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 门生与座主(下)
在明朝,能够走到高位的官员,相貌大多不差,张四维尤其如此。他出自山西豪门,其家族以经商为业,家财万贯,是山西顶层富豪。居移体养移气,面色红润,精神饱满,一副墨髯油光发亮,看上去就极有派头。
其自幼读书,可称满腹经纶,加上家族从小的培养,在待人接物与人相处上,确实有着过人之处。即使与范进只是初识,交谈时一样可以让范进觉得如沐春风,这便是商贾之家的本事之一。
山西是个苦地方,明朝官场上,素有时运低,放三西之说,其中三西之一,就是指山西。那里土地贫瘠,种田不大容易养活自己。离蒙古人又太近,属于边塞地区。那些往来奔腾的胡骑与东南富庶之地的百姓来说,可以当做茶余饭后消遣谈资,对于山西人来说,则是切实的生命威胁。
别看大明已经建立了近两百年,对于山西百姓来说,真正意义的太平日子,实际也没有多久。流血与死亡,就像是饥饿与贫困一样,长期伴随着山西的大多数百姓。是以在这种地方,不管是仁义道德还是公序良俗都得让位于迫切的生存需求。而在这片土壤上成长起来的商人,也与其他地方的商贾不一样,他们信奉的不是三纲五常圣人教化,而是在切实的死亡威胁下锤炼出的生存哲学。
这些商贾之家在获得了巨大财富之后,就开始让族中子弟读书应举,学业出色就出来做官,适合做生意的就做生意。除此以外,又依靠乡情、联姻、读书、做官、当兵的方式,组成了一个庞大的关系网。为自己的家族和整个阶层,谋求尽可能多的庇护,让自己在保证生存的大前提下,获取更多的利益。
以张四维为例,一力促成俺答封贡的现任兵部尚书王崇古,就是他的亲娘舅。礼部尚书马自强,则是他的儿女亲家。而他的兄弟张四教,马自强的弟弟马自修等,都在家里经商,并且将生意上赚来的钱源源不断送往京师,靠着庞大的资金支持,这些晋商子弟在官场上又可广结善缘,维持良好的人脉。
毕竟眼下商人有钱没地位,用这种方式获取社会地位的提升,也无可厚非。虽然眼下商界号称钻天洞庭遍地徽,论声势比晋商为大,可实际上论及朝堂根基,官府方面的关系背景,乃至经营领域的重要程度,还是张四维代表的晋商家族走在了前面。
这种人家出来做官的子弟,背后有庞大的资金做支持,犯不上贪脏受贿,既可以维持清官名号,又不至于像海瑞那样抠门。该交的朋友会交,该送的礼物会送,自身又不落把柄。本人办事的能力只要不是太差劲,在官场上就很容易提升。
张四维有这样的背景在,送他什么值钱的东西都很难打动他,举子拜座师送的礼物,基本是入不了其法眼的。
范进在这方面有张舜卿以及李夫人两个高参在,想要投其所好,比一般举子要容易的多。所送的礼物都极对其心思,张四维的脸色也就越发好看。朝里有人好做官,一般考生还要费心琢磨该送什么礼物,丰俭程度如何时,范进就能提前掌握座师的喜好,有针对性地送礼,这便是他的有利条件。当然,要是到了张嗣修这个级别,就不管送点什么,张四维都会高兴。
张四维对范进不像对普通举子那样,只敷衍几句就送客,相反先是打量他一番,又开始闲话家常,摆出长谈架势。等问过家里情况,接下来就很自然的谈起学问。
“本朝自会元而至状元者除去商文毅与黄尚宾之外,便是吴宽、钱福、伦文叙三人,其中伦文叙与退思,还是同乡。昔日伦南海能先会元而后状元,退思你也当以先辈为楷模,力争在殿试中折桂,中一个状元回来也好光宗耀祖。”
“多谢恩师栽培,弟子才疏学浅,不敢妄想状元。只求在殿试之中不要太丢脸就好了。”
“你的学问为师是认可的,你自己不要妄自菲薄。殿试之时不必紧张,只要平心静气,就先赢了一半。大多数举子只是在家乡厉害,其实不曾见过大场面,一到皇极殿,自己的腿就软了,十成本事不剩三成,文章便不中看。你在洋山兄手下为幕,见过风浪,上了金殿也不至于慌乱,这就是你的优势所在。当然,我辈读书只为忠君报国,不为求取功名富贵,你到时候只要用心做文,其他的事都不必管。要相各位读卷官,必能秉公衡文,不会亏负了你的才学。”
“弟子谨记恩师嘱咐。”
张四维是有名的博学,如果他想找话题,就不愁没的话说。师徒两人似乎一见如故,打开话匣子聊个没完。如果不是事先对张四维这个人有所了解,范进肯定会认为这个人比张居正好相处的多,也更值得亲近。
比起张家的强势霸道,张四维表现得很是谦和有礼。他虽然也是堂堂阁臣,属于帝国金字塔顶端的人物,但是没什么架子,和自己这个学生聊天时,就像个是长辈对待晚辈一样,态度和蔼,语气平和。时而三两句妙语打趣,让谈话的气氛变得轻松融洽。
与这样的人说话,会让人觉得是一种享受,也会放松对其戒备心理。范进心头也暗自佩服着,能够成功麻痹张居正,成为内阁大佬的,果然不会是省油的灯。自己也不敢掉以轻心,并不因对方表现出来的谦和,就真以为其是个人畜无害的人物。自始至终,范进始终保持着自己的谦卑,以一个受宠若惊的弟子形象与张四维进行交流,。
两人的谈话不知不觉中已经进行了大半个时辰,范进刚刚要告辞,张四维却道:“天色已晚,你在为师这里用了饭再走。山西不是什么富庶之地,不出好厨子,老夫家中是吴中厨师。素闻退思亦精于肴馔,在广东以酒楼为生,正好看看为师家中庖人手段如何。”
第一次到座师家就留晚饭,一般的举子此时多半就是要感激涕零,恨不得为恩师肝脑涂地。范进当然也表现出这种受宠若惊外加欣喜若狂的模样,只是心中却如古井无波,情绪上并没有什么激动。
他不想片面的把张四维称为坏人,在他也早已过了用二元法区分善恶的年龄。他不否认,在张四维身上也可能着这样那样的优点,但是两下的利益终究不在一起,翻脸是迟早的事。这不是说单纯的思维方式问题,而是实际利益关系所在。
晋陕土地贫瘠,大地主对土地的兼并程度比腹里地区更严重。在山西富者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兼并土地的主要势力,一是藩王,另一个就是这些晋商豪强。两者互为表里,彼此配合,将越来越多的人变成佃农,扩充自己的财富土地。
他们虽然以商贾起家,但是自身也对土地有着强烈渴望。土地越多佃户越多,他们的心里才越踏实。毕竟比起浮财,土地才是可以传承的财富。再者,土地多,佃户多,就意味着手上掌握的力量强大,修筑堡垒储存钱粮,再加上足够多的丁壮,就能让这些富户在面对兵灾时拥有更多的本钱讨价还价。
在这种客观的生存需求面前,作为家族成员,不管张四维本人人品如何,维护家族利益,保证家族能拥有这么多土地,是其责任所在。即使他是个爱民如子的清官,在这件事上,也没有退让妥协的余地。
张居正搞的新政,主要就是盯着土地下手,清丈田亩,按亩定税,对于人丁的数字比较马虎,对于田地数字则卡的很严。这在根本利益上就与张四维及其代表的晋商势力存在冲突,虽然眼下两边的冲突还没到白热化,但是随着新政的推行,迟早两下会发生利益冲突。
到那时自己不可能左右逢源,留给自己的路,其实只有一条。总不可能为了座师,就背弃老丈人,背叛座师是早晚的事。是以今天不管两人之间是否投机,他都不会把张四维当成个亲人看。
但是张四维的看法与范进就不同。他看来范进确实是个大有可为的青年,其自身有学问,背后又有着自己一时还未完全清楚的背景。但是可以确定的是,连皇帝都已经注意到了这个人,其前途不会差。这么一个弟子如果让其可以成为自己的羽翼,未来必然大有用处。
从两下的接触看,范进的表现也很符合自己对其分析:年轻,人够聪明也有冲劲,但是没有根基,家里没背景没靠山,是个出身田舍郎,想登天子堂的穷小子。这样的人野心大,胆子更大,为了成功什么事都敢做,也没什么顾虑。属于那种官场上的破落户,左右烂命一条,为了成功随时都敢拼命。其敢勾引张居正的女儿,希图借首辅之势,就是这种性格的表现。
以自己对张居正的了解,这个书生把算盘打错了,他的这个谋略注定落空,这场婚姻也成不了。他自己现在也该明白这点,所以肯定要找新的靠山,自己只要适时示好,还怕他不肯乖乖来投?根据他对范进的观察,这个书生其投靠的意思也很明显,毕竟自己这个座师肯为他撑腰,其在官场上才能一展拳脚。
张四维在心中给范进贴了个标签:这是个有野心的书生。
他其实并不反感人有野心,无欲则刚,有野心的人就好对付,真正无所求的,反倒不适合当部下。回想着范进所送的礼物,那些东西的价值未必很高,但是送的都很对自己心思。这很可能是张家小姐的点拨,但也有可能是来自另一个女人的指教。
他想起最近听到的一个传言,虽然不足信,但总是有个模糊。如果范进真的搭上了那条线,自己于其借重处就更多一些。或许未来新的朝局,还要依靠这个弟子从中牵线。
两个满怀心思之人,以推心置腹的态度合作完成了一次师徒一见如故,约定同心协力辅佐大明的演出。除了表达了自己忠心爱国的态度外,也有一些属于师徒间的小秘密。
虽然张四维很多话没有明说,但也表现出自己的意思,你既然已经拜我为师,我这个座师就一定会关照弟子,在京师不会再有人欺负你。至于婚姻的事,为师也为你想着呢,只要功名有成,何愁没有美人为伴?
等到酒席结束,张四维亲自送着范进出门。学生拜师,都是软进硬出。由偏门进,由正门出。不管范进怎么辞谢请恩师留步,张四维还是坚持礼不可废,把范进一路送到了大门口,又叮嘱道:
“退思,少年得志须谨慎,越是这个时候,越要自己珍重,不可一朝得志就肆意胡行,一旦为天子所知有何不检之处,便是自误了。”
“弟子明白。”
“明白就好,这几日少要去参加那些无用的文会,以免惹出是非。没事的时候便在家里多读书,多练字,咱们的功名,就在文墨上取。其他的事,不必在意。”
直到上了马车,范志高一边赶着车,一边对范进道:
“九叔啊,你这个座师人很好啊,对我这个仆人也很照应。在门房里给我预备了一大锅炖肉,要是关清来就开心了,一定吃到他满意。他家里人也很和气,一点也没有架子,依我看他比那个湖广佬强多了。我跟张家下人吃饭时听说了,他们家也是生意人出身,家大业大,家里没成亲的姑娘有很多,如果娶一个过门,就能带一大笔嫁妆来,怎么也得有十万八万的银子。既然那边不答应婚事,干脆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反正九叔玩也玩过了,现在拍拍屁股走人,也没什么损失。正好娶了这家的女子,人财两得啊!”
范进没好气地朝着范志高屁股踢了一脚,“好好赶你的车,再多说话把你赶回广州去挥锄头!”
范志高笑道:“其实小侄现在回了村子也有的吹了,这一路上见识了这么多,村子里都会把我当神仙一样啊。还有啊,我要说九叔你是怎么样的威风。连相府和座师府邸,都是开中门送出,小侄回乡啊,县令见了我都要客气些,否则我就说,你比的了首辅家的门子么?”
范进第二脚踢过去,才算制止了范志高的话。他闭上眼睛,将头靠在车壁上回想着方才与张四维接触的点点滴滴。有些话不适合对范志高说,但是自己心里一定要有数,方才酒席之间,看似亲切的谈话过程中,张四维在探自己的底。虽然探的很巧妙,但范进还是能感觉到。毕竟自己与萨世忠结交,对锦衣卫那套东西有所了解,加上自身也是多智之人,张四维这种话术还骗不了自己。
范进回答的也很巧妙,看上去知无不言,实际上什么都没说、这种关系他可不打算宣诸于口,更不打算把这条路子给张四维走。其想要从自己这里借路,足见野心图谋不小,身在张居正羽翼之下,就想着为自己今后铺路了。这条老狐狸……
马车回到住处,郑国泰也已经回来,而在他身边的,居然是白天被郑家小丫头骂走的小男孩。范进一笑,“你这小子怎么跑到郑大少身边去了?难不成挨了妹妹的骂不算,还要挨哥哥一通骂才舒服?”
郑国泰一笑,刚打了个招呼要说什么,郑家小丫头猛然从后院跑出来道:“哥,赶紧回房去,爹叫你呢。也叫这小东西一起过去,爹有话问。”
说完话又朝范进一笑,“范大老爷,我大哥这人就这样,分不清轻重,您别跟他一般见识。眼下殿试中状元才是顶要紧的,谁也不敢打扰大老爷的学业,其他小事不能这个时候来烦您。”
“臭丫头,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殿试什么的跟说话又不影响,郑大少,您有什么难处只管说,我看看能不能办。”
郑国泰尴尬一笑,“没……没什么。”
小丫头立刻道:“穷人的事,跟大老爷没关系,您别管了。”见她说的坚决,范进也就不好问,自回到房里休息。小女孩拉着哥哥走向内宅,小男孩跟在后面。郑国泰压低声音道:“他真看见了……”
“看见也不行……他又没见过,怎么认得准?再说,人家又不欠咱家什么,哪能为咱家的事,总请人家帮忙,咱跟人家又不是亲戚。爹说的对,殿试要紧,其他事,都往后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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