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四百五十章最后的人性
如果自己成为薄暮之国的圣骑士，会变成什么模样。
希里斯曾不止一次设想过，如果她成了圣骑士，继承祖父的衣钵，能不能像祖父那样，在混乱与灾难保护自己的国家，让薄暮之国的人能免于遭受厄运。那么强大，那么伟大，被人们崇敬，敬仰。她一直和爷爷相依为命，追随祖父的道路，成为一名虔诚而强大的圣骑士，是她人生仅有的目标，一个被追逐的梦想。
枯萎的树叶缓缓飘落，落入地上的积水，点出一环水晕。
天气很冷。
也许很热？
不，没那么重要。火焰渐熄，白天黑夜，日升日落，寒冷潮湿，亦或闷热干燥，都已经没有了意义。初火才是一切，没有火种的地方，只有混沌与黑暗。就像那火焰出现前的时代一样，没有时间，没有冷热。但希里斯很清楚，这与火焰熄灭无关，她所在的地方仍在火焰笼罩的范围内，最靠近传火圣城洛斯里克的地方。
自己还在思考吗？
希里斯两腿并拢在一起，双臂环绕在膝盖上，她坐在地上，地面的积水模糊的映照出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原本光滑白皙的脸颊，如今变得有些枯瘦，仿佛皮肤正在失去水分与活力，像是正在迈向枯萎的树皮，半边脸几乎都已经变成了这样，只有在另外半张脸上，才能看出当初的清秀俊丽。左侧脸颊已经开始坏死了，整个的凹陷了下去，如破败的蛛网，而皮肤也已苍白的毫无血色。没有人会对这种情况陌生，确切说，这个世界的人们都知道这是什么，还知道，如果没有火焰，每个人都会渐渐变成这副模样。
在传火祭祀场内，知道自己不可能求得火焰，来拯救薄暮之国后，希里斯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更不知道她是如何避开路上的断崖与怪物的，但她不清楚走到这里来，和在半路上被怪物杀死到底哪一个更好。
没有火种，最后一个拯救薄暮之国的希望也随之消失了。
先是大量的不死人出现在薄暮之国，希里斯想方设法清除不死人可能带来的影响，尽可能的将还活着的人与不死人隔绝起来，杀死那些发狂的活尸，来保护民众不受伤害。
一切就像是她的爷爷会做的那样。
她成为了薄暮之国的圣骑士，但却不是以她曾想象过的那样。薄暮之国已经没有还活着的骑士了，她是最后一人，也是最后一个还能拿得起剑，与活尸战斗的人。虽然那时她已经变成了不死人，但她相信自己能撑下去，不死人快速恢复的能力让她可以做到许多普通士兵做不到的事情，她相信自己可以。
就像是她的爷爷曾祝福过的那样。
但后来，越来越多的人类身上出现了黑暗之环，变成了不死人，又有越来越多的不死人变成疯狂的活尸，而活尸的数量最终变成难以对付。如果说一个国家是由人类组成的，那么还能继续维持存在，但当整个国度只剩下少部分人类，剩下的全部变成活尸的时候，那这究竟是活尸的国度，还是人类的家园？但不管如何，这一定是人类生活不下去的地方。无论希里斯怎么做，哪怕是不休不眠，都无法扭转这样的颓势。
她没有这样的力量。
没有像祖父那样的力量。
如果是她的祖父，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办？希里斯一直在这样想，既然不死人出现是因为火焰将熄的原因，那么想办法让火焰尽快燃烧起来，就能解决如今的困境，就像当初她的爷爷扛着剑来寻找解决不死人诅咒的办法一样。于是希里斯又带着剑，穿着她真身从未获得承认的暗月之剑盔甲再次离开薄暮之国，来到洛斯里克附近。
乌鸦尖啸，世界只剩下了枯黄与灰白两色。落叶铺在地面上，铺在坠入游魂穴屋的咒蚀大树上，宛如一张盖住尸体的裹尸布，但这究竟是盖上了死去的大树，还是为这个世界送终？如果还能有落叶的话，那的确是件值得庆幸的事情，因为这代表着还有树木坚持着没有枯死，这实在是稀少，就像这世上还活着人一样少。
就像这世上的希望一样少。
她无力击败被唤醒的薪王，更没有对抗双王子的力量，对于传火这件事，她做不到什么，她甚至都不可能像灰烬那样投身火焰，让火焰旺盛，她当不了柴薪，她只是一个平凡的，成不了薪且被诅咒的不死人。甚至是最后到传火祭祀场去，想要求得火焰，哪怕是让火焰燃烧自己，也要将一缕火苗带到薄暮之国去，让那里的人活下去，哪怕是自己被烧死也无所谓。
可她还是被拒绝了。火焰已经无法分离，那只剩最后一团火苗。甚至是可以分出一缕火苗，她也做不到。那里的薪王鲁道斯告诉她，哪怕是燃烧自己，她也不可能坚持到将火苗带回薄暮之国。
就连性命都那么一不值。
变异的巨大乌鸦扑扇着翅膀落到咒蚀大树上，啄食着地上的腐尸。那肯定是不死聚落游荡的活尸，在无意识走到附近掉下来摔死的。希里斯愣愣的望着地面，自己正在想什么，恐怕她也不知道。混混僵僵的大脑像是已经消失了，也许她已经变成活尸了，只是自己还没意识到？她在这里待了多久了？不知道，她好像一直都坐在这里。
她叫什么名字？对，希里斯。但她为什么会到这里来？
对……
她只是个什么都做不到的废物。
得不到火焰，解决不了活尸，打不过薪王与洛斯里克王子，她告诉薄暮之国里还活着的人，告诉他们自己会解决问题，保护他们活下来，但现在，想必他们也在等待已经变成活尸了吧。想来也是好笑，自己居然会曾经承诺在完成责任后，成为别人的随从骑士，结果如今却变成了这幅模样。完不成的责任，做不到的承诺。
连成为柴薪的资格都没有。
希里斯缩了缩脑袋。
她感觉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
这真的是声音吗？她不在意，说不定是有活尸在靠近，也可能是她快要死了，这是她耳边最后的幻觉。但在这里变成活尸，能和祖父死在一起，而且还不会因为发狂去袭击其他活人，这对无能的自己来说，真是个奢侈的结局。
视线早就已经变得模糊，隐约，她看到一名男人的身影沿着游魂穴屋顶端吊着的粗大藤蔓向下滑落。乌鸦被惊动，嘎嘎的叫了起来。它们扑向新出现的身影，但接着被砍翻在地，剩下的几只乌鸦扇动着翅膀慌乱的飞走了，只留下了几片飘落的羽毛。
“希里斯？！”
声音回荡在穴屋内，很响亮，但在希里斯的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希里斯？！”
那人站在了咒蚀大树的尸体上，向游魂穴屋四处张望。最终，他的视线停留到坐在附近地面上的身影。
“希里斯！该死的，你怎么会来到这里！我找你很久了！”
渐渐走进，模糊的视线逐渐呈现出泽林的模样。希里斯想要尽力睁大眼睛，但身体却不听使唤。她感觉自己提起了身边的那把刺剑，就像一名活尸一样，无神的望着走向她的狩魔猎人。
和预想的一样，在距离希里斯大概四米的地方，泽林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右手摸向了腰间的剑柄。
他还活着。
但自己怎么还有脸面再面对他呢？
为什么，会是他来到这里？
帮过自己，救过自己。自己却无以为报，对他的诺言更是成了一席可笑的空话。
希里斯看着面前的人握着手的剑，警惕的盯着自己。她本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发出的只是无意义的嘶吼。她可能已经发不出声音了，身体里面已经和外表一样开始腐败。望着狩魔猎人正小心翼翼的举起剑靠近自己，希里斯沉默着，同样举起了自己的剑。她的理智只剩下最后一丝，说不定下一秒就会变成活尸。不过这样也好，在还有理智的时候死去，总比变成那些肮脏的尸体要好。她没有再试着发出声音，如今的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危险的生物，既然这样，那就让泽林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吧，他是个好人，也许只有杀死一个熟悉的人变成的活尸不会让他感到伤心，感到自责。
乌鸦的羽毛飘落到了希里斯的肩膀上，仿佛是在为这最后的理智送行。她慢慢抬起腿，枯叶被早已不再光鲜亮丽的银靴踩过，陷入积水，陷入淤泥，最终没能漂浮起来，彻底与烂泥融为一体。
她举起剑，然后满意的望着泽林同样举起手的乌木刃。
剑刃碰撞，手脚僵硬的她根本无法抵挡乌木刃的剑锋，仅仅是几次交锋，她就已经彻底陷入了下风。
这就够了。
如果是真的变成活尸了，可能还会给泽林带来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吧。
直到第五次交锋，希里斯手从刺剑脱手而出，在半空转了几圈，扎进了松软的泥土。听着耳边剑刃的呼啸声，她闭上了眼睛。
装的像一个活尸还是困难。
最后，希里斯这样想到。
可接下来，她没有感受到剑刃划开喉咙的触感，她的面门上忽然传来一阵剧痛，随后后背便和泥土亲密接触了————她被一拳狠狠的打倒在地上。
泽林甩了甩手腕，面前已经开始活尸化的希里斯想要爬起身，不过狩魔猎人按住她的肩膀，强行将她按了回去，然后另一只手伸向女骑士的腰带，抽出别在上面的匕首，随手扔了出去。
希里斯苍白而又起着皱褶的手抓住泽林的胳膊，想要抓挠，但却仅仅能在皮革护臂上留下一道道浅白的痕迹。
“我可从来都不知道，一个无意识的活尸会在战斗时故意放水。你手里握着护符，却没有使用奇迹，你的动作那么僵硬，就像是个刚刚才学会如何握剑的学徒一样。我知道活尸会失去理智，但活尸会比生前变得更加凶狠，要是每个活尸都比生前变得更加弱小，这世上的活尸也就不会成为那么大的麻烦了。”
泽林在刚刚看到希里斯这幅活尸的模样时，他的确感到有些不知所措，他来晚了，希里斯已经变成了活尸。狩魔猎人知道如果火焰旺盛起来的话，不死人诅咒会随之消散，而不死人也会重新变成正常的人类，但活尸却不可能，除了被杀死外，没有其他的办法。无论从什么方面看，希里斯都已经和活尸没什么区别，但在与希里斯交手的时候，泽林却发现，希里斯的战斗变得软弱了许多。
“啊……”
希里斯张张嘴，只是发出了一阵嘶吼。
“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
但回应他的，只是无意义的嘶哑声，女骑士的手臂抓住狩魔猎人的手臂，紧紧的抓住。在希里斯的眼，泽林只看到了一种令人心悸的空洞。对于希里斯是否还有理智，他没有把握，但只要还有一点可能，他就没有放弃的打算。
“如果你能听明白我的话，就把手放开。”
泽林感觉自己胳膊上的手稍稍松了一下，但紧接着又抓住了他。希里斯猛地抬起头，额头狠狠的撞在泽林的鼻尖上，这把泽林打了个踉跄，希里斯趁机挣脱了钳固住自己的双手，挣扎着站起身，她想要走过去，拾起脱手而出的刺剑，但随即又被泽林绊倒，和狩魔猎人一起摔倒在淤泥里。
“我知道你的国家覆灭了，希里斯。”
泽林扼住抓向自己脖颈的手臂，另一只手按住希里斯的脖颈，他感觉自己的后背被踢了一脚，但希里斯的力量没有那么强，她的战斗技巧更多取决于灵巧。
“你还不能就这样变成活尸，这个世界马上就恢复了，你的国家会得到重建，而我还需要一个随从骑士，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你绝对不能就这样死在这里，你还有希望，希里斯。我在这里，我在你身边，你不会再遇到任何失败了，绝对不会。”
希里斯挣扎的动作顿住了，她睁大那双浑浊的眼睛，那最后的一丝人性。
“我向你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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