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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门乱(四)


六月雨多,  隔几日又落一场,噼里啪啦碎珠落绿盘,荷翻新香。席泠绕过莲池,  去往林戴文的书斋,静候半日,  始见他来。

        林戴文今日穿戴齐整,  戴着靖忠冠,月魄的袍子,系着玉带。小厮在后跟随,打着黄绸伞,抱着一只锦盒。林戴文进门时朝他吩咐,  “搁到马车上去。”

        瞧这模样,像是要出门访贵。席泠不敢耽误,  忙将祭文奉上,“大人前几日叫卑职写的祭文业已写好,  请大人过目。”

        这厢不及落座,先就翻了两下,连连点头,  “果然文采斐然,  我亦为之哀恸,  多谢多谢。”席泠正要拱手,  林戴文却将他的胳膊托起,“单是我谢还不够,这原是虞老侯爷的勾当,  不过我转托了你。走走走,  这会我正要往虞家交差,  你正好随了我一道去。”

        席泠适才醒过神来,  原来林戴文是替虞家引他。暗忖与虞家从无往来,也不过箫娘在他家后宅走动过几回,前头与他家小公子结下点梁子,总不至于老侯爷这回想起来秋后算账。

        林戴文见其踟蹰,握帖的手反剪起来,“你既替我代了这篇祭文,我也不肯顶你的名。你随我去,也叫老侯爷瞧瞧,我手底下都是些什么人才,做老师的,才好为我这个学生少操心呀。”

        几日功夫,席泠就成了他“手底下”的人,真是朝夕巨改。席泠稍思,转来转去,不就为求他这一条门路么?倒先别管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且应下来,“学生多谢大人。”

        如是,林戴文又吩咐小厮另套了马车,一齐冒雨走到乌衣巷虞家。才到门首,雨便止住,随小厮里去,见各处四通八达曲径通幽,所行皆是苍翠绿植,酽酽郁郁,笼烟蒙雾,似误入蓬莱阆苑一般。

        一径到了设在竹林内的一间轩馆,外头微雨润山石,点点滴滴琤琮轻响,里头敞敞亮亮陈设各式案椅。

        风窗摆着把铁力木的圈椅,老侯爷座在上头,闻声而起,“是戴文啊?我正临窗听雨呢,没想到听见脚步声,一猜就晓得是你来了。”

        “老师好雅兴。”林戴文搀扶着,将其送到榻上。

        “老了,别的不多,时辰最多。”老侯爷笑着伸出手将其点一点,稳落榻上,拈起须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1。苏东坡的词,我最喜欢这一阙。”

        林戴文在下微微拱手,“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2。老师自从告老,益发超脱得神仙一样了。”

        老侯爷摇摇手,朝他身后歪一眼。实则席泠才刚进门,那种遥摇山振岳的沉着气度就夺了他的目。此刻倒要作出才瞧见的模样,免得年轻人狂妄起来,“这位是?”

        这厢忙引荐,“这位是上元县的席县丞,前些日老师托我写一篇祭文,我因自感文采不济,久久不敢落笔,倒亏得他,替我解了这个才困之境。”

        说罢就将祭文呈递。老侯爷接过倒是逐字逐句细看了一番,片刻合贴邀二人入座,上问席泠:“方才我们说起苏东坡的词,我看你文从字顺,倒说说,你喜欢谁的句?”

        席泠微微欠首,将二人谦恭睃一眼,不好越高超俗,也不好太狂妄张扬,只得折中拣一句,“后学不才,较喜欢陆游那句‘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闻言,老侯爷果然捋着须,向林戴文笑笑,“瞧瞧,年轻人就是年轻人。若论这一层意思,我还倒更看重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席泠不免作揖,“多谢侯爷指点。”

        再坐回去,胸中疑云渐生,一朝进了这高门,这两个老滑头到底安得何心?

        直到款谈一二刻,门前进来一位小厮禀报:“方才老太太在后头问起太爷,小的回太爷在会客,老太太又问是哪位客,小的道明,老太太笑说,这位席大人家中的老夫人娘儿们在后头是见过的,很是投缘,也要请席大人去见一见。”

        老侯爷乍听,又是咂嘴又是攒眉,连连摇头,“前头正说话,她又闹什么?”

        席泠只得起身,“晚生初次登门,也该去拜见尊长一番才是。”

        “好、好。”老侯爷闻声而笑,朝小厮打个手势。

        一径随小厮步入园中,各处烟水袅袅,也将席泠的心笼罩。初次见面,非亲非故,就要到后宅拜见女尊长,就是要提携他,也犯不着亲近到如斯地步。

        殊不知席泠心里怀惑,露浓心里却抱喜。露浓早起就听见今日江南巡抚要引着席泠往家来,一日茶饭不思,坐行难定,雀跃非常。

        等到这时候,闻得人到了,早等不及屏风后头窥看,在老太太跟前说了个慌,带着丫头寻到园中来。正行到一座嶙峋的太湖石后头,恰就见对面竹影婆娑,笼烟罩雾间绰绰一个身影,正打竹径上款步下来。

        再熟悉不过了,与露浓千百个梦境一样,席泠穿着那件墨黑的圆领袍,身姿翩然,行动若风。又与从前的每一次相逢一样,瞧不清他的眉目。

        待要由假山后头踅出去,却被丫头一手抓住,“姑娘可想清楚,咱们原该在屏风后头躲着见才好,这般兀突突闯出去,恐怕要叫人笑话。”

        “有什么笑话?这里是我家。”

        “就是家中,撞见不认得男人,躲还躲不及,哪还有撞上去的道理?我倒不是绊姑娘,只是要姑娘深思熟虑。”

        露浓正思想,但见席泠已要绕路而去,像从前的每一次匆匆流光逝影。她盼了这样久,哪能就此放他而去?丫头不懂,隔着屏风,她能瞧见他,他却看不见她,既看不见,又如何记在心上呢?

        管不了这许多了,露浓抽出腕子,绕石出去。正缝席泠迎面过来,窄窄的曲径,就成了露浓长长短短的心路,越近,她越觉恍然如梦,在她千百个梦里,他们已碰面了千百遭。

        可巧路旁有块结了苔藓的鹅卵石,露浓急中生智,在擦身间,踩到那石子上,如愿地打个滑,也如愿地,被席泠稍稍扶住。

        乍惊乍喜间,露浓抬起头,一霎跌进席泠眼中,只管把他直直望住。她想起在京师盛宴上所见过的那些仕宦公子王孙子弟,他们或是放浪形骸、或是文质彬彬,或者风度翩翩、太单调了。

        她尚魂陷梦里,席泠已疾步退开,“请恕鄙人唐突之罪。”

        小厮猝不及防讪了须臾,忙引荐,“这位是我们家的小姐。”

        席泠这时才觉察好似掉入个脂粉圈套,面上只得垂眼作揖,“小姐有礼。”

        露浓向他一笑,曼妙福身,执扇当面,一双眼仿佛嵌进去一片波光粼粼的湖。她这才留意到,他与那些个王孙子弟是那么不一样。

        他满身的书卷味里,扑面而来一丝跅弢不羁的邪气,仿佛是满纸缥缈的墨香,笼聚成了一个邪恶又致命的故事。他的行容里,充满华贵而摧颓的意味,眼神像临近黄昏的一场夕阳,满是倾落后的岑寂。

        使她想起南京城那座空旷的皇城,每一块陈旧的砖石上都仿佛印刻着千年万年的恢弘。她多想用指端去触碰,唤醒那些被掩埋的昌盛而神秘的传奇。

        他是她的传奇。此刻,当她心陷在这段传奇里,就有些觉得自己是富贵滔天,是如此平凡。她甚至还怀疑自己还能不能如策地印在他心里,毕竟他那样高不可攀,一定睥睨过许多许多美人。她还算得上什么呢?

        露浓回首,就成了他背后一绿尘嚣,在潮得霉绿的竹间,他甚至没再回头看她一眼。

        比及丫头追过来,跟着她眺望片刻,摇了摇她的手,“姑娘非要见,此刻终于见了,怎的不高兴?”

        “他会记得我么?”露浓蓦地生出几分萧瑟之意,望着他消失的去路。

        “姑娘说什么胡话?这世间男人,但凡见过姑娘的,谁忘得了?”

        “真的?”

        “再真没有了!”丫头拉着她往另条路折返,一路喁喁,“那年在京,老爷生辰,撞见胡太傅家的胡大官人一回,他不是回家就向他父母打听姑娘的事情?那胡大官人几多风流个人物,什么美人没见过?见了姑娘还不同丢了魂似的?姑娘如今反倒先乱了阵脚。”说着,轻嗔一眼,“咱们这会往老太太屋里去,躲在屏风后头,再细瞧瞧。”

        一席话令露浓提起些信心,打耳房罩屏底下钻进前厅,躲在一则屏风后头,倾耳听觑。

        席泠才刚见了礼,老太太上下通看一番,眼露惊喜,把拐杖轻轻振振地,“好、好一派风流人物。快快请座。”

        下首坐了,五六个丫头簇在榻侧抬一眼避一眼地窥看。听见招呼,适才乱着端茶果点心。席泠仿佛掉进个粉艳窟窿里,有些如坐针毡,正要饮茶,听见老太太在榻上问:“小官人今年多大的年纪啦?”

        他只得将茶盅搁下,稍稍欠首,“回老夫人的话,晚生年整二十二。”

        “二十二……”老太太见其言行有礼,态度不卑,愈发瞧着喜欢,免不得套起干系来,“你那位假母时常往我家走动,与我那孙女常在一处说话。上回她来,我因闲坐无趣,也请了她来说话,她回去,有没有与你说过?”

        席泠和煦中带着点纹丝不乱的距离感,“与我提起过,承蒙尊府关照。”

        “关照谈不上,我们带着孙子孙女回南京来,也就这一二年的功夫,许多旧日朋友,都不大走动了,还亏得她肯来。只是近日不知什么缘故,又不大见她来了,你问问她,可是家中有人得罪了她?”

        “老夫人家的门楣涵养,何谈得罪?只是尊府这样的大家,想必家务琐碎繁忙,我告诉她,不好多来打搅。她虽出身寒微没读过书,却很懂道理,因此就不敢上门叨扰了。”

        品这一套言辞,他不叫“母亲”,也没个尊称,话里话外,不似箫娘管束他,倒是他管束箫娘似的。

        老太太有些疑惑,笑着点头,“话不当这样讲,你年轻,又是男人,不晓得我们娘儿们的事情,说得来就要多说几句。况且我那个孙女与箫娘年岁相仿,好说话些。你仍旧使她来的,我们家中也无事忙。”

        言讫,老太太埋一埋松弛的眼皮,又抬起来,目光精明,“听说箫娘与你父亲终未礼成,你一个年轻男人与她个年轻媳妇住在一处,就不怕害了你的清誉?”

        闻言,席泠愈发肯定,林戴文倏然待他有礼亲近起来,必然是看顾着虞家的脸面,而这虞家,恐怕是打他婚姻的主意。老太太这话巧妙地设了个陷阱,既要探他与箫娘有无首尾,又要试他人品如何。

        奈何事情又不明说,叫人推也不好推。席泠抬起眼,也只好把意思暗昧传达,“老夫人见笑,既然进了我家的门,她就是我家的人。即便未成礼,也不该赶她出去,况且她无亲无故,还往哪里去?外人要说什么,凭他们说去吧,关起门来,是我席家在过日子。”

        乍听这话,老太太渐渐敛了一半笑意,显露出些凌厉之势,“说得不错,你们男人家在外头应酬,家里终究少不得人,放她为你操操家务,也是好事情。”

        露浓在丈外的银屏后头听了个清清楚楚,心下也揣摩出些意思,大惊大吓,呆了半晌。再回神,朦胧椅上空空,席泠不知何时已辞将出去。

        她忙踅出屏风,走到榻上,见老太太已换了副庄严面容,把拐杖在地上杵了杵,“你听见了?他与那箫娘,分明有些说不清!我话里问他,他连藏也不藏,竟管照实了回我!我说呢,一个年轻媳妇与个年轻男人常年在一个屋檐底下,能不出事情?自古以来,那偷嫂盗叔的事情就不少,不成想这也是个外头光鲜里头烂的货!”

        唬得一班丫头不敢出身,偷偷拉扯着避出门。露浓弱羽依依落在榻那头,揪着扇坠下的穗子,俄延半日才摇头,“我不信,他不是那样的人。想必是他没领会祖母的意思,随口就那样回了话,里头并没有什么隐意。”

        老太太想了想,面上残存怒气,声音倒是和顺了些,“要是没领会我话里的意思,就是个蠢人,不要他也罢。可要是有那个意思呢?我的心肝,算了罢,咱们另拣人,咱们什么身份,还愁拣不到比他好的?”

        要是他与箫娘真有那个意思呢?这话仿若一根真刺了露浓一下,无血无灾的疼,很细微。她垂着下颌,认真思索这个问题,要是他们真有首尾,她该如何自处呢?

        倏地廊下传来老侯爷沧桑的笑声,“我看就这个席泠!”

        瞬间解了露浓的烦恼,她不用做选择了。尊长乐呵呵跨进门来,替她做了决定,“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不就是小孩子家那点闹不清的干系嘛,不值一提。”

        老太太盯着他进来,薄嗔佯笑地,“是,就是男男女女小孩子家玩闹。可那箫娘,既不是他席家的丫头,又不是他席家的表亲,往干系上算,是他的继母!”

        “什么继母,危言耸听。”露浓起身让开,老侯爷捋着胡须坐下来,“不过就是个买回来的女人,礼未成,名分未定,算哪门子的继母?你只拿她当个丫头看待就是了,谁家未成婚的相公房里没几个丫头?”

        说得老太太无话反驳了,怨睐一眼,“你倒看好他?”

        “嗳,叫你说着了!”老侯爷复笑,“方才在外头,我与他说了好些话,现如今,像他如此博学有见识又不卖弄的年轻人可是难见。从前在京时,那些个王孙子弟,要不是目中无人,就是跟耍猴似的,有点本事就恨不得在你面前耍完!我瞧他这么个寒酸的小官,在我与林戴文跟前,还这般气度坦然,言辞有礼,又不逢迎拍马。这样的人才,绝不会只拘在县衙内,迟早平步青云。”

        老太太叫个“耍猴”逗乐了,笑了两声,忙住了,朝露浓递递下巴,“你说了不算,且听孙女的,她说好才好。”

        二人双双落眼露浓,将她瞧得羞答答垂下脸去。席泠与箫娘的那点含混的干系,就不是怎样打紧了,就算他们有说不清的干系,那又如何呢?箫娘做不了他明媒正娶的妻室,只有她可以。

        她默了一会,红脸跑到老太太身边偎着,“我听祖父祖母的。”

        一点点烦难困苦顷刻烟消,老侯爷张罗着往北京去信告诉,单一边地,就一头定下个孙女婿。

        这“孙女婿”还浑然不觉,只当将话说得如此了,虞家就是有什么念头也都能消了,毕竟他席泠,又不是什么皇子王孙,不过是个没家底的小小县丞。

        如此一想,就在马车内笑了笑。这厢将林戴文送回乌衣巷,独步归家。

        秦淮河满落斜阳,晨起下的雨,这时节路上已干透。那走了千百回的桥上游人繁往,席泠穿插其中,像一滴墨浸入余晖满波的河里,翩然地洇开千丝万缕,顷刻不见。

        院门内箫娘正与晴芳说话,两个人凑着脑袋嘀嘀咕咕地,偶然嗤笑两声,显然是在议论谁家长短。席泠在门前咳嗽两声,晴芳惊觉,起身辞出去。

        箫娘趁人没了影,适才两步跑到跟前,脸被半日的烟雨润的白蒙蒙的,格外娇嫩,“你吃过饭没有?”

        “没有,饿了。”席泠抚抚她的腮,把眉轻拧,做除副难受模样,又是笑着的,“吃什么呢?”

        箫娘拉着他,要他帮着端饭,溜溜端过去一样蒸肉、一样熏肉、一样新下的糟鲜藕,就在院里吃。太阳将落未落,光线发黄,落在箫娘半张脸上,晃着她的眼有些睁不开。席泠往一头让一让,拉她挨过来。

        吃罢饭,箫娘就混在正屋卧房里,直至掌灯。席泠在炕桌上写他的文章,写完就欹在窗畔,将树梢的月望一眼,回头朝箫娘轻笑,“你不如就搬到这屋里来,同我一道睡好了。”

        箫娘正剪灯花,就着那把剪子抻过去,在他眼前虚晃着咔嚓一剪,咬牙切齿地,“做你的春秋大梦!我才不过来同你睡一个屋。”

        “又装样子。”席泠一把擒住她的腕子,把剪子夺下来搁在炕桌,掣她溜着墙根到怀里来,“你难道没同我睡过么?”

        问得箫娘脸红了,忙捂他的嘴,“不许说!”

        “做过的事情,还怕人说?”席泠把眼在她嘴上游移,拽下她的手,凑去亲了一下。

        这一段南京雨水频发,秦淮河闸口失修,不是淹了这一段就是没了那一段,他有些忙起来,一连多日早出晚归。箫娘正有些想念,此刻挨近,更有些心猿意马,又不好明讲。

        只婉媚地扇他一眼,“几时的事情,我怎的不记得?”

        “几时?我想想,”他果然攒眉仰头,做出副思索的模样,“像是六日前,夜里雷雨,有人喊了一声。我寻过去,她拉着我不叫我走,说怕打雷,我只好守在床前,原本是规规矩矩的,忽然一道电光……”

        箫娘记起来,那道电光闪得真真是及时,“嗤啦啦”一声斜斜地由窗角霹雳闪过。她侯了半日,席泠就坐在床沿上握着她薄衾里的手,不讲话,只借着一点点月光看她。

        她就趁着这道电光,噌地扑在他怀里。席泠抬臂揽她单薄的背,在她脑后沉沉地笑了声,“我还在想,你得等到什么时候。”

        她小小的心计被拆穿,跌了面,退出怀抱翻白眼,“真格就是吓了一跳,你别乱想,我可端庄着呢。”

        “是么?”席泠近近睇她的眼睛,月光笼在她瞳孔上,浄泚如水。

        她装得越无辜,就显得他越是个不轨之徒。他将手伸徐徐爬进衾被里,探索到秘密地方。箫娘霎时就换了眼色,那一点“端庄”散了,散成些雾蒙蒙的晦涩媚意。

        暴雨落下来,蛙声四溅,夜变得潮热,使人益发气闷,手上脸上脖子上皆是不成形的一层腻腻的汗。席泠把沾得腻腻的手举在她眼前,隐隐含笑,“下雨了。”

        箫娘眼中的雾更浓,暗幽幽地漾着,好像微弱的波澜底下,涌着暗潮。他带着热呴行近,近到鼻尖架着鼻尖,另外只干净的手去抓她的手,往衾里牵引过来,在齐楚的寝衣底下攥住他自己,“下着雨,是等他么?”

        箫娘被吓了一下,目光愈发显得脆弱。她觉得他斯文的皮相底下藏着个没被驯化的狼兽,每逢此溶溶夜,那对狼贪虎视的眼就暴露无疑。

        她不答,席泠就不亲了,退开半寸,顽劣的笑意悬在她眼前,“你不奉承他一下,他怎么有精神去阗个窟窿呢?”说着,就抓着她的腕子挪移起来。

        她的手与他的手又有不同,操劳过那么些家务琐碎,却连个老茧也没有。他的手上则是常年握笔的茧,他早就厌烦了他的手,如今得换,他仰起下颌,朝昏暝的帐顶重重地叹。

        雨坠个不停,天外又闪了电,顷刻照亮了屋子。箫娘一下缩在他怀里,软弱得不能弹动,可怜兮兮地仰目把他望着,盼着。

        席泠垂下浓重的目光,兜着她落在枕上,呴湿濡沫地亲她,在汹汹的暴雨中。

        从此,他们偶时歇在西厢,偶时歇在正屋里,如此奔波,箫娘就是不肯搬到一间屋子里。

        她有她的固执,在他怀里翻个身,躺着就轻而易举望见窗外的月亮,“咱们到底无名无分的,暗地里如何,别人瞧不见。若住在一个屋里,倘或家中来个客,不防就要漏出去,叫人怎么议论好?”

        席泠袒裼着胸怀,手臂给她枕着,另一手伸过来给她掣一掣盖在身上的他的道袍,“那就等搬了宅子,过了礼,再一个屋里住。凉不凉?”

        “不凉。”说是不凉,箫娘却悄悄的把衣裳抽进盖着的道袍里,遮遮掩掩,扭扭捏捏地,系好鹅黄的抹胸,适才安心翻过来望他的侧脸,“咱们什么时候能搬家?”

        席泠睐目睇她一眼,又远远把目光投向东墙,晦涩地笑一下,“就快了。”

        到这时节,箫娘却不急搬家了,她急的是搬家后的事情,“那,咱们成亲,你怎么向世人交代?”

        “交代什么?”大约是男人的通病,一番操劳下来,什么泼出去,心里就会觉得有些空。空得目光也幽寂,“从前,世人不拿眼望我,我也不望他们,如今我更不至于去看他们的眼色。我这辈子,只要给你个交代。”

        箫娘咯咯在他颈窝笑起来,笑着笑着就润了眼。席泠察觉,下撇着目光,“怎的又要哭?”

        “没有!”箫娘拒不承认,把泪花在他脖子上蹭得干干净净,抬起来像个没事人,“别老讲我哭啊哭的,我这个人,从来不爱哭!”

        席泠了解了她,在任何困苦面前,她确实不爱哭,却在渺弱的幸福面前,她常常是泪花染眼。但他不去拆穿她,尽量维护她的体面。

        箫娘沉默片刻,又无声笑起来,心里恨不能流光飞逝,到他娶她那天。一急起来,就免不得露了马脚,“其实,也不必大排筵席宴请那么些亲友的,我这个人,不好热闹,清清静静的,请何小官人与绿蟾、晴芳、元太太这些人来坐坐就好了。”

        “你不好热闹?”席泠望着房粱,老木头上隐隐跳跃着微弱的烛光,他也隐隐笑着,“谁家操办个席面,你都恨不能立时坐上去朝在场的人打个秋风,还不爱热闹?”

        “胡说八道!”箫娘撅着嘴坐起来,“我那是为了银子,可不是真心喜欢与她们凑在一处!若论起清高来,我就是头一个!才不愿意与她们扎堆一处说东家长西家短的。”

        席泠将手枕在脑后,目光将她照个清清楚楚,嘴上哄她,“我说错了,你是不染尘嚣,神仙下凡。”

        夸得箫娘心虚,趴向窗台,望向月色蒙蒙的院子,树密虫鸣处,清宵风细细。她悠闲地撇撇嘴,“不敢当,要论神仙下凡,一个是绿蟾,一个是当属虞露浓。”

        蓦地就把席泠早前的遭遇提起来,他坐起身,一臂自身后环住她,一手撑在窗台,“我险些往了告诉你一椿事,我今日往虞家去了一趟。”

        箫娘乍惊,端起腰,“你往虞家去做什么?”

        “是江南巡抚引我去的,见过了虞老侯爷,说了一番话。我辩出些意思,他家大约是想招揽我。怪道你从前总问我认不认得那位露浓小姐。”他牵着嘴角笑,有些无所谓的态度。

        箫娘却很是有所谓,“那你见过虞露浓了么?”

        “见着了。”席泠淡淡颔首。

        即便他漠然如此,箫娘仍旧提着心。她想起虞露浓那让人过目难忘的美貌,以及她温婉的气度谈吐,就有些如鲠在喉,“那你觉得她好么?”

        “好不好与我什么相干呢?”

        “我就要晓得嚜!”箫娘撒起娇,把他两片敞开的衣襟攥住,瞪着眼,“你就照直说,她美不美,是不是难得一见相貌?”

        席泠无奈长吁,“美,的确是难得一见。”

        箫娘松了手,萧瑟地伏在窗畔。杏树底下好像浮着只萤火虫,盈盈弱弱地闪着微光。她刚刚到手的甜蜜恍如那一点浮光,飘忽渺茫,渐渐有酸楚阗在心间。

        就拿一万个她与露浓比,也比不过的。

        席泠觉察她小小的失意,也伏在窗台,在她旁边笑了笑,“你非要问我她美不美,我又不会对你说谎,只好照实说了。”

        “我又没怨你。”箫娘咕哝一句。

        这就是埋怨,只是不知该冲谁。席泠心领神会,朝那轮月亮抬抬下颌,“你瞧月宫美不美?”

        “美。”

        “这个虞露浓的美,对我来说就像月宫。”箫娘不明白,歪枕着脸睇他。他抚一抚她虚笼慵乱的发髻,“你学戏的,晓得无数传奇故事里,琼楼仙宫的多少神仙下凡来,只为浸在这凡俗的七情六欲里。就是这个道理,她美虽美,在我眼中,却是空的冷的。我要的,是你这俗世的烟火,实实在在的茶饭饱暖。”

        箫娘笑了,剜他一眼,“噢,照你这样讲,她是天上的神仙,我是地上乱窜的烧火丫头,怎么比,也还是她比我好囖?”

        “你比她好。”席泠欹在窗框,回以一个狡诈的笑,“你钻来钻去,不就要这一句么?”

        箫娘趁势蹬了他一脚,嘻嘻地望回窗外。那杏树又变成懒懒的模样,慢悠悠地摇着叶,世间只剩了这座落魄的院宇,陈旧的屋檐底下,他们慢悠悠地说着话。

        他们都以为虞家已经辨出了席泠的婉拒之意,没大挂在心上。熟料隔得几日,虞家常来摧唤的那位婆子又登门。

        时尚未午,箫娘在灶上预备烧午饭,见婆子来,只得先去瀹茶款待。

        婆子如往常一般,说是姑娘请她往家说话。几不曾想,箫娘倒难得推脱起来,“烦妈妈回去说一声,我这里有些抽不开身,先是赵家二娘的生辰,请了我去;紧着又是吴家小儿满月,他家太太托我做些包礼的绢子,我到此刻还好些未做完呢。等我这几日忙完,再去瞧姑娘老太太。”

        那婆子因在家听说了箫娘与席泠似有些说不清,姑娘又是要请她去问话,料想请不去,不知如何挨斥责。便不容她推,只顾着劝说:“你这些没要紧的事情且先放一放吧,我们姑娘使我来请,我若请不着,回去不知如何罚我,你就当体谅体谅老婆子一回嚜。”

        箫娘端了瓯瓜子来请她吃,笑着耍滑头,“虽说是没要紧的差事,可到底是先就应了人,这会子又说放了,哪里好向人交代呢?您老也体谅体谅我,我就靠着这些门户里的奶奶太太门混口饭吃,招她们厌烦了,我往后如何处事?”

        见说她不动,婆子抻直腰,将刚抓的一把瓜子冷冷拍回碟子里,“我可把话给你捎来了,去不去么,你自家掂量着办。可我多句嘴,我们老太爷虽说不在朝中做官了,那也是永世的侯爷,膝下几个儿子还在京中担着要职。你们泠官人,如今也不过是县丞,真叫家里头这些个尊主觉着你们不给脸面,恼了,如何是好?”

        说到这步田地,就是不想去也得去了。箫娘只好应下,“瞧您说的,怎的就恼啊气的起来?您容我换身衣裳,这就与您走一遭!”

        婆子便笑着点头,在院中坐等一阵,见箫娘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来,穿的嫩绿的掩襟长衫,底下半露着鹅黄裙,一双白绫金线锁边的平底鞋,鞋头扣着如意头的纹。

        婆子夸赞两句,心里却嘲她年轻爱卖弄,才把个未娶妻的汉子勾了魂去。

        箫娘还不知这里头的事,听席泠说虞家没明言,他也不好明拒,只在话里婉推了过去。只道露浓请她去,少不得同往常一般,是为打探席泠的事情。

        与婆子未乘轿坐车,往秦淮河沿岸过来。近日连雨,岸上淹了些,倒不深,却混了好些黄浆泥土的,踩得箫娘满鞋的泥泞。

        遐暨露浓房中,还未进,里头就有丫头急急喊,“哎唷你那一鞋的泥,且别进来,待我寻双鞋来你换上再进。”

        从前下雨也来过几遭,还是头一遭听见喊她换了鞋子进去的。她面上不好得罪,只好候着。

        不一时换了双不知谁不穿的鞋进去,巧见露浓卧房里打帘子出来,比往日愈发笑盈盈的,“嫂子在家忙什么,不去请,就一连好些日不往我这里来。”

        两个榻前碰了头,箫娘还按与婆子说的那些托词回她。露浓听后点头,请她榻上坐,款待茶果。

        趁她吃茶,露浓暗睇她一眼,“前些时我祖父托江南巡抚林大人写一篇祭文,林大人脱不开身,又转托了泠官人。泠官人写了,与林大人一同往我家来了一趟,祖父瞧见那祭文,连赞了他好些时日。不知这事情他回去,有没有同嫂子说起?”

        箫娘急着应,不留心烫了舌,忙打着扇扇一阵,“说了说了,亏得老太爷肯关照。”

        “又说这样的客套话做什么呢?”露浓捡起把锦绣纨扇,扇一扇,墙根底下的阳光又轻退一寸,正午了。

        她招呼着丫头摆饭,眼望窗外一树玉兰,褪了白花,今番正值枝繁叶茂,在窗户上摇金,偶然折几点碎的光斑在露浓身上,好像细碎的微弱的快乐,“说起泠官人往我们家来那天,赶上我往祖母屋里去,正巧在园中迎面撞见他。那天下了雨,路上滑滑的,我不留神滑了下,险些跌跤,亏得叫他搀住了!”

        箫娘倒是头回听见这桩事,睐目看她,白嫩的脸皮上嫣然粉旭,被微动的一点阳光照出细细的绒毛,像颗甜滋滋的蜜桃。

        她心里却像嚼着杏,有些酸。

        露浓没听见她搭讪,眼波轻横过来,“这一碰面呀,我倒是有些明白你了。”

        这话掐头去尾的,很让人迷糊。箫娘暗暗辨出几分意思,装傻充愣傻呵呵一笑,“姑娘明白什么?”

        倒把露浓问得不能出口,止住扇默了须臾,复笑,“没什么,就是明白,你素日总‘泠哥儿’长‘泠哥儿’短的,见了才晓得,的确是位栋梁之材,怪道你日日就指望着他有大前程。”

        仍有歧意,箫娘咂摸稍刻,摇起扇,“我不指望他还指望谁呢?我无亲无故,就这么个靠得住的人。”

        “嫂子就没想过,另嫁?”话套话的,露浓趁势问她打算,“要我说,嫂子如此年轻,又与席家老爷未成礼过户的,还算是头婚。嫂子又生得不比人差,要捡个年轻的头婚的男人,还怕捡不着?别说寻常人户里头婚的年轻男人,就是身上有功名的在衙门里当差的,也配得上。”

        箫娘障扇巧笑,“哟,姑娘如此抬举我?我出身寒微,打小就做丫头做戏子,哪配得上那起人?我呀,什么多余的都不想,只想着好好守着家里守着泠哥儿,等他出息了,我还愁什么?”

        三言两语,四两拨转千斤,细细针锋就巧妙地藏在这满室的闲话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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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宋  苏轼《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

        2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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