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家家雨(31)
汪盐到的时候, 行政会议室里只剩孙施惠一个了。
几方研讨,今日要定稿拍板的, 这才选在了酒店。
他早上就过来了, 一天都在这里。早一刻钟前,他给汪盐打电话,问她到了吗?他下去接她。
汪盐说不用,她又不是不认识路。
会议室很好找, 难找的是室内的人。因为走进来, 只有一隅角落上着灯。也只有那一块还搁着个笔电, 会议桌上有香烟盒、火机, 卷着卷的图纸,一沓反扣着的a4纸。
喝剩的咖啡,一盘的烟灰, 还有酒店给与会人准备的名牌。
粉纸黑字上写着:孙施惠。
汪盐刚想给他发信息的,身后有脚步声过来,她回头, 孙施惠已经到她眼前了。
“太困了, 去洗了把脸。”
“这里头的烟味能杀死十头牛。”
有人面上淡淡的,不计较她的控诉,只一边收拾案上的东西,一边问她, “一个人去医院是怕我这不孝的名声太难听了?”
汪盐看着孙施惠收拾东西,一时有种他们上学那会儿, 收拾书包回家的错觉。“我只是顺便路过,正好上去问问的。”
孙施惠一手夹笔电,一手抱图纸,而剩下的一沓a4纸, 朝汪盐努努嘴,示意她帮他拿。聪慧人成心揭穿她,“跨一个城区的顺便?”
“我愿意,我乐意。”汪盐讨厌他这样穷追不舍,手拿到那沓纸也不高兴多瞄一眼。
孙施惠轻哼一声的那种笑,笑着提醒她,“翻过来。”
汪盐看他,他却提醒她看手里的纸。
一沓纸里,有他开会的资料和他记的数据,中间掺着一份钉好的文件,准确来说,是履历,背调。
汪盐抬头看一眼孙施惠,他当真的。来前,他玩笑说让她过来吃瓜。
他当真背调了他的奶奶。饶是对方已经跟爷爷离婚了,可是亲缘上,还是孙施惠嫡亲的祖母。
“你!”汪盐稍稍有点讶然,因为昨天他和琅华各自立场的一段较量,汪盐自认为孙施惠的那句做不到孝,那就顺,很仁至义尽了。
然而,他终究还是留着一手,留着他算计人心的一道余地。
富芸芸,十七岁就和孙开祥定亲了。十九岁成婚,结婚当年生下一子。
那个特殊年代,一家三口过得并不宽裕,甚至反过来,孙开祥还要岳父的接济。
孙某人独自去南方打拼了几年,回来从纺织作坊起步,赶上了改革的好时机,时代弄潮儿。真真第一桶金开始,孙家的实业奠基就夯实了。
至此,孙开祥也彻底拜托了岳父的阴影。生意滚雪球般地越做越大,分/身乏术,在家的日子也越来越少,少到妻子搬回娘家住,他都不明白到底问题出在哪里。
直到妻子发现他接济了从前和他有过来往的一个女人。夫妻俩争吵不断,富芸芸一气之下提了离婚。
可是没多久,富芸芸怀孕了。
岳父岳母也出面原谅,仿佛两个人的分歧,在婚姻家庭里,实在比不过一个活生生的孩子。
九个月后,富芸芸生下一个女儿。就在孙开祥沉浸在一儿一女的美好假象之下时,女儿没满百天,妻子再次提离婚了。
这桩官司,富小姐动用了律师,也声称她跟孙某人这些年,哪怕她把离婚分割到的财产都用在律师佣金上,她也是要分开的。
没多久,二人算是体面的分手。
富芸芸甚至连财产都没要,她说她甘愿留给她的两个孩子。
几年后,富小姐回来过一次,想把女儿接走,可是孩子跟着父亲,由保姆带着,早已不认得她这个妈了。孙开祥也有意转圜,借着不撒手孩子的由头,想叫前妻留下来。
自然是未果。再大些,琅华更是叛逆任性,几乎与亲妈都没打过照面。
富孙二人真正闹翻就是大儿子的空难事故。两个人大吵了一架后,断了联系,整整二十七年。
背调的信息很潦草,都是些时间轴,细节都是孙施惠凭着阿秋的记忆及合理想象复盘的。
汪盐有些好奇,“所以,爷爷当年……”真的背叛婚姻了?
孙施惠领着她上楼放手里的东西,电梯徐徐上行,人心短暂的失重。孙施惠无法回答他没有务实证据的询问,只说,结果推证。事实也是,婚姻里的偏差与感悟只有当事人说了算。
他原本无心知道这些,背调的初衷只是想了解一下富芸芸的财务状况,以及和爷爷分道扬镳这些年大体的交际范畴。
不是汪盐好奇,他根本不高兴去理会这些。
可是好奇总归害死猫。汪盐理清爽孙家这蒙尘般的家务事,反而一时唏嘘,沉默不语。
她望着这背调资料上,当年双十年华富芸芸的照片,尽管黑白底色,也不妨碍这位女主人的惊艳美丽。
可惜,局外人看这事实,不争也不值。
有人跳出了围城,好像又没有;
有人囹圄在里头,好像又安然无恙。
电梯停在27楼,孙施惠率先出来时,汪盐还在晃神。
孙施惠拿身子挡在感应门上,侧身偏头看她,也让她出去。看她在分神,“想什么呢?”
想女人遇到想不通的问题,总是喜欢把它们归到命运,宿命上去。
汪盐这一刻也有点了,她觉得孙施惠总有这种本事,她才对他的偏差、怜悯修正那么一点点呢,下一秒,他肯定会让她清醒务实起来。
汪盐捏着这份他亲自背调的事实,不禁想打趣孙施惠,这么看,你们孙家的男人真是一脉相承啊。
“孙施惠,爷爷离了前妻,为什么一直没再娶?”
挡在感应门上的人,两手都占着,依旧来推她出去,推着她往前走,“你想听什么?长情的版本就是他可能始终对前妻念念不忘,现实的……可能是婚姻于他已经毫无意义,甚至反过来吞噬他。他有一双儿女,再经营一桩婚姻,对原配的孩子无非就是二次伤害。”
事实也证明,好在没有。
不然琅华会更惨,依她那个性子。
“当然,那样也就没我什么事了。”
孙施惠自说自话,“我唯一要遗憾的就是,可能我这二十年就少了个和我作对的人。”
他推着汪盐往前走,行政房门口,门卡在他外套里侧口袋里。孙施惠展臂,要汪盐拿。
汪盐就像刚看完一部悲剧电影,短暂出不来的凝重。孙施惠偏要喊她抽离,“汪盐,开门。”
汪盐没有听从,只问他,“背调是为了谁,琅华还是你自己?”
“我们,包括你。”
“……”
“汪盐,我可以允许这个人回来探望甚至所谓的破镜重圆,但是,当真财务状况一塌糊涂,摆明了来打秋风的。那么,我也会选择行使我的权利,必要时候,清理门户。”
这才是真实务实的孙施惠。也是昨天孤立无援的琅华需要的样子。
可是他没有贸然披露自己,他有自己的一套行事章程。
琅华不知道。
他悉数坦诚在汪盐面前。
寡情薄幸,工于算计。
汪盐迟迟不回应他,孙施惠就把两手的东西归到一只手上,腾出的手来牵引她,牵她的手到他的口袋里拿门卡、钥匙。
开这一道门,感应门锁翁声松开锁舌。
孙施惠再催她,“放下东西就去吃饭,这家酒店刚挖角了个行政主厨,听说苏杭春菜做得不错,你正好试试。”
汪盐把刚拿在手里的a4纸全部搁下来,还给他。自己晕头转向地去行政套房的客用卫生间洗手了。
等她出来的时候,孙施惠坐在厅里的沙发上,滑开火机,火舌舔着一叠纸张。
燎燎燃起来,在他手上。
汪盐下意识问他,“你干嘛?”
“看过了。不要了。”孙施惠一向这样,重要数据不带出办公室;不紧要资料,即刻销毁。而且,“早知道不给你看了。”放火的人,撩眼皮看汪盐一眼,“你是不看也操心,看了更操心。”
“汪盐,让我猜猜,你刚在琢磨什么。在经验教条主义地琢磨我,没理由爷爷老爹在前,还能是个好人……对吗?”
“……”
“我猜对了吗?”一截火在某人手里越烧越盛,他最后不得不丢了手。
如他所愿,汪盐天生是来跟他作对的。“猜错了,孙施惠,你不是一向最喜欢我妈吗,你不是一向狡诈地擒贼先擒王吗?你知道我妈怎么说你父母的吗,她反倒是觉得你生母很硬气,这些年没有上门,当年把你送过来,你也不要偏执地听你爷爷一面之词,父母之爱子,是你想不到的。爷爷能为了他儿子的延续,不惜代价把你要回来,你又为什么不能信你母亲也许是真心为你好,才把你舍了……而不是弃!”
烧成灰的一叠纸掉在垃圾桶里,烙出了塑胶软化的味道。孙施惠即刻开矿泉水去浇灭它们。
一时间,室内充斥着灰烬的味道。
不多时,他站起身,朝汪盐走来。神情淡薄地牵她手,说下楼去吃饭。
汪盐说不饿,她来也不是为了吃一群狗男人生意局的饭的。
孙施惠幽幽问她,“那你来干嘛的?吃瓜?”
汪盐朝他呸,“孙施惠你真的属狗的,我也后悔了,后悔过来。狗怎么会有人的良心呢。我还联想着,爷爷这样一意孤行,伤的不只是琅华的心,更多的是你。我怕有人回避着,他们是一家人,而你孤单冷漠的局外人。”
这个局外人,甚至爷爷、奶奶、姑姑这些称呼,都没人认真教他喊过,珍重过。
所以他才变成今天这样不近人情。
“而事实呢,事实是这个继承者从来不糊涂不孤单,他好端端地在这筹谋着呢。”汪盐炸鞭炮般地一番话,骂得对面人脸直逼铁青。
他自嘲口吻,喃喃复述,“我筹谋。”
汪盐望着这个永远不肯服输、低头的人,一路过来的温柔小意全消散了,她掉头就走,一面走一面拿背影朝他,“孙施惠,既然你没事那就先忙吧,我……”
一句‘我先走了’都没吐得出来,汪盐就被身后过来的一道力扑一般地扪住了,孙施惠刚才进来时,他的笔电和图纸、藏品图那些全被他搁在门口的玄关柜上。
他急切切地过来掳汪盐,再掰她回头,二人跌靠在玄关柜上,汪盐不小心碰翻了他的数据资料,其中几张藏品图露出来,明清风格的拔步床和硬式花轿。
今天孙施惠在会上,极力要求设计师领悟他的意思,他要在二层做一个中式婚嫁主题的藏馆。灵感就是因为那天在赵寅轩仓库里看到一个硬衣式花轿,四方四角,盔顶出檐的宝塔形。
描金点彩两扇开合的门上,有一对楹联:
庆今朝双星来相会;
贺来年早生小公民。
汪盐慌乱之下,高跟鞋正好踩在那张花轿图上。再要骂孙施惠什么的时候,他截住了她的话,继续没事人地问汪盐,要不要下楼吃饭?
汪盐挣不过他的力道,就干脆继续呸他,吃你个头!
岂料,孙施惠来拦腰抱她,“你不吃点东西,到时候又犯低血糖怎么办?”
汪盐这才明白过来他说什么。
“孙施惠!”
“别喊,我耳朵没聋。”他抱着她往里走,还不忘提醒她,“汪盐,你踩到我的‘小公民’了。”
汪盐哪里知道他说的什么鬼东西。只骂他病又犯了。
他就是装好人都挨不过三天!
“是。我挨不过。所以,你肯吗,汪盐?”他再诚实告诉她,“你刚才吧啦吧啦说一堆的时候我已经没耐性了。”
孙施惠抱着汪盐进了里卧,“你再要走,”二人跌到软枕上,孙施惠欺身着脱外套,“那我怎么办?汪盐。”
他的两只手从外套袖子里解放出来,一上一下地来截取她。
“你说得对,他们是一家,我是局外。”
“所以我更不会让你走,有你,我们一齐做对局外人,好不好?”
冷手碰到了她的热灵魂。
“汪盐,别不理我。”孙施惠说着,一只手来拨她的脸,要她看着他,一只手去拈取她的真心话。
孙施惠说,汪盐的真心话从来不在嘴上。
汪盐今天穿的裙子,以至于他很便利地采集到了他的证据。
孙施惠这个王八蛋,他取笑一般地贴在汪盐耳边,“水做的汪盐,又容易低血糖。”
汪盐真的狠砸了他一拳,在他心口。
孙施惠轻易扣住她的手腕,自顾自的放浪形骸,“你倒是花架子了,我跟着高血压都快犯了。”
说着,他俯过来亲他的花架子,更多的是咬,疼得汪盐都出声了。
他告诉她,“你刚才吧啦吧啦朝我凶的时候,我就想这样了。”
咬她,甚至吃掉她。
汪盐如他的愿不说话了,紧闭着牙关,孙施惠又更毛躁起来,毛躁地低着头去够她、找她。一点一点地衔吻她,最后直把汪盐挪得没地挪了,一头撞到了床头。
她才闷闷出声,孙施惠扽她回头。
也帮她揉撞到的地方,汪盐骂他,“假惺惺。”
孙施惠扶住她的脸,眉眼迷离却倨傲,“要怎样才是真星星,才是你喜欢的温柔,嗯?”
汪盐不想打击他,你压根跟温柔毫无关系。
孙施惠的手机不时响了,他没心情去理会,只问汪盐,“先抱你去洗一下?”
“……”
“好不好?”他和她耍无赖般地脸贴脸,卖乖投诚地说生怕她不喜欢他身上沾到的烟味。
汪盐才不稀罕他这些假把式的话,也挣不过他的吻,耳鬓厮磨般地闹了一身汗,最后恹恹的气息,问他,“你还有别的话术吗?”
孙施惠当真思考神色般地停顿了一秒,“床上的汪盐,乖得离谱!”
得了正主不轻不重一巴掌。
汪盐本意是被他闹得一身汗,她无论如何也得冲一下澡的。
就在她磨磨蹭蹭在花洒下松懈地冲凉时,洗完的某人大概不满意她的时间观念以及故意拖沓叫他坐冷板凳的意图。
他进来要人了。
汪盐才扪掉脸上的水,就清楚地被人从后揽住,唇齿相依,她甚至都来不及关掉花洒。
一只手被孙施惠牵引着按在墙壁上,他的手来覆盖她的,施力之际,青筋可见。
有人莽撞的一下,汪盐含糊破碎地出声。
身后记仇的人,怕不是下辈子也改不掉他的德性——
孙施惠克制隐忍的声音犹如他平时抽烟一般,从鼻息里逸出来,如苏如麻。也在如注的花洒热水下,问他的女主角,“汪盐,告诉我,没感觉……是个、什么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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