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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6章 晋江


邺澧应当是所有人中,  最早从黑暗中恢复了意识的。

        但是当他睁开眼时,还不等看清眼前的场景,就立刻发觉了燕时洵并不在自己的身边。

        那抹会令他感到安心和暖意的气息,  消失了。

        邺澧心下一惊,  顿时冷下了脸。

        他扫视四周,  发现连同燕时洵在内的所有人,都并不在这里。

        一望无尽的黑暗中,  只有他一人。

        没有声音,没有光线,完全密闭不知出口的黑屋。

        黑暗吞没了一切,让人无法准确判断出远处有什么,  未知的危险使得恐惧在心中蔓延,惶惶不知要往哪里走。

        完全被剥夺了五感的惊慌感,可以在短时间就将人逼疯。

        这是被世界抛弃的绝望。

        但是邺澧却连表情变化都没有,除了最开始发现燕时洵并不在自己身边的惊怒后,  他对自己身边的处境并不感兴趣。

        似乎对他而言,无论是光明还是黑暗,人间抑或地狱,本来就没有区别。

        即便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看不清脚下的路,也看不到四周可能的危险,  邺澧却没有丝毫恐慌感,  而是立刻适应了黑暗,  甚至如龙入渊般的自在。

        耳朵听不到声音,  眼睛看不到东西,  于是对环境的触感,  就被拔高到了最顶峰。

        邺澧能够感觉到,  在自己身边,黑雾化作的凶兽乖乖的蹲坐在旁,巨大的头颅轻蹭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掌,而他的长袍垂落在地,凶兽绕行时令衣料轻轻晃动。

        在感知到身侧黑雾在没有自己命令的情况下,就率先化为凶兽时,邺澧便知道了此时自己身处何方。

        ——旧酆都力量最浓郁之地。

        也就是,旧酆都核心之所在。

        如果不是这样,他本身的神名也不会先他一步做出反应,在他还没有恢复意识前,就率先化形凶兽,在旁警惕的守着他,虎视眈眈看向四周的黑暗。

        因为邺澧曾压倒性的战胜旧酆都,所以旧酆都对于邺澧的怨恨,是与旧酆都的力量保持着同步的状态。

        力量越浓郁之地,针对邺澧的怨恨和恶意就越重。

        也正是因为此,邺澧在神智没有归位之前,就潜意识的察觉到了危机,最快醒来。

        这是邺澧没有想到的。

        他感兴趣的挑了挑眉,不仅没有惊慌,反而更加好奇于旧酆都究竟在做什么。

        竟然敢把他放进旧酆都的核心……旧酆都是苟活了太长时间,以致于发了疯一心求死吗?

        这和将狼放进羊圈有什么区别?

        即便是邺澧,也不由得有些惊讶,觉得颇有些看不懂旧酆都的行事。

        总不能是因为旧酆都眼看着鬼道成功在即,所以放松了警惕,提前得意起来,想要向昔日仇敌炫耀一把自己的力量吧?

        邺澧心中闪过很多种猜测,但又都一一否决。

        他虽然愤怒于北阴酆都大帝独断专行的判决,更看不上旧酆都,但对于自己曾经的敌人,他还是有着详细全面的了解的。

        旧酆都不惜将自己沉入白纸湖,也要苟延残喘,利用鬼婴不择手段也要活下来,就不会是破釜沉舟会与他堂堂正正一战的行事风格。

        比起主动将他放进核心之地,邺澧更偏向于,旧酆都会拼命遮掩它的弱点,用尽手段将他吸引到别处,让他远离核心之地。

        但从现在的情形看,旧酆都偏偏是截然相反的行事。

        那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邺澧漫不经心搭在凶兽头颅上的手掌顿了下,忽然意识到,除了自己以外,旧酆都还另有忌惮的人。

        一个是身为恶鬼入骨相的燕时洵。

        还有一个,就是雕刻着千年前战将形象,并且流传下来的乌木神像。

        旧酆都对于乌木神像,可谓是新仇加旧恨。

        不仅是千年前那一战杀死北阴酆都大帝,使得曾经的酆都成为历史,迅速衰败下去,几近消亡。

        更是在数年前,镇守白纸湖邪祟,使得鬼婴和背后的旧酆都动弹不得,复起的计划一推再推。

        如果不是大道有心想要一举彻底解决所有的因果,而不是继续放任旧酆都苟活,旧酆都甚至等不到乌木神像离开白纸湖的那一天。

        相较于乌木神像和邺澧,虽然两者实为一体,但是旧酆都更加怨恨和畏惧的,显然是乌木神像。

        只有乌木神像出现在旧酆都的视野内,才会让旧酆都方寸大乱,一时混乱不察,误将邺澧放进了最核心之地。

        而在邺澧失去意识之前,他正与燕时洵等人一起,前往下层地狱。

        也就意味着,最核心之地,就是最底层地狱。

        邺澧的思维转过几圈,就立刻在视觉听觉全被剥夺的情况下,想通了前因后果,了然自己此刻所身处的究竟是何地。

        恐惧最重要的,就是未知。

        一旦被人探得黑暗中哪怕一点情况,这份恐惧,都会立刻如潮水般消退。

        对于邺澧而言,就更是从容以待。

        现在唯一能让他担忧的,只有燕时洵的情况。

        他还挂念着不知去向的燕时洵,想要尽可能快速解决最底层地狱中的一切,然后立刻前往去寻找燕时洵,防止他心爱的驱鬼者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被伤害,或者……

        遇到乌木神像。

        除此之外,邺澧并没有多余的情绪。

        倒不如说,眼前的黑暗和死寂,反而让他想起了曾经在酆都的千年岁月。

        高高的神台上,只有他一人独立。

        垂眸看去时,只能看到敬畏地压得低低的头颅,还有惊慌等待着审判的鬼魂。

        他是执掌死亡与审判的鬼神,好像也正因为此,所以身边注定了不会再有其他存在。

        即便他巡游人间,审判善恶,触目所及之处也只有累累罪行,以及冤魂扑倒在他身前痛哭乞求一个公道。

        邺澧曾经看了太多人间恶行,甚至生人劣性,更因驱鬼者们对于人鬼泾渭分明的态度而彻底失望,直到失去最后一丝期待。

        在遇到燕时洵之前,酆都之主曾经高高站立于神台之上,俯瞰人间与地狱,眼眸漠然冰冷,没有半分情感能够阻碍他的判决和行为。

        那是比燕时洵所认识的邺澧,更加恐怖的存在。

        当酆都之主暴怒,他不会有丝毫留情,不会顾及是否会伤害人间山河,使得天地动荡。

        直到邺澧遇到了燕时洵,才重新对人间抱有了期待,愿意因为燕时洵而接纳人间善恶,重整阴阳秩序。

        可现在,当邺澧独身一人处在最底层地狱,身边没有了燕时洵,也就没有了那唯一仅存的温暖。

        他冷下了眼眸,每向前方的黑暗行走一步,脚下的黑暗就坍塌一块,隆隆巨响回荡在底层地狱中,层层叠加仿佛天塌地陷。

        当邺澧不再怜惜天地,天地也不再有存在的必要。

        ——只是现在直面邺澧冰冷怒意的,是鬼道和旧酆都。

        旧酆都万万想不到,它在注意力被乌木神像吸引走的时候,不仅不小心将邺澧放进了最底层地狱,还让这可怖的煞神,因为原本作为惩罚而存在的无尽黑暗而被激起了怒意。

        这一刻,他不是邺澧,只是酆都之主。

        为审判罪孽而存在。

        而现在他眼前最为罪孽深重的,无疑就是旧酆都。

        黑暗在剧烈摇晃,凶兽迈着坚实有力的步伐,环绕在邺澧身边,为他探查周围黑暗中的危险。

        很快,一声声厉鬼惨叫就在黑暗中响起,却尖啸着戛然而止。

        像是被咬断了喉咙。

        邺澧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声音来源之地,只是平静的敛眸,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笔直向前。

        无论前方有什么,都被他身周的力量和凶兽清扫殆尽。

        凡是邺澧走过之处,黑暗崩塌。

        无形的裂缝迅速向整个黑暗蔓延,蛛丝一样密布,发出一声声重叠的“咔嚓”声,令人牙酸。

        然后,声音停滞了一瞬,整个黑暗好像完全静止了下来。

        在这一刻,邺澧也停下了脚步,修长的身躯静静站立在原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咔——嚓!”

        如同玻璃破碎,清脆的声响从黑暗深处传来,然后迅速向远方蔓延。

        在地动山摇的剧烈震颤中,先是有丝丝缕缕的光线透过裂缝照射了进来,在黑暗中交织成一张立体的光网。

        光线落在邺澧冷峻的脸颊上,却无法照亮他沉沉无光的狭长眼眸。

        他抬眸,平静直视前方,唇间平静吐出单音:“谏。”

        声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整个黑暗终于彻底破碎。

        纷纷扬扬的黑色飞扬在空中,随即消融在明亮灿烂的光芒中,整个地狱中到处都洒落着明亮的光,再无阴影更遑论黑暗。

        惨叫声和仓皇奔逃的声音一声声传来。

        直到此时,原本被遮蔽在黑暗中的场景,才慢慢显现。

        邺澧眯了眯眼眸,稍微适应了一下从黑暗到光芒的转变,便重新睁开了眼眸,视野清晰了起来。

        然后他看到,那些被凶兽追杀的,皆是形象狰狞的厉鬼腐尸。

        它们借由黑暗隐蔽身形,想要悄无声息的伏击邺澧。

        却万万没想到,一向只有落入此地的鬼魂哀嚎哭泣的最底层地狱,却偏偏落进了一位煞神,于是踢到了铁板的厉鬼,也被毫无悬念的反杀,狼狈奔逃也捡不回一缕残魂。

        邺澧的视线淡漠的从那些厉鬼身上滑过,便看透了记载在它们魂魄上的罪孽,内心了然。

        最前面那个惊恐得瞪出了眼珠的厉鬼,在数千年前曾经是个赤脚大夫,为了金钱而动了歹念,给一城白姓下毒,想要以此贩卖解药赚钱,但因为水平有限,解药并没能救回白姓,于是造成了上万人的死亡。

        甚至在百姓们死亡后,那里的土地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再长出庄稼,被毒水污染,使得无数生灵死亡。

        被凶兽按在爪下一口咬掉头颅的腐尸,曾经是小国之君,却荒淫无度,使得城破国亡,百姓的怨恨将他送入了地狱。

        跪倒在凶兽面前哭泣着乞求一条生路的厉鬼,他生前是大奸大恶之臣,无数忠臣良将因为他的私欲而被陷害死亡……

        那些罪孽深重的鬼魂,都被旧酆都扔进了最底层地狱,无数鬼魂对它们的仇恨,也成为了它们的力量,让旧酆都认为可以利用它们作为阻碍,保护住最核心之处。

        如果身处此地的不是邺澧,那旧酆都的办法确实可以奏效。

        可惜,在慌乱应对乌木神像的时候,旧酆都犯了最不可以犯的错误,让邺澧得以进入了这里。

        于是,那些厉鬼不仅没有起到阻碍来人的效果,反而被邺澧一举彻底消灭。

        邺澧没有兴趣和旧酆都玩一场你躲我藏的游戏,对于他而言,手下败将的旧酆都,还没有资格成为坐在他对面的执棋人,和他共处同一局棋中。

        所以,他干脆掀了这游戏场。

        一力降十会,彻底破局。

        任由旧酆都准备了多少应对方法,也无法奏效。

        ——你想用黑暗逼疯我?

        那我就打碎你的黑暗,让你整个地狱都被废掉。

        你当又如何?

        邺澧的面容上没有半分动容,只是平静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很快,他就失去了兴趣,漫不经心的收回了视线,心中思考着燕时洵可能会在哪里,准备去那里找他心爱的驱鬼者。

        在邺澧动手掀了整个地狱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现在的局面并非巧合,而是乌木神像做下的计划。

        一个负责吸引仇恨,一个则趁机动手。

        既然同样强力的存在有两个,那就算再棘手的事情,也好办了起来。

        两相夹击,不怕旧酆都不崩溃。

        虽然邺澧已经很少回忆起千年前的旧事,也对自己曾经的战将经历不再提及,但是他终究和战将是一体,思维一转就明白了另一个自己的计划。

        不过,现在驱使着邺澧去找燕时洵的动力,却不是担忧燕时洵受伤。

        而是因为乌木神像的存在而产生的危机感。

        邺澧很清楚,如果想要彻底吸引走旧酆都的注意,让它放松了对于最底层地狱的防范,那最高效的办法,就是由乌木神像引起的一场足够混乱的动荡。

        甚至让乌木神像摧毁一层地狱。

        而在这样浩大的声势下,燕时洵不会注意不到。

        也就是说,被乌木神像吸引去的,除了旧酆都之外,很可能还有燕时洵。

        只要稍微想象一下千年前的战将会和燕时洵站在一起,邺澧就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了。

        他怎么敢放心让燕时洵独自一人与战将见面甚至相处!

        万一战将说些什么,挑拨他和时洵的关系,或者战将也注意到了时洵闪闪发光的那一面,因此进一步产生了不一样的情绪……

        毕竟战将和酆都之主,实为一体。

        邺澧很清楚,既然自己会爱上燕时洵,那战将,很大概率也会。

        那可是他耐心的一步步靠近的驱鬼者,好不容易才让警惕的大猫落进了他的怀里,愿意让他顺毛,甚至逐渐开始松动,习惯了他的靠近和存在。

        偏偏在这种时候!

        万一战将惊走了他的大猫怎么办!

        要是战将抢走他的珍宝怎么办!

        邺澧只要稍微想想,就对旧酆都恨得咬紧了后槽牙,心中想着自己在千年前,就不应该想着旧酆都内残留着大量的鬼魂,而给旧酆都留下一口气。

        就该直接让十万大军踏碎旧酆都城池,踏平成土地再寻不到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这样想着,邺澧刚刚面对黑暗和危险,还平静得激不起一丝波澜的心绪,就立刻激动了起来,恨不得现在立刻出现在燕时洵身边,将自己心爱的驱鬼者牢牢护在怀里,不允许任何一丝被抢走的可能出现。

        但就在邺澧转身的那一瞬间,他眼尾的余光,忽然瞥到一片纯白翻飞如鹤的衣角。

        邺澧愣了一下。

        他记得,在进入城池不久后,燕时洵告诉他,自己看到了李乘云。

        虽然只有一刹那。

        而“巧合”的是,现在邺澧自己也看到了一角白衣,与从燕时洵那里听来的叙述一模一样。

        邺澧意识到了什么,赶忙转过身追随余光里的那一抹白看去。

        好在这一次,那抹白没有顷刻间消失,如令人抓不住的云雾。

        那人拢一身白,矗立在被凶兽撕咬着发出哀嚎的厉鬼不远处,凝眉垂眸,注视着这场针对厉鬼的屠戮。

        他俊美温和的面容上,并不像燕时洵回忆提及时那样带着笑意,而是做沉思状。

        那人并没有被眼前血肉模糊的景象惊吓到,也没有出手去救的打算,只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旁观这一切的发生。

        并且在疑惑,突然之间这是发生了什么,怎么黑暗尽数褪去,反而让光芒透了进来。

        邺澧在看清那人的身影时,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十几年前的景象。

        他站在集市边缘,从斗笠的缝隙中默默看着那人牵着小燕时洵的手,离开人来人往的集市。

        ……此时他眼前拢一身白的那人,确实是李乘云。

        “乘云居士。”

        邺澧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友好一些,不至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没有贸然向李乘云走去,而是站在原地,静静的等着李乘云看来,留了充足的时间给李乘云做准备,不至于被他惊吓到。

        邺澧在回想起十几年前之事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再来一次,他一定在集市上牵走当年倔强的小小少年,而不是看着李乘云带走燕时洵,便放心离开。

        虽然李乘云对燕时洵的教导养育都尽心尽力,也让燕时洵成长为优秀到璀璨的驱鬼者。

        但邺澧却还是有些遗憾,没有参与到燕时洵过往的十几年生命中。

        从不后悔自己选择的鬼神,难得有了一丝丝后悔。

        不过邺澧依旧很好的将情绪尽数遮掩了下来,就连面容上原本的冷意和怒气都被替换成亲善的笑意,努力让李乘云对他有个良好的第一印象。

        在听到呼唤声后,李乘云明显有些惊讶,没想到除了他之外,还有人能够抵达最底层地狱,甚至知道他的身份。

        他已经死了很多年了,难道是哪一位故人吗?

        李乘云轻轻转头,疑惑的向邺澧看过来。

        身材高大的男人一袭黑袍垂顺在地,衣袍满绣日月星辰,凶兽厉鬼,天干地支隐没其中,暗纹隐约反射着光线,更显得男人尊贵威严。

        他墨色的长发散落在挺括的肩膀上,冷峻的面容没有温度,眼眸里的冷意使得他看起来像是局外人,无论人间如何,他都冷眼旁观。

        李乘云在看见邺澧的第一眼,就意识到这大抵是一位鬼神。

        甚至很可能,就是他曾经在卜算时窥见大道,得知的那位在诸神殒身之时,唯一留存下来的酆都之主。

        不过,令李乘云觉得有些奇怪的,是邺澧脸上有些生硬的笑容。

        他看得出,这位鬼神绝非温柔慈善的神,却在看见他的时候硬挤出笑容……

        李乘云摩挲着下颔,看着邺澧沉吟半晌,然后恍然大悟:“哦,您是新的酆都大帝?是认识我家小洵吗?”

        要不然,好像也没有其他理由能够解释这人生硬的笑容了。

        李乘云眨了眨眼眸,心中暗暗欣慰点头。

        看来在他离开之后,小洵也交了很多朋友,真好。

        邺澧在此之前并没有接触过李乘云,除了十几年前集市上那匆匆一眼,确认了李乘云魂魄中并无罪孽,是可以放心托付小燕时洵的人选后,他就没有再关注过这位白衣居士了。

        后来,也只是从燕时洵口中,听到过有关于李乘云的零星叙述。

        但是邺澧没有料到,李乘云竟然敏锐至此。

        他们只是打了一个照面,他还没有说什么,李乘云就已经将真相猜测得八九不离十。

        这就是在人间驱鬼者口中天资卓绝的乘云居士吗……以一人之力,生生将即将复起的旧酆都,重新镇压了数年,甚至可以在大道之局中插入一手,令局势扭转变化。

        邺澧心中有惊叹一闪而过。

        再多的听闻,也比不上实际一见。

        即便邺澧早就从他人口中听过数次对乘云居士的夸赞,但直到此时,他才有了实感,意识到他当年将小燕时洵托付给了怎样的人物。

        惊才绝艳,温润剔透。

        这样一看,他当年倒是没有选错人。

        唯独有些遗憾的是,现在时洵心里,李乘云的重要性还是远远高于他。

        邺澧在心中暗叹了一声,正准备点头回应李乘云,却听李乘云“唔”了一声,似乎又发现了什么。

        “你和我家小洵……不止是认识的关系吧?”

        李乘云迟疑的眨了下眼眸:“难不成,你们是在恋爱?”

        邺澧:“…………”

        邺澧:!!!

        即便冷静如酆都之主,在这一刻,心中也不由得掀起了惊涛骇浪,不知道眼前的居士是怎么看出来这一点的。

        不过,邺澧倒是丝毫不畏惧他与燕时洵的恋情曝光。

        倒不如说,越多人知道越好。

        在想要将珍宝深藏在怀中不让任何人看到,和想要向所有人甚至大道宣告他和燕时洵在一起了这两种想法之中,邺澧时常来回犹豫,患得患失。

        即便是毫无畏惧的鬼神,也在有了心爱之人后,有了弱点。

        他害怕自己心爱的驱鬼者被抢走,又喜悦到想要向所有人宣示拥有权,防止不长眼的某些东西靠近燕时洵。

        比如千年前的战将。

        但是能被李乘云一眼看出来,还是有些超乎邺澧的意料。

        不过惊讶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遗憾。

        邺澧:时洵怎么就没能学到这份对于情感的敏锐呢……唉,他家大猫猫,根本没有情感那根弦。

        他很快就重新整理好了情绪,郑重的向李乘云微微躬身致意:“您猜的没错。”

        “我确实和时洵在一起了。”

        邺澧想了想,又补了一句:“师父。”

        李乘云:“啊……”

        改口好快!

        即便是李乘云,也被邺澧这份神情自若直接改口的速度和脸皮惊到了,没想到自己的话刚问出口,对方直接打蛇顺杆上,不仅一口承认了下来,还瞬间改口,立刻坐实了身份。

        李乘云:幸好我记忆力不错,还知道自己只有一个弟子。不然这份自然而然的态度,真的会让我怀疑一下记忆力。

        不过他想了想,又觉得能够理解。

        毕竟自家孩子自己了解。

        李乘云很清楚,自家小洵什么都好,唯独一件事,令他直到死亡那一刻都放心不下。

        就是燕时洵的情感状况。

        李乘云倒是不太担忧燕时洵会但身到死,毕竟他自己也一直独身。

        他只是担忧,他家小洵会不会拒绝交朋友,会不会觉得孤单。

        在死于大道的因果之下时,李乘云的心中,除了一条条事关天地却还没有来得及完成的计划之外,就是燕时洵了。

        他承诺了那孩子,会在下一个元宵节,亲手做一碗元宵,他们师徒两个团团圆圆。

        可惜,他失约了。

        这也成了李乘云深重的遗憾。

        在他独自身处旧酆都地狱不辨天日的时间里,他除了思考大道,就是在担忧燕时洵。

        即便他知道,终有一天,大道会指引他家小洵来到旧酆都。

        或许,他还有与小洵重逢的时刻。

        不过李乘云没想到的是,小洵是来了。

        只是还多带了一个。

        这位酆都之主,还意料之外的自来熟,改口得毫不犹豫……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李乘云才相信了邺澧所说。

        毕竟以小洵那个对于情感有些冷的性格,如果不是另一方主动,小洵绝不会有这根弦。

        “我在很多年前,倒是为小洵算过一次命盘。”

        李乘云的眉眼缓和了下来,唇边带着温和的笑意:“当时我虽然算到,小洵会成为人间与鬼神沟通的桥梁,但我没有想到的是,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实现的。”

        恶鬼入骨相,可镇世间最凶。

        但李乘云没有想到,是这种镇法。

        他虽然一生独身,但这并不代表着他不了解人间情爱。

        李乘云能够看得出来,眼前的这位酆都之主,对于自家小洵,绝非嘴上说说,而是真心实意的恳切郑重,想要期许一生,乃至永远。

        酆都之主对自家小洵有如此深重的情感,还是先动心先主动的那一个,又怎么会背离小洵的意志,去做小洵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呢?

        即便李乘云曾经窥见大道,也体会过与天地同在的感受,但是这一刻,他还不是不由得感慨,命运无常,难以揣摩。

        他当年为小洵算命盘的时候,可没想到竟是这种镇法……

        邺澧仔细的观察着李乘云的神情,在看到李乘云对他和燕时洵的事情似乎并无不满之后,才堪堪放下心来。

        “在从郑树木口中得知了您在此处后,时洵一直都想要找到您,也告诉我,他见到了您一眼。”

        邺澧平静的语气下隐含着不满,他问道:“为何您不与时洵相见?”

        爱屋及乌,不外如是。

        邺澧对于李乘云的敬意,除了李乘云自身的璀璨强大和为天地所做之事外,更多是因为燕时洵。

        想到之前燕时洵仅仅瞥见了李乘云一眼,便情绪大乱,邺澧就有些心疼自家驱鬼者。

        李乘云听出了邺澧言下的指责之意,但他并没有在意,只是笑吟吟的道:“我无法离开这里,小洵看到我,看到的也不过是我曾经留在那里的一道残影,并非真的我。”

        “反而是您。”

        李乘云挑了下眉,语气温和的问道:“既然您是酆都之主,那对于旧酆都而言,您应该是它最为忌惮的存在,绝不会放您靠近核心一步。但是现在。”

        他抬手指了指远处血肉淋漓的战场,神情并未因为眼前的骇人景象而有所变化,只是奇怪道:“旧酆都不应该会料不到这种结局才对。”

        放任仇敌靠近自身最核心之处的后果,就是整层地狱都被酆都之主掀了个天翻地覆。

        在今日之后,最底层地狱相当于彻底毁了,就连关押的厉鬼都全部死亡,力量大大折损。

        李乘云在没有看到邺澧之前,还颇有些惊讶于地狱的变化,疑惑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才会变成这样的情况。

        但在看到邺澧之后,之前的疑惑都荡然无存。

        酆都之主,曾经杀死北阴酆都大帝的存在。

        区区一个地狱的厉鬼,又算得了什么。

        邺澧想到乌木神像,神情就冷了冷。

        但发问的是李乘云,燕时洵看重的师父,于是他虽然不太喜欢提及乌木神像,但还是据实以告,向李乘云说出了自己的全部猜测,包括与战将共同配合打击旧酆都之事。

        李乘云听罢,微微一愣:“乌木神像,被一个孩子从白纸湖拿走了吗?”

        他温和的眉眼间染上担忧:“看来那孩子,要背负过于沉重的因果了。”

        李乘云虽然窥见了大道,但大道埋下的计划一层叠一层,就连邺澧这位鬼神最开始都没能一眼看透大道真正的目的。所以,李乘云也只看到了祸事将起。

        却没料到,大道会想要借此清扫因果。

        而那个在恰当的时候,被鬼气蛊惑而拿走了乌木神像,放出了白纸湖邪祟的年轻人,也因此而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背负沉重的因果。

        甚至,死于因果。

        李乘云是真正经历过大道之下因果的。

        他在决心窥视大道之前,就已经料到自己的死亡,但即便如此,他依旧没有任何动摇,为了能够提前为将要到来的灾祸做准备,他甘愿付出生命。

        道之所向,以身殉之又何妨?

        但看到其他人会因为大道因果而丧命,还是让李乘云的眼眸黯淡了一瞬。

        邺澧的神情没有半分动容:“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因果自负而已。他既然动了不该动的东西,就该承担随之而来的后果。无论那后果是好是坏,都是他自己导致的,与他人无关。”

        “倒是您,乘云居士。”

        邺澧疑惑道:“为何您会说,自己无法离开这里?”

        李乘云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是我提前看到了白纸湖祸事,算到了鬼差所在,又从他手里借来了乌木神像,镇守白纸湖邪祟。对于旧酆都而言,我何其可恶,何其罪孽深重。”

        “我所做之事,当然值得一个最底层地狱。”

        他笑着拢袖,向邺澧眨了眨眼:“所谓敌人的同伴就是敌人,我想,旧酆都对我的恨意,应该仅次于您吧?”

        “‘罪孽’反而成为了你我的功德和认可呢。”

        李乘云笑眯眯道:“我怎么舍得离开这里。”

        邺澧惊讶,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是,现在看,被旧酆都记恨的,反而是应当功德加身。既然您是我敌人的敌人,那看来,我们天然就是同一立场的了。”

        李乘云摆了摆手,笑意慢慢回落:“逗你的,你还真的信了。”

        邺澧笑而不语,静静等着李乘云说出真相。

        广袤的地狱失去了黑暗的笼罩,原本躲避在黑暗中的厉鬼,都被凶兽尽数铲除,只剩下土地上的斑驳血迹和碎肉残骸,还在诉说着刚刚发生过什么。

        李乘云仰首远眺,看了眼此时的地狱景象,唇边笑意温和,有些感慨:“在地狱待了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看清地狱真正的模样,也算是颇有意趣的旅程了。”

        他笑吟吟的转眸看向邺澧:“一张进地狱的直通车票,反而看了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色,仔细想想,还是我赚到了。”

        “原来地狱的黑暗里,也有山川江河,广袤大地……可惜,旧酆都执念曾经的高高在上,不曾看到自身的美。”

        李乘云看向地狱时,眼眸剔透清澈,没有半分怨恨或不满。在他身上,永远找不到负面的情绪。

        哪怕再艰难绝望的境地里,他依旧能从容的谈笑风生,说起过往的苦难,也如在说一折有趣的评书,多有趣味的轻松恬淡。

        在他的视野中,永远都是生机和希望。

        即便是绝望无解的死局,李乘云也不曾放弃过任何一丝可能。

        永远坚定,永远生机勃勃。

        “我之前还曾对老友遗憾说过,生得晚了,没能有机会前往地府或酆都游览,也当得人生憾事。”

        李乘云笑道:“没想到峰回路转,我也有了旧酆都一游的机会。”

        邺澧顺势接话:“我也没有想到,您会前来旧酆都,这确实让我有些惊讶。”

        即便李乘云是在死于大道的因果之后,被愤怒的旧酆都以鬼气引渡进了城池,因为怨恨李乘云带着乌木神像破坏了自己的计划,所以想要报复于他。

        但对李乘云自己而言,好像早有预料。

        并且接受得坦坦荡荡,没有半分怨恨或不满。

        “难以寻觅的生机,往往在死局的最深处,只是前行艰险,很多人顾虑生死,放弃了寻觅。”

        李乘云的眼眸中波光粼粼,温和如羊脂美玉:“我不过是,走得比其他人更远些而已。”

        从很小的时候,李乘云第一次感悟天地,发现自己的天资远胜其他人之时,他就意识到了,与自己的天资相对应的,将是自己要承担起的重担。

        很久之前,李乘云就在夜观星象时,发现有灾难将起。

        邪祟侵扰人间,而生灵哭泣。

        而他算出的唯一生机,在偏远小镇的集市上。

        当李乘云看到还是个小少年的燕时洵,他就发觉了这个满脸倔强冷漠的小少年,是恶鬼入骨相。

        大道为它自己留下的唯一一线生机,天地之间的奇迹。

        李乘云既是欣喜,又担忧于小燕时洵的命格。

        毕竟有记载以来,就从未有过成功活下来的恶鬼入骨相。

        他担心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子,也会夭折在成长之中。

        所以李乘云费劲心血,为燕时洵卜算命盘,打定主意哪怕耗费尽自己的性命,也要逆天改命,让燕时洵活下来。

        他不想眼睁睁看着一个无辜的孩子,只因为命盘特殊就死亡在自己眼前。

        也是那个时候,李乘云发现了燕时洵的特殊之处。

        这孩子……和鬼神之间,有因果纠缠。

        也正因为这份因果,让这孩子得以顺利的活下来,甚至有远胜于常人的健康和力量。

        或许,他以后可以成为人间与鬼神沟通的桥梁。

        不过,李乘云并无揠苗助长之意,他更希望小燕时洵的成长可以与寻常孩子一样,多交朋友,多见识山川河流。

        有他在,小洵就可以快乐的做个小朋友。

        “我不想让小洵过早承担一切,我在,我就可以为他遮风挡雨。”

        李乘云垂下眼睫,轻声道:“在小洵成长到足以面对这一切残酷真相之前,这天地,我来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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