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三章 戏魂 (戌)
连成海告诉和珅,天地会中对反清复明大业,一直有两种不同的看法。一种是团结汉族力量,以汉夷不容为理念,靠起义作乱的方式颠覆满清政权。这个看法百年来一直是主流,但百年间大大小小的起义暴动无数,都被清廷很快镇压了,相反反抗势力非但没有增长,反而愈显衰落,以致很多朝堂里的汉人内线,因为失去信心而渐渐脱离了联系。
所以另外一个看法渐渐成为主流,那就是,清廷已经做大,根基稳固,短期颠覆它的可能性越来越小,应该着眼长远,在满汉矛盾,在清廷内部的政治斗争中寻找机会,扶植自己的力量。而现如今越来越腐败的政治风气,其中就有天地会的推波助澜。让满清的政治制度、八旗制度从根上烂掉,不惜用上百年时间,几代人的努力,是现在天地会的主流思想。
那么基于这种思想,天地会的条件也非常的简单。不惜一切代价,扶植和珅上位,但和珅要做一个大贪官,一个霍乱政权、结党营私、排挤忠良,制造满汉朝臣矛盾的大贪官。此时的乾隆,已经过了励精图治的年纪,开始进入安于现状,任人唯亲,追求享乐,自我满足的阶段,恰恰为这个计划的实施提供了契机。
听完连成海的话,和珅露出了和他年龄不相符的神秘微笑。扶植一个大贪官?天地会的行事果然匪夷所思,但一切又切合现实,甚至可以说颇具远见。而自己被天地会选中,外人看来,深受皇恩,根正苗红,少年得志的和坤都是不可能被拉下水的,但却也只有和坤自己知道埋藏在心底的愤怒,怨恨,失落以及对官场的强烈厌恶。看来,这是一个精心构筑的局,一个量身订做的局,但这却是个让和珅兴致盎然的局。
“连先生,皇上对我恩宠有加不假,但我在朝中素无根基,缺少助力,恐怕完不成天地会的计划。连先生有什么指点吗?”
和珅这一句皮笑肉不笑的问话,不像在说什么家国大事,倒像是谈生意一般的自然,可连成海却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巨大压力,不禁冷汗透背而出。
“和大人,如果您决定与天地会合作,这两个礼物就是您最大的助力。”不知不觉中,连成海连称呼都已经改了过来。“一个是李侍尧的管家本就是我们天地会的人,手上留有李侍尧贪腐的物证,查这个案子,没有他的帮助恐怕寸功难立。而当今朝堂里,我们天地会的内线很多,不少已经身居高位,以后自然是和大人的力量。包括这个李侍尧大人,与天地会的联络颇多,所以云贵边陲一直安定无事。就看您给皇上的奏折怎么写了。”
“这第二个礼物,便是前明朱三太子留下的大笔财富,总数绝不会比现在的内库少,我们会慢慢运到和大人那里,有钱有人,和大人的大业不愁不成。”
谁也不会想到,历史的走向会在西南的边陲小城发生根本的反转,即使是运筹帷幄的连成海也看不透一夜之间,和珅是如何变成了一个深沉、内敛、铁血而睚眦必报的权臣,更无从知道把宝押在和珅身上,未来会是怎样一个结果。
果然如连成海所说,和珅到了云南,李侍尧的管家就反了水,将隐藏的李侍尧受贿的私账都送到了和珅手里。这让和珅不得不感叹天地会势力的强大,行事的周密和隐蔽。
和珅思前想后,已然是下了决心,他写了两个奏本,径直去了李侍尧的府上。没有拐弯抹角的相互试探,和珅直接把第一个奏本甩给了李侍尧,上面是他查出的贪腐铁证,收受的时间,收受的数额,行贿者的名字一应俱全。看得李侍尧勃然变色,冷汗直流,心里却猜测不出眼前的年轻人如何有这等翻云覆雨的手段。
和珅也不听他解释,又把第二个奏本甩给了李侍尧。这与其说是个奏本,倒不如说是给乾隆的私信,里面主要是写云南地处边陲,民风彪悍,天地会和苗人势力相互勾结,极易发生大的变故。而李侍尧收受贿赂,于名节有亏,但他得来的银子,主要用来给绿营官兵发饷银,全国绿营能不欠饷的少之又少,自然战斗力羸弱,而单单云南绿营,装备齐整,士气高昂,加之李侍尧枕戈待旦,故天地会筹谋数年,摄于绿营强悍,变乱未成。
字里行间虽有很多对李侍尧贪腐行为的斥责,但隐隐写出一个忧心国事的督抚内心的无奈,这春秋笔法,给李侍尧的腐败找到了一个很难攻杵的理由,所谓宁亏私节,成全国事。这无疑给了李侍尧一个大大的台阶,也顺便给了乾隆一个。
李侍尧看完第二个奏本,不禁仰天长叹,看和珅的眼神也充满了敬畏,向和珅拱了拱手说道:“和大人深谋远虑,侍尧听凭发落。”
一个查办已久的悬案,和珅到云南不过一个月,便水落石出。和珅在乾隆面前留下了能臣干臣的形象,朝堂对和珅奉迎皇上上位,实无真才实学的说法也慢慢销声匿迹。而因为那封私信,乾隆对李侍尧的印象也有了改观,虽有作威作福,一手遮天的嫌疑,但却是治边平乱的良将。
李侍尧在刑部大牢里蹲了一阵,正好赶上西北叛乱,乾隆又将他从新启用,官复原职,总督西北军事。而和珅从云南回来,就升为户部尚书,御前大臣,内务府的管理大权也从新回到他的手上。也就在此时,如连成海所说,大量财富通过各个钱庄汇集到和珅的手上,前明朱三太子留下的财富远远超过了和珅的想象,而更多曾经朝堂上的反对者,也突然转向,投靠到和珅的门下。
和珅利用掌控内务府大权的机会,在一个深夜,溜进了曾经囚禁前太子胤礽的小院,按照当年连成海书信里的提示,在院中挖了起来。在他的小铲碰到了坚硬的物体,土壤里出现腐烂不堪的布片以及森森的白骨时,和珅呆住了。他放下小铲,抱着腿在土坑边坐下,默默地望着天边缓缓升起的圆月,给破败的小院镀上一层冰冷的银色。
小说到这里戛然而止,但我想后面的故事应该是很多人熟知的,平步青云的和珅,与朝中以福康安、阿桂为代表的武勋派斗,与刘墉、王杰为代表的御史派斗,最终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权臣,而他贪腐来的钱财据说十倍于当时清庭的岁入。当然,和珅的权利达到顶峰时,也就与下一任新君嘉庆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乾隆一死,和珅马上被嘉庆查办,抄家赐死。
但不可否认的是,和珅当道的几十年里,八旗里一班独挡一面的名将死的死,贬的贬,貌似强大的帝国,武备上已是不堪一击。而各地的封疆大吏们,更是以搜刮为己任,弄得天怒人怨,民变随时可能发生。帝国不可避免的走向衰落,即便有后来曾、张、李、左所谓中兴名臣,也只不过让这辆破车在颠簸的烂路上多走了几年而已。
但可能和珅酒泉之下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辛苦一世贪腐来的大好局面,并没有被天地会很好的利用起来。连成海棋走偏锋,下了一剂猛药,虽削弱了清廷,但天地会自身也为药所累,不思进取,各立山头,自相残杀,没有看到满清的羸弱,便已分崩离析了。倒是便宜了帝国主义列强,中国悲怆的进入了最为黑暗的百年。
此时我倒是想起了当年和珅下了大牢,写的那首绝命诗:“五十年前梦幻真,今朝撒手撇红尘。他时唯口安澜日,记取香魂是后身。”野史上对这首诗有很多附会的猜测,认为和珅的前世是乾隆冤死的妃子马佳氏,转生的则是垂帘听政的慈禧。但读了胡安北这篇《戏魂》,终于明白这香魂到底指的什么。
而一代奇书《石头记》也不仅仅是前朝的感怀,更是对今世的预言,一个无数演员用智慧、情感与生命书写的预言。
在我掩书沉思的时候,剧场里传来了自鸣钟庄严的奏鸣,让我再次跨越百年,回到现实。我这才发现,看书看得入神,没有注意到刚才已经是中场休息的时间,估计是演出异常的精彩,观众少有暂时离开的,这会儿正提示大家下半场的演出即将开始。
在我起身的哪一刻,一首熟悉的乐音传入了耳廓,我不禁浑身一震,快步走回了剧场。
(是诸近远诸有物性,虽复差殊,同汝见精清净所瞩,则诸物类自有差别,见性无殊。此精妙明,诚汝见性。若见是物,则汝亦可见吾之见。若同见者,名为见吾,吾不见时,何不见吾不见之处?若见不见,自然非彼不见之相;若不见吾不见之地,自然非物,云何非汝?又则汝今见物之时,汝既见物,物亦见汝,体性纷杂;则汝与我,并诸世间,不成安立。--《楞严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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