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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金石


  端哥儿走近了,扯着青年的袖子道:“师兄,我刚看见了有头上戴着白鹭羽毛,香薰傅粉的,不知是扮作了哪位神仙!就在那高台上,你快和我去看吧!”

  说着一扭头,就看到了嘴角浸着笑意的张昭华。

  端哥儿顿时像万千只蚂蚁上了身一样,浑身的毛孔都淌出了汗来,“如坐针毡”、“芒刺在背”的意思他就忽然领悟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应该有话要说,有委屈要诉,毕竟是眼前这个丫头寡恩,抛却了以往青梅的情意——但是他今日见了她,心底就只有淬然的欢喜了。

  今天是上元夜,好像所有月夜相会这样美好故事都在他小小的脑仁里走了一圈。

  “你、华姐儿,”他道:“你也来观灯?”

  “我是来看社戏的!灯却没什么好观的。”张昭华询问道:“这位小哥,就是你在馆学里的师兄么?是升官图玩得特别好的那一个?”

  “正是,”端哥儿不意她还能记得自己说的每一句话,惊喜道:“你还记得——”

  “杨阿哥,”张昭华便问道:“端哥儿说你玩升官图,从无有败果。你有什么诀窍么,次次都能赢,一定不是什么运气吧?”

  张昭华觉得,人世间有各种诈术,原在事理之中,人情之内。两军对垒能用,棋盘六艺能用,用在赌场上则为千术。若是凭借这样出千的手段赢得了游戏,一时风头无匹,但是长久终将为人所知。又或是眼前这位,只是为了筹钱给母亲治病,并不以此为正途,后一种当然是最好的了。

  “那你觉得,”这位杨师兄蹲了下来,笑道:“我是怎么赢的呢?”

  张昭华心里思来想去,最后试探道:“听闻,有一种办法,是在骰子上满动手脚,比如说,往里面注水银——”

  “啊,”端哥儿惊讶万分:“还有这样的办法,往骰子里面注水银!”

  “赌场里是有这样的办法,灌水银、灌铅;”杨师兄笑道:“因为这两种东西不容易散,像一段膏似的,在掷骰子的时候,先震下骰子,让筛子里的水银或者铅到一边去,这样这个骰子就一个方向重了。而重的那一面肯定是朝桌子朝下的。这样一种作弊方法,是很巧妙,但是要做到毫无痕迹不被人看穿,实在是少。世人已经学精明了,这样的骗术可骗不过去啊。”

  “让开让开,听唱戏了!”后面七八人抬的高台上,站了一个人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因为是走动随着前面的社火而行的,所以一大堆相看唱戏的,就跟着跑起来。

  杨师兄就抱起了张昭华,往后退了几步,待人流过去之后,张昭华道:“她们唱的是什么?”

  只因这唱腔十分奇怪,上辈子听过京剧越剧黄梅戏昆曲的张昭华都没听过这样只是一个人清唱的唱法,只用拍板,后面和声的时候才用琵琶和箫。

  “这是清音,”杨师兄道:“就是清唱,你约摸是没听过的,这是从九江那里来的戏班子。”

  “这个听起来实在有点古怪,”端哥儿道:“咱们看后面的五花爨弄吧,还是北曲听着有金石之音!”

  这下张昭华更搞不明白了,听着好似这个时代的戏曲方面,要分一个南北地域的差别。

  端哥儿的眼睛一直盯着她,看她小脸上难得露出了大惑不解的神色,便忍不住笑了起来,也就细细跟她细细将来,说北曲就是前朝金、元时期流行的北方杂剧,又分为剧曲和散曲两种形式。剧曲是一折戏,是通过舞台演出的形式进行说唱;而散曲则是清唱的单乐章小令。但两者都融合了北方民族曲调,慷慨激昂,劲切雄浑,其中以元朝关汉卿流传至今的《单刀会》和《窦娥冤》为代表。

  “窦娥冤,”听到熟悉的名词,张昭华激动起来,道:“这个我知道,今晚上有演吗?”

  “不让演,”杨师兄用手轻轻捂了一下她的嘴巴,道:“皇帝不许装扮历代后妃、忠臣烈士、先圣先贤神像,现在京都那边管得严,不过地方上有偷偷演的,毕竟大明律里面没有这样的条目处罚什么的,若是日后下了条例,那就真的看不到了。”

  “哦,”张昭华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南戏是什么,都是方才那样清唱的么?”

  “南戏当然是南方兴起的,”杨师兄娓娓道来:“北方的叫北曲杂剧,南方的就是南曲戏文。”

  南戏兴起于宋朝末年,是以歌舞故事为主体的戏剧表现形式,流传到明朝有多重称谓,如:传奇、温州杂剧,永嘉杂剧等。是用南方方言演唱,用律宽松,轻柔婉转,与北曲弦乐不同的是,南戏喜用管乐,适于演唱情意缠绵的故事。南戏较为著名的曲目有《琵琶记》,《荆钗记》等。

  “今晚上会唱《琵琶记》,”杨师兄道:“琵琶记就是《伯喈》,里头的主人公就是蔡伯喈。”

  “这个倒没听说过,”张昭华如实道:“好看吗?”

  “全忠全孝的蔡伯喈,有贞有烈的赵五娘,这出戏自然好看了,”怎么听杨师兄这话都有那么一点特殊意味,“宫里的皇帝,可非常喜欢呢。”

  他话还没说完,就听前面的人群欢呼道:“五娘!五娘!”

  “这不就是赵五娘么,”杨师兄指着台子上白衣白服念唱的女子,道:“这正是赵五娘身背琵琶,沿路弹唱乞食往京城寻夫的那一出。”

  张昭华仔细听了许久,道:“和刚才的清音似乎说的语言是一个地方的,但是腔调却大有不同。”

  “都是江西出来的,语言自然都是赣话,”杨师兄点头道:“这个《琵琶记》用的是弋阳腔唱的,腔调可变化,也易于吸取其他的曲调,因而传到各地之后,能和当地的民间乐曲相互融合而形成新腔,所以传得最快。”

  “传到安徽是不是就有安徽方言,有了一些安徽的腔调?”张昭华道:“所以宫里的皇帝才爱听这个?”

  “当然,你仔细听的话,能听到安徽黄梅采茶歌的花腔在里头,”杨师兄道:“腔有数种,纷纭不类,但是弋阳腔却采纳众长,可谓南戏集大成者。”

  据他说,朱皇帝对《琵琶记》很是喜欢,曾对臣下说:“《五经四书》,布帛菽粟也,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记》,如山珍海错,贵富家不可无。”宫里经常会演奏这出曲目。

  “我总感觉,”张昭华喃喃道:“这南音像是靡靡之音。”

  “你知道什么是靡靡之音?”抱着他的杨师兄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就是这么一个感觉,”张昭华道:“我觉得,开国的气象,不当是这般。”

  这一句话说的杨师兄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这话,也有臣子说过,宫里每奏这个,文武大臣都不是很能习惯,皇帝便令教坊设法改变,重改唱腔,配以筝琶,但终为南音,而少北曲蒜酪之风。”

  就是说,这个时代还是以北曲为主要唱腔的么?这就是金石之音和箫鼓之声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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