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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枯枯第88天


“我怕,  但陛下宠幸我,各位小姐们心中若是已有良人就不必害怕了,陛下眼中只有我,  不会瞧见其他人,  ”容穆声线极其温润动听,  “你们慢慢玩,我先回去了。”

        他这段话不卑不亢,周围的贵女们或多或少都听了个清楚,  其中含义稍作理解,  就知道这位侍君是怎样一番玲珑菩萨心思。

        严华凌神色复杂,  正要回头和小姐妹说话,  就见一圈平日里高不可攀的小姐妹们粉面飞霞,痴迷的看着容穆远去的身影……她们分明刚才还在倾慕陛下!

        甚至就连亭子里那三个基本不与旁人走动的侍君,  都不由自主站起来,  瞧着那人离开的方向。

        严华凌深吸了一口气。

        她们这些人从小就开始向往将来会嫁一个怎样的儿郎,恨不得将所有美好想象都堆砌起来,只可惜如今男子大多狂妄自大总想着以夫为纲,因此贵女们只能做做闺中小梦,幻想着有朝一日能遇见一个温文尔雅尊重妻子的好夫郎。

        以前确实只是想象,  但现在,却好像梦中人从境中出来了一样。

        这位容公子,好一个“笼络人心”的本事。

        -

        容穆走得极快,  甚至什么时候将明春抛下了都不知道。

        离开春日赏花宴,  一方面是因为他心底因为严华凌的话莫名浮躁,  一方面是想尽快回到紫垣殿。

        时日已到正午时分,  他出来已经快一个时辰,  第六感告诉他必须尽快回去蹲在碧绛雪身边补充太阳能,  否则很可能会出现大白天大变活人这样恐怖的事情。

        心念百转之间,突然又想起了今早皇帝出门前递给他的那杯晨露。

        那是皇帝知道他早晨起来要喝露水后,特意吩咐郎喜收集准备的,以免他每天都得蹲在花丛中神经病一样的“吃早餐”……

        这暴君,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容穆摇了摇发痛的头,刚喝下肚的那杯酒这个时候才开始作怪,只是一个眨眼的间隔,就朝前面本该能避开的树上撞去。

        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额前被垫上了一个布满薄茧的手掌,容穆晕晕沉沉的抬头看去,就瞧见了一张分外面生的脸。

        但下一刻,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谁。

        “侍君别来无恙。”男人收回手掌,抱拳行礼。

        容穆慢吞吞的“哦”了一声,瞧着面前这身精致的黑甲,“原来是李少将军……少将军在这里,是在等什么人吗?”

        李隋川并未看容穆的脸,而是侧眼瞧着旁边的一棵树,“只是恰巧路过。”

        或者说陛下吩咐他查探这个人,他实在查不出来什么东西只好再来接近一次。

        容穆点了点头:“那我就不堵将军的路了,先告辞。”

        李隋川刚要张嘴,就眼睁睁看着容穆身形笔直的走出了一个曲线,直直冲着路边的小湖而去。

        他看着那摇晃的身影瞳孔紧缩一瞬,刚伸出手,旁边一截华贵的黑色衣摆就比他更快的探出去,一把拉住了那稀里糊涂闯祸的少年郎。

        李隋川怔住,随即反应过来低头道:“陛下恕罪——”

        说着他眼尾余光不经意看见容穆袍角上的暗纹,繁复又独特的重瓣莲花图案在李隋川眼中闪了一下。

        商辞昼没理他,面色微妙的将蔫了吧唧的容穆揪着转了一圈,往前嗅了嗅,“郎喜。”

        郎喜连忙上前:“陛下。”

        商辞昼:“先回去准备醒酒药,一颗糖都不准放。”

        郎喜连忙告退。

        又被皇帝拎了起来,容穆的衣领将脖子勒住,他不舒服的拉了拉领口,像是才瞧见商辞昼一样。

        “嗯?陛下好哇,吃饭了吗?”

        商辞昼面上没有一丝笑意:“孤是让容侍君去参加赏花会,不是品酒会。”

        容穆摆了摆手:“现在什么场合不得先喝两杯打开话题嘛。”

        内侍们离的远,只有清晰听见这句话的李隋川又将头低了低。

        容穆后知后觉头昏脑涨,只想赶紧回去晒太阳充电,于是一把将象牙球拍在了皇帝的胸口,开口道:“臣幸不辱命,从严小姐那里为陛下骗……呃赢回了赏花宴奖品,陛下可以尽情和朝臣秀恩爱了,包括陛下那三个蓝绿红,没一个美得过臣。”

        一旁的李隋川实在站不住了,告了罪转身没了身影。

        皇帝身上可能是沾染了碧绛雪的味道,容穆觉得自己离本体太远而产生的不适感稍稍平复了一点,随后他抬手拍了拍商辞昼的胳膊:“陛下,会不会抱?两个手都动一动,不要跟拎着一个盆栽一样。”

        商辞昼沉默了一瞬,最终还是将另一只背在身后的胳膊穿过容穆的腿弯,毫不费力将人揽了起来。

        少年口中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

        商辞昼冷脸:“不要用这个嗓子发出奇怪的声音。”

        容穆又用象牙球拍了拍皇帝的肩膀:“我倒是也想……回寝殿……走阳光下,臣要晒晒太阳,好长高。”

        商辞昼掌心满是清瘦的压感,他像是从没有这样抱过人,浑身都散发着一股别扭的黑气,脑中又闪过这人刚才差点摔进小池里面的画面。

        李隋川从小看似沉稳实则心眼多的厉害,从不会多管闲事,商辞昼都快忘了他着急起来是什么模样。

        从宫女到内侍,再到他的少将军,这宫中谁不是人精——难不成真是因为这张脸?

        好像除了他,容穆与谁都能融洽相处。

        皇帝嘴角下压:“你还敢与孤提条件,若不是孤正好路过,你的午膳就吃池塘里的黑泥吧。”

        容穆正想说李隋川也在,就想起这人醋起来真要命,于是默不作声的将话茬咽下去。

        他感受着碧绛雪的气息越来越近,心中更加安定下来,睁开被太阳晒得暖呼呼的眼皮,一眨不眨的看着眼前的暴君。

        这皇帝长眉锋利,其下生了一双极致的薄情眼,冷心冷肺还疯批,真是想象不出来这人若是真正喜欢上一个人是什么模样。

        商辞昼也看了他一眼,两人目光对视的一刹那,容穆瞳孔中好像有紫色的光流转了一下。

        那股极其好闻犹如莲花一般的清淡香味又缭绕在鼻端,商辞昼脑海中却针扎似的疼了一瞬。

        他皱眉迈过寝殿的门槛,怀中的少年突然拉了拉他的袖口。

        “陛下。”

        商辞昼嗯了一声,“说。”

        容穆看着他,语气轻轻问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一句话:“陛下万人之上,但有没有那么一刻,是真心对待过他人的。”

        商辞昼猛地顿住了脚步。

        容穆脸色被长发挡住看不清楚,但细瘦指节却在不着痕迹的抖动,像是极度恐惧,又像是用了极大力气。

        商辞昼将马车帘子撩上去,沉声道:“乌追不吃花叶,它只是没见过莲花。”

        几息过后,车里的人才像是回魂了一样,半侧过脸对着他。

        少年脸色发白,眼尾因为激动泛起了一丝红,唇下隐约可见两枚齿痕,烙的那处反上来一点扎眼的血色。

        商辞昼瞳孔深深的转了一下,看着容穆一脸惊魂未定的模样,又不着痕迹的皱起眉头。

        好颜近妖,就连惊慌失措都美的如此动人心魄。

        李隋川策马过来低声问:“陛下,可是出了什么要紧事?”

        天子不言,李隋川往马车中看去,就见一身青衣的少年眼眶微红的从座位上跌坐下来,背后是一缸盛大的莲花。

        这!

        车中怎么还有这个!

        李隋川轻轻吸了一口气,眼神上下打量了三圈,才确信车上的人没有什么大碍,他正要朝皇帝请示,就见对方长腿跨下乌追,往车边走了几步又停下。

        过了两息,回头扬起马鞭给了乌追一屁股,凌厉破空声回荡在众人耳边。

        夏侯燕眉头微微挑起,就连李隋川都惊讶的忘了说话。

        别人不知道,他可是知道这乌追马是怎么来的。

        这是陛下与西越打仗,割了西越一个王子的项上人头,用人头在人家营地里大摇大摆换来的,这马不仅仅是一个牲畜,乌追极具灵性,是陛下最喜爱的战利品之一,以往别说挨打了,就连修马蹄都有专人负责。

        而现在,却因为惊了马车里的这位,被狠狠的抽了一鞭子。

        商辞昼脸色阴沉的重新踏上马车,夏侯燕没看清楚还想走近点,就被李隋川眼神警告了一瞬。

        夏侯燕:“你和陛下……貌似对这位侍君都护的紧呐。”

        李隋川牵了牵马头,“你最好别打什么坏主意。”

        夏侯燕勾起嘴角笑了笑:“我哪儿敢,我就是比较好奇而已,李少将军的为人我是知道的,除了陛下还没见你对谁如此上心过,恐怕里面这人不简单啊。”

        李隋川真想也抽这人一鞭子,看场合忍了又忍才吞下,只声音低道:“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编排戏耍的,夏侯公子放浪不羁,小心好奇过了头,连命都送出去了。”

        夏侯燕眼神一动,随即拱手笑道:“多谢李兄告知。”

        李隋川不再说话,眉头微皱的想着刚才那一幕。

        他万万没想到,这位容侍君就算是出一趟宫,也要带上这碧绛雪笨重的花缸。

        莲花,人,人,莲花。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为什么从见到这位侍君的第一面,他就有一种强烈的躁动的第六感。

        这种感觉往往在战场上才会出现,现如今,却因为一个人而频繁冒头,仿佛容穆是什么至关重要的存在一样。

        不仅是他,就连陛下行事都与往日有明显不同。

        但明明,容穆一没身份二没地位,只是陛下用来搪塞朝臣的男宠而已——

        李隋川想起那日看到的墨绿衣角上的重瓣莲花,目光不由自主的暗了暗。

        重瓣花……重瓣花,怎么这么熟悉,到底是谁用过重瓣花……

        -

        车内,容穆窝在角落,紧紧的挨着自己的大花缸,商辞昼半蹲在他身前,伸手捏起他的脸颊仔细查看了一下。

        “……你想死吗?乌追脸侧是能杀人的铁片,你不要命了用身子去挡?”

        容穆紧紧抿唇,垂着脑袋。

        商辞昼眼眸微眯,这人手无缚鸡之力,身上又皮脆肉嫩,刚才那一下就算没受伤,少说也得去掉半个魂儿。

        “过来,孤看看。”

        容穆默默抬起眼睛。

        被他抹脖子的时候没有发红,被他欺负戏弄的时候眼睛也没红,甚至喝苦药都是生龙活虎的炸毛模样,但如今,却因为这么一缸莲花,让商辞昼第一次见到这人还有如此脆弱的时候。

        活像没了花就没了命一样。

        他胸膛起伏一瞬,心口处有些陌生的别扭鼓噪。

        “不就是一片花叶,为何这么惊恐?”商辞昼低声道,“还是说被乌追吓到了?”

        容穆嘴巴张了张,半晌才哑声道:“碧绛雪就是我的命。”

        商辞昼突然有些不悦:“一朵花而已,还能有一个活生生的人重要,下次再这么莽撞,孤就把碧绛雪挪到冷宫去,免得你整天魂不守舍的守着。”

        容穆连忙道:“不行!”

        商辞昼皱眉:“不行就快点过来。”

        容穆腿脚发软,将脸在莲叶上软软贴了贴,还没来得及摸摸小花苞,就被耐心尽失的皇帝一把拽了过去。

        天子车驾宽大无比,但再大,放了一盆不小的花和两个男人也没太多多余的空间,容穆还没回神,就感觉自己被皇帝按坐在了腿上。

        身下触感坚硬结实,隔着几层衣服都能感受到这暴君的力量,容穆正要挣扎下来,就被商辞昼捏了捏后颈。

        这一下真可谓是打蛇打七寸,容穆再想挣扎,都要顾及着皇帝手劲儿大一点自己当场折了花杆。

        怀里的人好不容易才乖顺下来,商辞昼敛下眉眼遮住神色,伸手解开束袖的绑带,又缓缓拉上袖口,果不其然看见容穆的胳膊处多了一条深深的划痕,虽未出血,但皮却是破了的。

        按照这人的体质,恐怕不出一个时辰,伤口就得肿起来。

        容穆也看了一眼,又连忙回头瞧了瞧碧绛雪,幸亏本体并未表现出什么,让他狠狠的松了一口气。

        碧绛雪没心没肺的,看起来倒是比他坚强的多。

        刚刚差点被马嚼了的恐惧还在心底犹存,容穆呼吸声略重了几分,就感觉背后被不轻不重的拍了两下。

        他骤然愣住,一双明澈眼眸不可置信的看着商辞昼。

        这人……在干什么?

        后者脸上并无多余神色,让容穆分辨不清真实面容。

        “孤记得,你之前也这么拍过孤,所以孤试试看有没有效果。”

        容穆震惊:“你……”

        “待会可能会有点疼,但你得忍一下,孤曾在战场上见过有人被铁器刮到要了命的,这伤口再小都要处理一下。”商辞昼深深的看了容穆一眼,随即掀开车帘,对外面道:“李隋川。”

        李隋川连忙打马上前:“陛下?”

        商辞昼:“酒。”

        李隋川不愧是与皇帝一起长大的伴读,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商辞昼的意思,他从马脖子处解下一个皮袋,鼓鼓囊囊的递给天子。

        商辞昼拿过酒,解开塞子,单手捏住容穆的胳膊,然后看了他一眼。

        少年的神色已然有些惊慌,这人平时就算再怎么胆大妄为,遇上发疼难受这件事,神色都会带上些许无措。

        娇气又真实。

        他是不想要这人的命的,所以才对他一再破例。

        商辞昼这样想到,然后将酒袋靠近那道划痕,缓缓顺着倒了下去。

        十里城郊,京都直道,两边栽种着无数垂柳,四月的季节,垂柳被风拂动,带起了漫天白色的飞絮,马儿在原地打着喷嚏,车驾的帘子突然被一阵风吹起,带进来几朵浮白,旋转漂浮着落在了莲缸的水里。

        手底的触感滑腻微凉,带着阵阵淡香,与酒液混合在一起,分不出哪个更醉人一点。

        容穆紧紧咬着牙忍着那阵刺痛,看商辞昼给他用酒消毒,他像是做惯了这种事,不懂得如何温柔,但已经用了最克制的力气。

        皇帝将塞子重新塞回酒袋,从新衣的袖内扯下一截绣着龙纹的白衬,将容穆的胳膊紧紧裹缠了起来。

        “好了。”商辞昼抬眼,看向半晌没说话的少年,“放心吧,不会死的。”

        容穆看着暴君近在咫尺的俊美容颜,“陛下。”

        商辞昼将酒袋扔出车窗,嗯了一声。

        容穆还是想试试,“我以前问你有没有一刻是真心对待过他人的,那你此刻,是在真心对待我吗?”

        告诉他,你就是在真心对他。

        有一道声音这么和他说道,但商辞昼面上看不出任何破绽,只是缓缓的用手顺了顺少年僵硬的背脊。

        角落的碧绛雪颤抖了一瞬。

        容穆听见皇帝说道:“不要妄图从孤这里得到真心,孤早已忘了将真心托付是什么滋味。”

        容穆心脏莫名拧了一瞬,听见商辞昼低声道:“孤杀人如麻,无情无爱,一颗心就算掏出来,也是黑的彻底,容侍君要是不想被吓到,就做个清醒的聪明人。”

        商辞昼夜晚本就难眠,看了一天的奏疏回来,就遇上了这么一个来路不明满身秘密的小刺客。

        说他愚笨,他却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绕开两支京都卫的巡视,说他厉害,这会儿面对皇帝的姿态却宛如三岁稚儿。

        商辞昼还从来没有见过,能在他身边一炷香就沉沉睡过去的人。

        容穆缩在偌大龙床的一角,最开始的姿态还十分警惕,偶尔瞄一眼他,到后来可能是察觉到自己暂时没有危险,慢慢就放下了悬着的心思,眼瞧着困意抵挡不住的袭了上来。

        尽管是在寝殿中,但他好像依旧畏冷,最开始只是脚在僭越,到后来扯过去了一大角被子,若不是锦被宽大,恐怕这会他已经暴露在了空气中。

        胆大包天肆无忌惮。

        商辞昼是想踹醒他让他下去跪着的。

        最开始的确是这样的想法,他以前也的确是这样在办事,更甚者,做错事都到不了跪着这一步,胆敢戏耍皇帝,早就在刚才就已经身首异处。

        只是为什么呢?

        商辞昼看着容穆那张俊俏异常的脸,还有满室萦绕的淡香,难道真如同那个神棍说的那样,人的情绪可以被一朵花所支配。否则他无法解释直到此刻,他还能容忍脚边窝着一个睡迹潦草来历不明的人。

        -

        容穆结结实实的睡了一个安稳觉,质量好到他梦中都是香甜的气息。窗外传来内侍们的脚步声,容穆眉头皱了皱,日光洒在微微睁开的眼尾位置,他迟钝一秒,一把掀开锦被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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