一流,加上自身气质不差,范进对这么个女人倒也不一定拒绝。可问题是对方身份实在有些特殊,与皇家关联太近,真吃了她,只怕后患无穷,是以一时不敢动手,但也不敢得罪。

  在分手时,李氏又说了一句,要帮衬自己前程,固然不知道这话里真假成分比例,眼前这一幕,或许就是有她的因素影响。

  京师贡院的环境比广东的要好,北方气候干燥,贡院维护的也比广东更好,但如果运气不好,分到犄角位置,也可能被冻的手脚发僵。范进被分到的,是整个贡院里环境相对较好的号舍,房间宽绰采光好,算是最好的那一部分号舍之一。

  从他投递公据的时间看,按说是分不到这么好房间的,这背后是谁发力,范进暂时还猜不出。

  抚摸着面前那簇新的书桌,范进心道:这一科的举子不知上会感谢张江陵,还是会骂他。就在去岁,这位宰相驳掉了皇帝支应十万两银子庆贺上元的要求,在那之前却拨了三万两银子重修贡院,足以体现出朝廷对于读书人的重视程度。从大道理上看,张居正做的无懈可击,不过皇帝怎么想,就很难说。更要紧的是,在举子这,他也未必落的了好。

  张嗣修现在就在贡院的某个房间里,从常理上看,他的那间考棚环境只会比自己更好。不管张居正做了多少,张嗣修自身的才学又如何,单是他下场这一事,就等于从这一千多人手里生挤走一个名额。到时候不管是中了的还是落榜的,只怕都对张居正大为不满。

  想法是好的,但是在实施时,却不能得到认可。当然,这位未来岳父未必在意其他人认可与否,可是总是这样搞下去,在上下都得不到认同,未来下场又能好到哪里去。范进摇摇头,自己这个未来泰山,以天下为己任,行事时眼里其实是看不到普通人的,在他的谋算里,这些举子的想法,其实也不重要。他只是把该做的事做好,于民间的毁誉其实并不怎么放在心里。

  他不是圣人,也不以圣人标准要求别人,在他看来,自己做了这么多事,给自己要点好处也没什么不对。可问题是,这样做的前提是要得到一方面的认可,现在搞成举目无亲,谋国固然可以,谋身就实在差了些。

  脑海里转着这些念头,范进发现自己现在有个问题,就是虽然到了考试的时候,状态却投入不进去。换句话说,注意力没法放在考试上。明知道这是一场关乎命运的考试,甚至连婚姻大事都和这有关联,可是就是紧张不起来。

  实在是最近认识的人太多了一些,在江宁与魏国公往来,路上与首辅之女旦旦而伐,进京后又与冯保谈笑风生。转过身再让自己像普通人一样去考试……这能进入状态才怪。

  就在胡思乱想中,远方梆点敲响,与乡试一样,一声声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的声音响起,宣布着贡院大门已锁,现在到了考试准备阶段。

  正式发题纸及题目是在二月初九早晨,礼部印好的题纸,每人十二张正卷题纸,十二张草稿纸。在第一张上印有考生姓名、年龄、籍贯、三代情况以及本经。考题这时也发了下来,与乡试一样,三道四书题,四道本经题。

  范进见到题目,却见三道四书题分别是:鼋鼍蛟龙、此谓唯仁人、所谓平天下。不等看到本经题,他的心内却莫名一阵唏嘘,抬头看了看考棚,又左右看了看两边的档板,微微一笑,这重重关防,千百官健真能防的住有心人?科场之内若真想做些手脚,这些手段又能起什么作用?

  三道四书题里有两道自己昨天下午刚刚做过。李夫人拉着范进除了劝诱他入教,就是与他闲谈。由于临近科举,只谈些风花雪月之类的事显然不靠谱,是以谈得最多的还是文章。她出了几个题目,要范进做一做,算是游戏,也算是考教。其中鼋鼍蛟龙、所谓平天下这两道题就是李夫人出的题目。

  她的知识水平其实一般,以四书春秋出题,本就不合其风格。所出的题又正好与考试的题目相合,自然不能用巧合来解释,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次科举泄题了。

  按科举规则,是在考前一天,也就是二月初八这天,由两位总裁官临时翻阅书籍选择考题,再交给字匠刻工印制准备二月初九的考试。这位李夫人果真有通天手段,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已经把三道题里的两道拿到手。而四道春秋题,她也拿到了三道。

  由于已经做过一遍,肚子里有了腹稿,对比临时见题的考生,自然占了很大先手。本来会试就是乡试的翻版,区别是考生水平不同,实际的考试题目和形式区别不大。范进从凌云翼那学了考试的窍门,再赶上七道题里自己有五道做过,信心自然大增。

  考试虽然初九、十二、十五要考足三场,但是实际上与乡试一样,会试也面临同样的问题:时间太紧。二十七就必须放榜,留给看卷子的时间一共也没多少天。而所有的考官在这段时间里,每三天要吃一次由国家供应的酒席,平时还有入帘酒,阅卷酒之类的小规模酒宴犒赏。主要的时间都在喝酒吃菜上,看卷子时间更少。

  所以二场的论、表、诰、判乃至三场的策论,其实都是那么回事,看不看的不太在意。主要精力都用在第一场,看这七篇文章上。只要这七篇文章做的出色,会试就肯定能拿到名次。

  固然眼下范进的生活已经摆脱了范庄时的赤贫状态,步入明朝富翁这个行列,但一想到不久之后自己即将成为进士再迎娶白富美一名,步入明朝官员阶层,从此紫袍金带荣华富贵走上人生癫峰,心中依旧是有些小激动。

  三道题里,鼋鼍蛟龙出自中庸,另外两道题出自大学。作为会试,题目难度确实比乡试略高,鼋鼍蛟龙这个题目很有些刁钻,不大容易写。

  原文里列举了一大堆水族生物,鼋鼍蛟龙只是其中一部分,万历又不开海洋博物馆,题眼显然不在水生物上,即使在,举子也不懂。大多数举子见到这道题多少会有些懵圈。范进好在已经做过一次,当时用了颇长时间考虑破题,自然不会忘记,现在应付起来就很轻松,提笔写道:历举水族之异者,所以著生物之功也。

  这道题目的破题,采用的是暗破的方法。起两股就是从不测者角度讲起,第一股讲水的广大无边,下一股讲水里的生物如何神奇。然后中两股则是讲题目中几种怪物为何并名称孤,后两股则是讲这四种动物只能生长在浩瀚大海,而非沟渠,也就是潜水难养龙的道理。

  到了束两股,则是先从生物的角度讲水,又从水的角度讲生物,结语部分又强调了水生万物,四种大型生物只是其中显眼的,不显眼的还不知多少。

  在答题中间接引出了海洋的广阔及无穷的未知性,眼下的科技自然不可能对大海进行什么有效探索,但只要吸引一些人对海洋的注意力,便也算成功。

  所谓平天下则是比较正常的题目,其实就是考这些未来进士,对于维护社会稳定,如何保障社会平稳运行的看法。中了进士就要准备当官,身为官员预备役这一部分也是必有的才干。

  比起普通举人,范进是在凌云翼手下工作过,并得其私塾教导,算是两广总督衣钵传人的。即便是凌家子侄也未必享受过的待遇,现在他都享受了,这种题自然驾轻就熟,以:释治平之序,即心之同而得道矣为破题,阐述的则是在百姓间宣传尊亲尊老的原理。

  讲法律制度,老百姓未必听的懂,也很难宣贯。讲尊亲尊老这种最简单的道理,老百姓易于接受,也愿意遵从。尊亲尊老,维持人伦关系的稳定,社会就不容易发生变革,也就没有大乱发生的土壤。固然这样的环境不利于革新,不利于社会结构变化,不利于打倒狗皇帝等等。但是从统治阶级立场看,这确实能维持社会平稳,国家太平。既然要做进士,自己属于什么阶层,屁股坐在哪边,总是要搞清楚。

  此谓唯仁人则是强调举贤,亲贤臣远小人的重要性,这道题相对就容易些。范进以:发仁人用情之义,而益信其为仁之至也破题。亦堪称恰倒好处,比之他平时做的文字看,这篇要算是上品了。

  随后两场考试便无甚话说,等到最后一场策论考完,正是二月十五,迟来的春风终于吹进京师,等走出贡院,随着关清范志高两人一起走向郑家铺的范进心内意识到:春天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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