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
25
又过了两个小时, 手术结束。
手术室门打开,主刀医生林立勋出来,他摘下口罩, “病人现在一切都好,具体情况, 我让护士和你说。”
王菁曼点点头,又问:“陶桃她现在人呢?”
“送去病房了,过二十四个小时才能探视。”
“好, 医生,真的辛苦你了。”
林立勋挤了个礼貌性的笑, 只是眼底,有散不去的忧愁。
手术是结束了。
可是一切,才开始。
后续的治疗过程……
哎。
他叹气, 没再多言。
回到办公室, 办公室里, 都在讨论刚结束的这台手术。
因为难度系数较高,所有没事的医生都到观摩室看这台手术的手术操作和细节,有人就刚才的气管切开手术提出疑惑,也有人不了解刚才各次输液的用量和时间……诸多问题, 林立勋呵呵笑:“我先喝口水。”
在他喝水的间隙,杜小羽说:“林教授,刚才那个病人, 我看着年纪很小啊。”
“十四岁。”
方才还嘈杂如菜市场般的办公室, 陡然噤声,一个个, 眼里流露出同情。
“还是学跳舞的, ”林立勋叹了口气, “世事无常啊。”
办公室里,有在烧伤科工作多年的老教授,也有刚轮转到烧伤科实习的实习生,无一不纷纷叹息。
郑梨低声说:“我以后还是不选烧伤科了,这么小的女孩子躺在那儿,你刚看到了吧,全身都是伤,全身都被绷带绑着,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而且还是学跳舞的,多爱美的小姑娘啊……”
女孩子对女孩子更容易共情。
汪旭:“那你要去哪个科?”
郑梨瓮声瓮气:“反正,不要选烧伤科,每次送来的病人,身上都有点儿伤,昨天贺医生面诊的那个病人你看到了吗,眼睛烫伤,血肉模糊的……闻着味儿我都想吐。”
两个人缩在角落里讨论。
冷不丁,一道冷冽嗓音插进来。
“爱干净就不要选择医生这个行业。”
说闲话被抓包,二人怔了下。
汪旭挠挠头:“贺医生。”
郑梨也叫:“贺医生。”
办公室有个隔间,被大家当做休息室使用,有休息躺椅,冰箱,还有前阵子林立勋特意买的加热保温柜。里面放着的饮料,都是贺司珩买来供大家喝的。
贺司珩过来取牛奶,恰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相比于二人此刻难堪的神情,贺司珩神情淡淡,“医生只是个职业,和环卫工人没什么差别,干的永远都是最脏最累的活,不要把医生想的多高尚,也不要把这个职业想的多高人一等。喜欢干净,就别当医生。”
“我没……”郑梨的脸一阵青一阵红,羞愧难当。
汪旭给她找理由,“她就是被吓到了,才这么说的。”
贺司珩眼神没有温度,斜睨他一眼,“你们还没选定方向吧?”
他们是轮转到烧伤科的实习生,自然没选定。
“嗯。”
“到烧伤科之后,觉得烧伤科不行,那以后呢?下次去哪儿?妇产科?儿科?心外科?”贺司珩的阅历比他们多许多,他嘴角轻扯,“知道妇产科会面对什么吗?丈夫和婆婆为了保大保小而争执,最后决定保小。呵——”
“生出来是女儿,丈夫和婆婆在产妇出院前都没露过面。”
“怀孕19周羊水破裂,导致不得不堕胎。”
“儿科就好吗?”
“刚生下来的小孩,就因为是女儿,被父母抛弃。”
“六个月的小孩就得肝脏移植,父亲有肝炎,母亲又不匹配,压根找不到合适的□□,只能数着日子等死。”
“这还只是病人,你知道儿科闹事的有多少吗?儿科是整个医院闹事最多的一个科室,因为小孩是全家的希望,你稍微有一点儿没做好,都得被指着鼻子骂。”
“连病人脏都没法适应,被人指着鼻子骂,估计更没法适应了。”
贺司珩在科室里素来寡言少语,平时科室内的医生都会开玩笑,也会在闲暇之余唠家常,唯独贺司珩,他什么都不说,也不参与任何一场谈话。
这还是他第一次,话这么多。
两位实习生显然怔住,继而,郑梨眼眶泛红,她拿着水杯的手指紧缩,力度大的,手指泛白,“对不起。”
“不用和我说对不起,回去,再仔细看看希波格拉底誓言,不要只是会背——理解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理解不了,那么,趁早转行。”
贺司珩从保温柜里取出牛奶,没再看他们一眼,转头离开休息室。
贺司珩没在办公室待着,他今天休息,回来也是因为这场突发事件。手术结束,他换回自己的衣服,离开办公室。
他的声音不轻不重,休息室没有门隔着,话传到办公室,所有人的耳里。
杜小羽冷冷看着贺司珩背影消失。
她有些走神。
林立勋同她开玩笑:“是不是突然之间觉得,小贺很有魅力?”
她收回眼,纠正:“我一直都觉得贺医生超有魅力的。”
林立勋:“你是觉得他长得有魅力吧?”
杜小羽眼眯眯笑,不反驳。
过了半晌,她又问:“我一直都很好奇,贺医生为什么选咱们科室啊?”
林立勋指指自己,“还能是什么原因?——我这老头子,有数不清的魅力。”
“……”
办公室再度安静下来。
林立勋干笑两声,“我突然想起来我要去上个厕所。”
……
重度烧伤病房外的走廊里。
王菁曼正在和她姐姐打电话,声音虚弱,“嗯,手术结束了,你们什么时候过来?我不知道,对不起……”
一连串的抱歉。
今兮侧头,看到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水模糊了窗户。
耳边,猛地有温热触感。
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看到来人后,紧绷的身体,彻底松懈。
何时在他边上坐下,给她拧开牛奶瓶,递过去:“晚饭吃了没?”
事情从发生到现在,过去将近八个小时。
已是深夜。
今兮抿了口牛奶,把头靠在他的肩上,回答:“没有。”
贺司珩:“我带你去吃饭。”
她坐在位置上,一动不动。
“陶桃的情况,还好吗?”她问。
“要听实话?”
“嗯。”
“我作为医生能做的,是救活她的命,其他,全得靠她自己,而且后续治疗会很艰难。”贺司珩说的浅显易懂。
今兮问:“那她以后还能跳舞吗?”
贺司珩没说话了。
今兮明白了,“跳不了了啊……”
贺司珩说:“她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万幸了。”
喉咙像是被卡住,今兮声音低了下去,“万一呢?有没有那个可能?万一可以呢?”
走廊里安安静静的,只有雨水拍打窗户的声音。
在阒寂中,今兮听到贺司珩的回答,他的回答非常委婉,可对舞者而言,宛若宣判死刑,“芭蕾舞对她的身体而言,会很辛苦。”
走廊里。
“砰——”的一声。
今兮抬头看过去。
王菁曼整个人仿佛失去主心骨,昏倒在地。
一夜忙碌。
贺司珩说:“王老师太累了,她休息会儿就好。”
今兮:“嗯。”
他问:“饿了吗,我带你去吃饭?”
今兮摇头:“还好,你呢,你饿了没?”
贺司珩说:“我还行,时间不早了,咱们先回家吧。”
“那老师这边……”
“护士会看着的,而且我明天上班,一早就过来,她外甥女也是我负责的,有什么事,我都会和你说,你放心。”
-
今兮这一晚都没睡好。
梦境反复。
一会儿,梦到昨天的那场火灾,一会儿,又梦到自己被鞭炮扎伤,后来莫名其妙,两个梦境交杂在一块儿。
她成了火灾的主人公。
画面一转,她躺在了重度烧伤病房。
有人在说话。
“医生,她还能跳舞吗?”
“活命就很好了,怎么还想着跳舞?”
“有没有那种可能?”
梦里的医生,决绝又无情地说,“没可能。”
今兮猛地惊醒,她起身,坐在床头。身上冷汗涔涔,丝绸睡裙被汗浸湿,颜色深了好几个度。满室漆黑,她久久没从那个噩梦中回神。
“做噩梦了?”
贺司珩也醒来,按亮壁灯。
今兮鬓角都是汗,沾湿了碎发,她抱着蜷缩成一团的自己,说:“我梦到躺在重度烧伤病房的人是我,贺司珩……”
“梦而已,只是梦而已。”贺司珩把她搂进怀里安慰。
“可我很怕,像是回到了那年,你说那年要是我的背被炸伤的面积不止这么一点儿?我是不是也不能跳舞了?”
“都过去了,没有发生的事,不要去胡思乱想。”
“可我忍不住。”
“今兮。”贺司珩捧着她的脸,迫使她和他对视。
她满脸泪痕,印着斑驳的崩溃。
贺司珩说:“不会的,你看看我,冷静一点好不好?你现在很好,很健康,也能跳舞,你什么影响都没有,那次受伤,只是一个意外。”
“以后要是还有那样的意外呢?”
“不会有的。”
贺司珩长眼黑沉沉,直视她的眼睛,“就算有——”
“你有我来救你。”
我作为医生,永远落后事故现场一步救人,但作为你的爱人,永远在你身边,危机出现的第一时间,我会出现,来救你。
……
贺司珩读的是本硕博八年制医学。
硕士阶段,选择专业方向。
他服从科教科安排,在各科室轮转,基本轮转,都会被安排到重点科室:大内、大外、妇科、儿科、神经内科。科室轮转完毕,他填表时,选择专业令人大跌眼镜,连辅导员都给他打电话再三确认:“整形烧伤科?你确定要去那里?”
贺司珩:“嗯。”
辅导员摸不着头脑:“你为什么要选哪个科室?”
贺司珩:“我不是在下面写了理由吗?”
辅导员视线往下,瞥到选择理由那一栏,神情茫然。理由那一栏,贺司珩只写了两个字,辅导员念了出来:“今兮?”
“——这什么?”
贺司珩说:“我女朋友。”
辅导员气结:“胡闹!”
贺司珩:“您就当我胡闹吧,我就选这个,不变了。”
辅导员:“为了个女朋友选这个,至于吗?现在好的时候是女朋友,过阵子不好的时候就分手。贺司珩,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把自己的事业和前程交到女朋友的手上?你怎么想的?”
“我什么都没想。”
“你——”
无论辅导员如何劝说,贺司珩都是一副打定主意的死样子,最后,辅导员也愤愤然挂断电话,挂断前,扔下一句话,“以后可别后悔!”
到现在。
他后悔了吗?
没有。
他从没后悔过。
那次她被烫伤,他坐在病房外,听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听着她说“我好疼”,可他却什么都做不了。
那天的他,慌乱,束手无策,像个废人一般。
也是从那天起,他就下定决心,学烧伤科。
他不想再经历一次那样的混乱。
如果真那么不幸,她再次被烫伤。
他会第一时间出现在她身边。
他会来救她。
永远都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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