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风暴（再下）

　　又是一个针对自己的阴谋吗？

　　但狄安娜从来不是缺乏勇气的人，苍白的神色瞬息间恢复如常，她的脸上再度显露出从容的仪态。

　　“不好意思，萨尔，我们先离开一下。”狄安娜向君士坦丁使了个眼色。

　　走出镇长的家门时，狄安娜停住了脚步，对着君士坦丁说道：“我要去个地方，君士坦丁，你回去告诉狄德罗，让他和亲卫队呆在旅馆附近，没有发生什么情况不要离开。”

　　“殿下，你要一个人去处理这件事？”君士坦丁直视着狄安娜。“但要知道，事涉你的安危，无论是亲卫队还是我，都不会袖手旁观，因为你是教廷未来的圣女，陛下的女儿，整个帝国独一无二的那一位。”

　　“对，很抱歉，但这件事必须由我亲自出手，我不会交给我的骑士们。”狄安娜别过脸，语气前所未有的强硬，“这一路走来，因为我的缘故，他们中已经有很多人付出了生命，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任何一个人身陷险境。”

　　说这句话的时候，教宗那句话又在她的耳边回荡着，坚定着她的决心。

　　“这是命令。”丢下这句话，狄安娜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开，匆匆向着街道尽头走去。

　　“要不要追？”君士坦丁脑海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这位皇女可是他一切计划的基石，狄安娜要有什么闪失，他这趟旅程就毫无意义了。

　　“交给那个家伙去头疼吧！”少年修士嘀咕了一句，二话不说，快步冲向旅馆。

　　至于狄安娜会去哪个地方，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泉水镇虽然不大，但如同很多帝国乃至整个大陆很多地方一样，这里也有教堂，供光辉的信徒们祷告。

　　泉水镇教堂已有数十年历史，黄铜制成的大门上布满了锈蚀的痕迹，而在教堂顶部的天使浮雕，背部的羽翼不知何时已经消失，面孔也分外模糊，视觉上，根本无法让人心情产生愉悦，落在他人眼中，反而显得有些狰狞。

　　轻轻推开黄铜大门，被风雨侵蚀了数十年的大门挪动着笨重的身躯，吃力地摆向一旁，阳光穿透大门，照亮了教堂的内部。

　　呈现在面前的一幕冻结了狄安娜的视线，她的表情也在一瞬间凝固。

　　十六位镇民躺在光洁的地板上，眼神空洞，在他们身下，是一个巨大的魔法阵，法阵散发着幽绿色的光芒，将十六位镇民的尸体染成了触目惊心的墨绿色。

　　鲜血从十六位镇民的身上渗出，沿着地板上被刻出的沟槽汩汩流淌，十六条浅细血线勾勒出了魔法阵的骨架，汇入魔法阵的中央--------一簇深绿色的火焰。

　　狄安娜的身体僵住了，因为在她双眼中，那团碧绿色火焰里，分明是十六个纠缠在一起，不住哀嚎哭泣的怨灵。

　　“你来晚了，殿下。”苍老的声音打破了可怖的肃静，泉水镇的镇长，克拉夫，拄着根细长的拐杖，就站在魔法阵的边缘，表情十分平静。

　　“罗伊叔叔、爱丽丝婶婶、莱斯夫妇、伊恩夫妇……”狄安娜的视线扫过那十六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这些都是她认识，甚至十分熟悉的镇民，嘴唇颤抖着。

　　“你眼前的这个魔法阵，我早在五十年前就想完成了，可惜一直没有什么机会。”老克拉夫的背伛偻着，看起来无精打采。

　　“住手，爷爷，你到底想做什么？”狄安娜上前一步，脚边跳动着美丽的淡金色火焰，伴随着她的意念在地板上游走。

　　“涤罪之炎，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这就是神眷者的力量吗？”老人喃喃自语，并没有回答狄安娜的疑问“和你脚下的圣焰相比。维克托那家伙修炼了几十年的净化之火简直就像小孩子手里的烟花把戏一样可笑啊。”

　　“你知道维克托？”狄安娜以一种异样的目光打量着这位她印象中平平无奇的老人。“你到底是谁？”

　　“圣灵厅大审判长艾尔维斯.杰罗姆，见过圣女大人。”老人微微欠身，朝狄安娜行了一个教会里最标准不过的礼节。“至于你口中的克拉夫，不过是我诸多身份中的一个。”

　　“是德雷克斯让你来杀我的吗？”狄安娜紧盯着艾尔维斯，事到如今，她已经彻底明白，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老人，不再是自己熟悉的那个普通魔法师、慈祥和蔼的老镇长，而是教会黑暗机构-----异端审判所的第二号人物。

　　“我很尊敬德雷克斯阁下，但我们在许多方面所持的理念并不相同，德雷克斯是个最古板的老教徒，他所梦想的，是恢复教会在千年前的大陆上，黄金年代降临之前的那种影响力，而我不一样，我只是一个快要进坟墓的老头子，没有什么野心，只希望在回归天国之前看一眼故乡的土地罢了。”老人笑了笑，“拜托我出手的是梅龙那个老家伙，他对你成为圣女这件事感到很不安，尤其是你在拜恩斯做的很多事，在他看来，已经威胁到了教会统治的根本。”

　　狄安娜陷入沉默，对于梅龙这位帝国南方教区的大主教，教会里有数的实权人物，她并不陌生，此人也是教会里有名的保守派，一直都对她十分忌惮，十年前她被迫离开帝都，离开光辉神殿，幕后也有这位大主教的影子。

　　“我年轻的时候承了梅龙不少人情，没有他，我这个因为偷偷学习黑魔法被赶出法兰的普通魔法师根本没有办法在神圣帝国这片广袤的土地立足，并躲过那些讨厌的圣骑士的追杀。”艾尔维斯的手掌轻轻摩挲着拐杖，“更讽刺的是，他还帮助我这个黑魔法师进入异端审判所，帮他暗中做一些在世人看来很肮脏龌龊的勾当。”

　　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神色很平静，语气也分外祥和，似乎又变回了泉水镇里的人们熟悉的那个亲切温和的老镇长。

　　“殿下，你生来就高高在上，虽然很小就承担起了教宗陛下对你的期望，独自面对各种阴谋，但毕竟没有经历过我这种小人物的痛苦。很多年前的我，背井离乡，身无分文，忍受着屈辱，空有才华却无处施展，哪怕知道再多的咒语，也换不来一枚救命的铜板和一块可以充饥的面包。

　　“在彷徨中熬过每一天的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饿死在某个阴暗的街角，或是被绑在十字架上，在众目睽睽下活活烧死。所以，对当时的我来说，哪怕用我的整个灵魂来交换一个活下来的机会也在所不惜。”

　　“梅龙给了我这个机会，所以我就把灵魂卖给了他，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对我们双方都是如此。”

　　“我很感谢梅龙，虽然知道他几十年来都是在利用我，但我依然很感谢他，没有他，我也不可能在呆在这个小镇子里，度过我人生中最后一段安宁美好的岁月。”

　　“但我终究老了，也累了，所以我在十年前就离开了圣灵厅，来到这个小镇上，当一个普普通通的镇长，这样的生活也不错。”

　　“但过去终究是无法割断的，梅龙又找到了我，他允诺我离开，让我回到故乡，前提是我必须杀死你。”

　　“很遗憾，殿下。”

　　时光一分一秒地流逝，老人声音在教堂里不住回荡，将往年的故事一一揭开，声音柔和到了极点，哪怕是结尾的那句也没有流露出丝毫杀意，只是话语里满是沉甸甸的萧瑟。

　　这一幕对两位当事者来说似乎都很熟悉，在那些日子里，狄安娜也不止一次地听眼前的这位老人谈起他当年的事迹，当时的她，听得津津有味。只是如今，讲故事的地方，不再是印象中充满温馨的书房，而是冰冷的教堂。眼前的老人也不是印象中那个和蔼的镇长，而是位冷酷无情的审判者，夜色里的烛光被替换成了狰狞的魔焰，灵魂在火焰中发出心悸的悲泣，取代了狄安娜回忆中老人爽朗的笑声。

　　一切都变了。

　　那么自己呢？她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不为所动吗？仅仅无助的哀伤吗？

　　涤罪之炎从地上窜起，化为一道数十米高的火柱，升入教堂的顶端，令整个教堂内的空气都沸腾起来。

　　艾尔维斯的眼皮跳了一下。

　　“我也很遗憾，克拉夫爷爷，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您，感谢您带给我的那些故事，它们曾伴我走过那段最艰难的岁月。”翡翠色的眼眸里没有了初时的愤怒和忧伤，只余下绝对的平静，“但是，您已经不能再陪我走下去了。”

　　“那么，现在的我，只能忘掉过去，做我现在还能做到的事，让这些死去的人们的灵魂，得到真正的安息。”

　　“你长大了。”老人叹息着说道，原本以为狄安娜得知真相后会一时间难以接受，进而方寸大乱，没想到她却很好的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也完美地控制住了自己的力量，没有给他留下丝毫破绽。

　　金色的火焰不住蔓延，眨眼间就吞没了整个教堂，向着老人站立的方向涌去。

　　然而这时，少女却发现，涤罪之炎在靠近老人身前数米之内的空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脚步，再也无法前进，而艾尔维斯站立在圣焰当中，神色淡然。

　　显然，对方早有准备。

　　紧接着，从火光中，传来富有节奏的咏唱声：“来自无尽深渊的使徒，背负炼狱之炎的妖魔之主，请接受现世的祭品，顺从我的召唤，降临于此地。”

　　轰的一声，魔法阵中央的碧绿色火焰猛地爆发，并在原地形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像是通往地狱的入口，阵阵漆黑的狂风从幽深的洞口里呼啸而出，圣焰在狂风中不安分地摇曳着，随后，一个冰冷而邪异的声音在狄安娜的头脑中响起：

　　“真是让人厌憎的神圣气息，而且还出乎意料的浓郁。咦，你的身上居然带有光辉的烙印，啊，我的召唤者，你还真是给了我一个不小的惊喜呢，我已经多久没品尝过天使灵魂的味道了，几千年，还是几万年？很好，你的灵魂，我收下了。”

　　随后，一阵更猛烈的狂风从黑色的空间里涌出，黑色的风暴席卷而过，笼罩在魔法阵边缘的圣焰宛如纸片般粉碎，飘散的火花点燃了整个教堂，把教堂变成了一片充斥着光与火的炼狱，黑色的魔洞屹立在炼狱之中，洞口里，传出了妖魔张狂之极的冷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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