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法神的弱点
和差不多六年前相比,这里被整个翻修扩建了,曾经的小小墓园,一丛石碑,早已变成连片的死亡碑林,如同遥远的魔法师星球上,大瘟疫过后的底特律斯坦的郊区,那壮观到令人恐慌的景象,让一代法神浑身冰凉。
“怎么回事?这里突然变这么大了?”他站在墓园的门口,向寒冷的空气发问。
“打仗了呗?那些死在落云的,飞燕的,尤其是潘兴的,几千号几万号的把总,镇统,甚至偏将,原本要运回家乡去的,可是啊,天太热了呀!风水交错的那会儿,天气一阵冷一阵热的又下雨,又闹疫病,这尸体都腐烂没法看,不得已,皇上下令就埋在潘洋吧?这不就成了现在这样吗?别看这里矮树小墙的,里面可是躺了近百号的将军啊!潘兴一战,嘿!南国人可算显出了点骨气!要老头子我说,后面那飞燕城出的破事,估计是损失爱将多了皇上气糊涂了吧?狠心报复呢!咱不说别的,有这样为了自己手下死命整敌人皇帝,还怕啥呀?雁荡山一过狼群遍地,能从库里查理德草原起家的皇爷们儿,哪能是南国那些只会画画片儿的软蛋呢!你说是不是?”
说话之人,便是这义庄的看门老汉,看着他一瘸一拐走过来的样子,银尘真心惊讶,这个老人能在战魂盛行的如今保持着残疾之身,显然不是被人砍了手脚这么简单,而是真正在残酷无比的战场上厮杀过,活了死,死了活许多次,硬生生熬到战魂消散,动用禁术杀出血路的猛汉!
他甚至从义庄的看守小屋里出来的时候,都穿着斥候的皮衣。
这是一位老兵。
天堂向左军令向右,无论他是为了皇帝打仗,为了国家打仗还是为了身后的妻儿打仗,他的忠诚,都不该受到任何一点点歧视与鄙夷。
“老人家。”林绚尘赶紧走过去扶他,却被老人赶开了:“你一个小媳妇怎么可以随便接触别人!”他不悦地看了林绚尘和银尘一眼,没有从银尘的兜帽阴影里看到他白银色的长发。他慢慢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一条腿正常而粗壮,另外一条腿……是一条永远也恢复不了的,带皮的骨链。
骨链紧紧缠着一根粗粗的木头棍子,棍子底端安着爪形的铁脚,没有鞋子。老人就用一根看起来就像是粗树枝刷了清漆一样的破烂的拐杖,配合着自己仅剩的一条腿,慢慢走过来。
他的身上看起来没有别的伤痕了,那是因为战魂和丹药可以修复大部分的刀伤,可左腿的骨链充分说明了他的忠诚与勇武,要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那种勇气和决心,献祭掉自己的肢体去换取一时半刻的胜利的。
“你们是来扫墓的吗?周年?”老人看着银尘他们,怎么看都像是一家三口,只不过那充当“女儿”的小姑娘可真高啊,“五六岁”就能长得这么高了。
“是。”银尘的声音低低的:“还请行个方便。”
“去吧!”老人豪气地一挥手:“这里可不简单的,再说盗墓的人也不会大白天行动,犯傻啊!”老人说着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又回去了,他也就是出来看看究竟什么人进来,看到林绚尘美艳的容貌和林轻雨可爱的小脸,老人反而有些放心了,何况他们三人穿的都不错,真正的盗墓贼们,就算再有钱能在“工作”的时候穿上好丝绸?
银尘的眼睛里闪动着莫名的亮光,看起来湿漉漉的,他依循着记忆慢慢走向墓园的深处,几年前还处于边缘地带的位置,如今已经几乎到了中间,北人也好南国人也罢,都秉持着没事不动他人坟茔的传统观念,这无关道德,只因迷信,就算是皇帝也害怕因为自己的政令,招来恶鬼索命,何况这世上最怕死的人不是懦夫,而是皇帝,因为懦夫不会有多余的财力去追寻虚无缥缈的长生不老药的。
银尘就这样默然走到了那一座小小的孤坟前面,蹲下来,而不是跪下来。墓碑上血红色的字迹,早已因为魔法师的意志而永远地鲜红下去,五六年后都不曾褪色半分,只是那匆匆立起的石碑,风吹雨打之下反而变得斑驳不轻,颓丧沉郁,更衬托出那一行血红色的字迹的醒目。
林绚尘停下来,木然松开了银尘的手,随后将还要跟着上前的林轻雨拉住,只给她看那一串血色的字迹。小小女孩似乎被那红红的字体吓住了,面色如纸。
“阿尔特雷该亚姆·张·雅婷之墓,兄长银尘泣立。”
石碑下面,就是小小的土色突起,从形状上看,几乎连棺椁都没有。
“这是怎么……”林轻雨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因为她的影响里从来没有一种可能,能让哥哥的名字出现在这么一块碑上,出现在这彻彻底底的荒郊野外,出现在昏色的天金色的寒意和土色的凄惶之中,这小小的陵寝比起周围那北国风格的豪华大墓,显得寒酸而卑微之余,更透射出一种无言的悲怆。
“这是一个将近一百九十号人的大家族,留在世上的最后一点点东西。”银尘的声音很空,感觉不像是一个十七岁的活人在说话。
他蹲在地上很久,很久,才忽然想起来什么,从虚数空间里拿出了一束花,很鲜艳很娇嫩的花,轻轻放在那坟茔的脚边。“雅婷,哥哥来看你来了。”他说着变出许多鲜美的食物,那分量足够三个成年人吃:“哥哥知道你爱吃,一生之中永远处在饥饿,哥哥这次让您放开了吃,再也没有人限制你,也没有人因为你惊人的食量而嫌弃你了,雅婷……”
他说着,一道纯黑色的火焰从指尖流出,将花与食物吞噬,没有任何烟雾升腾起来,火焰之中只闪过一粒粒纯白的光点,绝对的负能量火焰,烧过的东西连灰烬都不可能剩下的。
“你曾经说过,让我将你那一份精彩也一并活下去……哥哥如今做到了,哥哥有了当世最强的实力,有了当世最大的财富,有了这个世界都不敢想象的革命性的技术,只要哥哥愿意,哥哥随时可以自掏腰包养活十几万人,哥哥很厉害吧?哥哥可以打得过东海最强大的魔神,可以将毁灭世界的哭佛烧成灰,只要哥哥愿意展开领域,这个世界上排行前十的高手就算组团来打,也斗不过哥哥的一只手呢……这些年,我的经历也算是精彩了,闯过两次秘境,把南边那最神秘最凶险的风波亭给打废了,救过一位皇帝,还能在城头上和几百万大军对着干……很厉害吧?雅婷……其实你也知道,哥哥心里苦着呢,因为再厉害又有什么用啊,又不能听到你亲口夸赞上一句呢……”
银尘絮絮叨叨地说着,他身后的林绚尘已经哭了,林轻雨的表情很颓丧,却也很无助,她能体会到银尘的感情,可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劝慰他。“哎!我好没用。”她的心里这样想着,深深的无力感压过了无名的愤怒,像大石头一样坠着五脏六腑王无底深渊里落下去——估计永远也捡不上来了。
而林绚尘此时感觉到的,只有剧痛。
她还是第一次听到银尘这样夸耀自己的功绩,他为了血阳城的几十万人杀掉八万人,他为了潘兴城里的百姓讨个说法,屠灭南国整个朝廷,又差点屠灭整个北人大军!他在赤血秘境之中力挽狂澜,为天下正道留下最后的火种,他组建文明圣殿,为这个时代指明前进的方向,他出战东海,几乎靠着一己之力力战整个章鱼族,将海洋之魂魄放归大海。他又为天下苍生,与哭佛这样一看就知道根本不是人类可以战胜的天外邪魔死战到底,甚至为此罚下永世的禁咒,他更完全靠着自己单薄的身躯,孤军深入,几乎用自杀般的突袭,将傀儡宗的千年恐怖终结。这些功绩是实实在在的,可是银尘将这些当做粪土,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一次在别人面前谈起过,甚至于,追随他的姑姑和整个振南帮,在傀儡宗灭宗之前,都不知道他曾经力挽狂澜,将傀儡宗的进攻打退,更于百万丧尸之中救出万剑心,救出天下剑之未来,以至于让这些仁人志士们一度怀疑他。他从来不讲这些,从来不把这些在别人看来可以吹嘘到下个世纪的经历当成什么谈资,甚至于他的侍女柳梦仪都还不知道,林绚尘如今豪奢无比的卧房之中,八成以上的东西,都来自于那几乎将天下修士之精英灭绝掉的赤血秘境,而如今,而此刻,他破例了,他将这些絮絮叨叨地说出来,还特别用上了炫耀的口气,可是那样的口气在林绚尘听来,是那样凄惶,是那样——卑微!
银尘用一种卑微的口气炫耀着自己的经历,他心中的破灭的痛楚,剧毒般的思念和对自己无能的悔恨,该有多么巨大,多么深重,多么让人绝望,林绚尘根本没法估量,而就是背负着这些继续前行的男孩子,成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达到那种不可企及的高度的未来之星。
“别说了!”林绚尘突然打断了他,她听不下去了,她觉得自己在多听几句很可能会自杀。
林绚尘是可以写出《葬花吟》的女孩,她多愁善感,她伤春悲秋,可是她还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银尘的曾经,究竟经历过怎样的黑暗。她忽然感觉到自己的那种多愁善感,伤春悲秋,在银尘的大悲痛与大破灭之前,如此渺小,如此不值一提。
银尘仿佛被吓醒了一样,忽然一个激灵,然后站起来:“给她烧点纸吧,烧完了我给你们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魔法师男孩的故事。”
林绚尘抹了把泪,才照做了,而林轻雨却迟迟不愿动手,她的脸上一片青白,大眼睛里流露出来的,只有单纯的恐惧。
小小女孩知道,接下来的故事,多半掺杂着血肉迷离的剧痛。
但她依然被林绚尘强迫着,给这个小小的坟茔烧了纸,林轻雨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烧纸的时候该说些什么。
烧完纸,女孩们站起来,银尘也转过身来,这个时候,林绚尘清楚地看到银尘眼角挂着的泪珠,早就结冰了。
“这个故事,距今已经有差不多十年了……”
有着白银头发和白银瞳孔的七岁男孩,忽然之间发现自己来到的陌生的世界,怀里揣着魔法师的秘密,却要以孱弱之躯,努力融入强者如林的神功世界,罡风无情,十年前的寒冰力量还孱弱无比。
银尘的语速很快,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故事讲完。和他以前讲过的故事相比,他在这个故事上运用的叙述手法奇烂无比,一点儿也不扣人心弦,完全没有他讲《白雪公主》《肖申克的救赎》时的水平,然而他讲出的故事,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吸引人,两个女孩几乎连半个声母都不愿意错过,聚精会神地听着,听着,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揪紧了。
那并非什么跌宕起伏的经历,那是一个男孩子对苍茫天地的质问。银尘和张雅婷的点点滴滴,不过是最平凡的鸡毛蒜皮,却让林绚尘和林轻雨都确凿无疑地明白,张雅婷,居然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真心对他好的人,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真心接纳他的人!
对于银尘来说,她就是这个世界的引路人。如果没有张雅婷,银尘不会将这个世界当成真实存在的东西,而是一场虚幻的梦境,他不会对这世界上的任何人投以真正的感情,反而会在体内黑暗魔力的引诱和腐蚀下,逐渐走上灭世之道。
她成功地拯救了一个未来的黑魔王,然而她却在看到曙光之前凄惨地死去。她的牺牲,完全就是为了让银尘活下去,仅此而已,她从事发当晚到临终时的种种表现的目的,都单纯得可怕。可正是这份单纯,才让她的牺牲如此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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