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晋江
因为燕时洵等人借宿的房屋在村子外面, 距离村子颇有一段距离。
在他还没有看清村子里的情况时,比起视觉先到达的,是嗅觉信息。
浓郁的血腥味混合着草木被折断的青绿气息, 使得这气味极具攻击性, 几乎可以令人很快就意识到, 村内变故,绝非寻常。
燕时洵顾不上冷风顺着没有穿好的衣衫打透进来的冷意, 立刻严肃下了面容向村子里快步走去。
越靠近村子,血腥味越是浓郁,甚至可以看到四溅开来的斑驳血迹, 就喷在光秃秃的枝干上。
路边的草垛上,更是赫然印着一个血手印。
当转过拐角后, 大片大片的红色,刺痛了燕时洵的眼眸。
——下午第一次见面时还活蹦乱跳的村民们, 现在却一具具横倒在地。
所有人的脸上都残留着惊恐的神色, 瞪得大大的眼珠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
他们横七竖八的交织倒在大片的血泊里,像是在逃跑的时候被某个存在杀死, 身上的衣服已经完全浸透了鲜血,在寒冷刺骨的夜里,渐渐失去温度。
不仅这个村中央的小广场上如此, 燕时洵发现, 血液还一直延续到各个方向,指向村子深处。
好像他们本来是从家里惊慌逃出来,却最终没能逃过自己的厄运, 死在了这里。
他利落的蹲下身, 伸手去探过眼前十几个村民们的脉搏, 在发现无一存活后, 心脏慢慢沉了下去。
但村民们尚带着温度的尸体,让燕时洵意识到这件事应该才刚刚发生,或许村子里还有其他生还者需要帮助。
想着,燕时洵就起身向村里走去。
但是越是往深里看,燕时洵的神色就越是冷肃。
他看到,所有人家的土墙上,到处都遍布着血手印,密密麻麻像是几十上百人留下来的。
不仅如此,就连地面上,也凌乱的印着隐约而残缺的血脚印。
而整个村子,死寂无声。
燕时洵在听到尖叫声后,就立刻起身出门,却在往村子里走的过程中,再没有听到过一声喊叫。
该不会……
他的心里浮现出糟糕的猜测。
当燕时洵循着血迹的方向,一间间村屋推开看去时,眼前的景象却刺得他眼睛生疼,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好。
死的远远不止外面那十几个村民,而是每家每户,每一个人,全都惊恐的倒在血泊之中。
燕时洵不肯放弃的一路查看下去,却还是在推开村尾最后一家的院门时,沉默了。
……整个村子上百口人,竟然无一存活,全都死在了这里。
大部分尸体还都穿着睡觉时的宽松衣服,惊惧的面容上,还残留着几分被冲开的睡意。
甚至有的人,就是死在床上的。
鲜血汩汩流淌,浸透了衣物棉被。
无人照看的火炉渐渐熄灭。
比冬夜的寒冷还要刺骨的,是尸体的温度。
虽然燕时洵不轻易插手其他人的因果,对于犯恶成性的人更是没有多看一眼的兴趣。
但这样大面积的死亡,还是让燕时洵有所触动,无法置之不理。
燕时洵撑着最后一户人家的门框站在门口,静静垂眼向脚下看去。
这户人家的孩子,就是之前那个心有不服想要挑衅他们,却反被他们吓住的青壮年。
但现在,他再也无法露出之前那样挑衅恶意的表情了。
他死在了这里。
手掌死死扣着门槛,用力到指甲都劈开混合着血液,整个人都以向外爬的姿势倒在地上,瞪得老大的眼睛早已经空洞无神,脸上却还残留着恐惧和渴望。
他想要逃跑,跑出这个屠杀现场。
只差一点,他就成功了。
可惜,却依旧被那东西追了上来,就杀死在距离成功不到一寸远的地方。
燕时洵注视了脚下的尸体几秒,猛地意识到了什么,立刻蹲下身伸手去拨开尸体的衣领。
果然,尸体的脖子和肩膀上,有着深可见骨的伤口。
更大的问题是,从这些伤口锯齿形的边缘来看,这应该是某个人硬生生咬出来的,以致于伤口血肉模糊。
这也是这人的致命伤,导致了他的死亡。
死因,颈动脉破裂。
燕时洵的手指悬在伤口上,僵住了。
这绝非寻常人的攻击方式,几乎不可能有人杀死其他人的时候,会采用这种硬生生咬断他人喉咙的方法。无论是用刀还是其他工具,都比这种方式来得更容易。
要么,攻击者对亡者有着极为深刻的恨意,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
或者,造成这么大面积死亡的,根本就不是人。
而是……鬼。
燕时洵想起了村长讲给自己的那个百年前的故事,但村长现在自己也躺在村路上,满身被撕咬出来的痕迹,死不瞑目。
难不成,这附近的村子真的有诈尸一说?
会与废弃义庄有关吗?
燕时洵的眉眼间,满是冰冷锋利的戒备。
因为不久前燕时洵还在深度睡眠中,几分钟内立刻翻身起床,还走过这么远的路,又久蹲了许久,所以当他起身的时候,顿时觉得眼前发花,向前倾倒去。
好在邺澧一直都注视着燕时洵的动作,立刻眼疾手快的长臂一伸,环住燕时洵的腰身,顺势将他带进怀中。
“我没事。”
燕时洵伸手去推邺澧的胸膛:“如果我的猜测正确,村民们的死亡真的与废弃义庄有关,那我们就必须立刻回去了,其他人还在村外的房子里,恐有危险。”
虽然战将和阎王都留在那里,但燕时洵想要亲眼看着所有人平安无事,才肯安心。
但邺澧这次,却并没有按照燕时洵所说的往回程走。
他看上去并不担忧嘉宾们的情况。
燕时洵不由得皱起了眉,疑惑的看着邺澧。
“时洵,他们会死,是死在了因果之下,无论他们是死是生,都不过看苦主的怨恨,别人没有插手置喙的空间。”
邺澧平静道:“但其他人并不是,和我们一起来的其他人,和这里的因果无关,没有任何理由能杀死他们。”
“所以,不必担忧。”
邺澧微微垂下眼睫,轻声道:“聚集在这里无法离去的鬼魂,并不准备做超出因果的事情,不属于它们的因果,它们不取分毫。”
燕时洵捕捉到了鬼魂的字眼,立刻追问道:“你是说,确实和废弃义庄有关?”
但这一次,邺澧无法向燕时洵给出答案。
“抱歉,时洵。”
邺澧抿了抿苍白的薄唇,道:“我的埋骨地就在附近,并且那家伙就在不远处……”
能够将自己看得透彻而不留情面的,只有大道。
即便是鬼神,也无法看清自己。
在埋骨地附近,鬼魂至凶至弱。来自尸骸中残留的情绪,会严重影响鬼魂本身。
邺澧在这里,依旧能够看到寻常人乃至神仙也看不到的东西。
但是那些杀了村民们的鬼魂,却似乎与邺澧的尸骸有关,遮蔽了邺澧对它们更多的探查,让他无法回答燕时洵的问题。
燕时洵并没有紧追不舍,他只是点点头,反过来安慰邺澧道:“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问题。能了解情况到这种程度足够了,最起码我们现在能够肯定,这里确实是你的埋骨地了。”
说着,燕时洵的神情慢慢严肃了起来。
他站到邺澧对面,郑重的向他询问:“阎王所说的,是真的吗?只要找到你的尸骨,你就可以成为大道?”
邺澧本以为燕时洵的安慰是心疼他,刚刚心中一喜,甜滋滋的觉得时洵对他也并不是没有感情。下一刻,他就被燕时洵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愣在了原地。
伸出去想要悄悄去握燕时洵的手,也扑了个空。
邺澧的眉眼顿时垂了下来,显出几分委屈来。
不过,他还是肯定了燕时洵的问题。
“确实如此。”
邺澧没有遮掩有关于自身的真相,他注视着燕时洵,眼神柔和:“我在登位鬼神的刹那,就已经舍弃了代表生前和凡人经历的过往,以此来证心意坚决不可动摇。”
“不仅是我,很多神仙也是如此。但这种做法,相当于舍弃了过去。”
“但是大道,却是必须要过去,现在,和未来三者交汇。跳出三界五行,斩断一切纷乱干扰,才能以最严苛却公正的态度,来面对万物生灵,不偏不倚。”
旧酆都消亡的那一瞬间,西南终于得以并入酆都的管辖范围。
这也代表着从此往后,整片土地的死亡和审判,都彻底由邺澧执掌。
在感受到回到自己手中的力量和权柄的同时,邺澧也看透了大道的想法。
阴阳乾坤,无一不是二者平衡,此消彼长。
大道最擅长的,就是平衡。
在生与死的极端中,取最平衡中庸的那一点。
邺澧很清楚,如果是以前,大道不会任由力量尽数归拢到他手里,只会想办法制衡。
一如他以酆都和地府来制衡死亡。
但是这一次,大道却任由所有的力量归于酆都,好像根本没有看到,又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于是邺澧懂了——大道不再想要平衡的中庸。
它想要的,是能够撑起天地的绝对力量。
邺澧虽然不曾言说,但心中却剔透。
“一旦我找回尸骸,并接纳它的存在,就相当于拥有了我的过去。到那时……”
邺澧轻轻垂眼,好像一眼得见天地与万物生灵。
燕时洵在短暂的惊愕后,立刻重新收敛好了情绪,严肃的向邺澧问道:“那你的想法呢?你想要成为大道吗?”
“虽然路星星伤势危重,确实要以生机来救。但是邺澧,我绝不容许我对星星的责任,成为大道绑架威胁你的筹码。”
想到可能的真相,燕时洵的神情冷了下来,眉眼锋利如刀:“即便是大道,也不可能让我去做不喜欢的事。它若逼我。”
他冷笑:“我不介意再一次改换天地。”
邺澧静静看着身前的燕时洵,觉得那一瞬间,他连呼吸都遗忘了。
他的爱人,说要为他改换天地,镇压大道……
邺澧苍白没有血色的肌肤浮现出微粉的红晕,就连温度也极具上升,但他对这些都毫无感觉,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燕时洵身上。
他的呼吸慢慢开始急促起来,抿着唇时依旧止不住流露的笑意,心中好像燃放着不停歇的烟花,血管中奔涌的每一滴血液,都在叫嚷着对燕时洵的爱意。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物呢?
天地千年万年,生死轮回,却也只有燕时洵一人,璀璨到令他无法移开眼。
唯一的……
邺澧的眉眼间满是笑意,眸光如春水波澜,层层荡漾。
他现在看起来,哪里像是传闻中冷酷公正的酆都之主?
分明就是陷入了深切爱恋之人。
“邺澧,你自己本身的意愿,对我而言非常重要。”
燕时洵直视着邺澧,一字一顿的道:“只要你说,你不想成为大道,我们现在立刻找办法离开。”
“你无需有任何顾虑,路星星也并不是没有其他可以救的方法,我也绝不接受大道的威胁。”
“对我而言,只有你是最重要的。”
邺澧缓缓睁大了眼眸,心神慌乱如同坏掉的电路,让他的思绪一片空白,根本听不到其他声音,视野中也再容不下其他存在。
他听到他的爱人说——
“你最重要。”
邺澧垂在身侧的手掌都在抖,甚至不敢伸出去触摸燕时洵,确认现在的真实。
他的脑海中,只剩下了唯一一个想法,就是他那个对于爱意总是迟钝的爱人,终于回应了他的爱意。
并且是以如此热烈的方式。
那一瞬间,邺澧简直想要大笑,将自己与燕时洵的故事说给世间每一个鬼魂,每一个生人听,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深切爱着燕时洵,让大道看看,燕时洵爱自己。
没有任何人或事物,能够插手在他们中间。
除此之外,其他所有事,都已经不重要了。
邺澧上前一步,缓缓伸出手臂,将燕时洵拥入怀中。
“既然人间有你,那我成为大道……又何妨?”
他垂下的眼眸里满是笑意,原本低沉的声线都流淌着蜜糖般的轻盈甜蜜。
酆都曾经数次将大道拒之门外,中门紧闭,甚至不肯见大道一面。
无论是撑起大道,还是成为大道,邺澧都丝毫不感兴趣。
他早在千年前,就认清了生人与驱鬼者的劣性。即便他一次次想要给人间机会,但人间回应他的,只是一次比一次深的失望。
婴孩啼哭,妇人嘶吼,女子在哭泣。
公道被弃之如敝屣,正直者死于正直。
邺澧失望透了。
那双旁观人间的眼眸中,终于失去了温度,只剩下冰冷不带一丝感情的审判。
可是直到现在,邺澧才终于知道,那是因为他曾经看到的人间,没有燕时洵。
有他在,便月明风清,即便身处令世人绝望的死局,也美好得不可思议。
邺澧环抱着燕时洵,满足的喟叹。
还有什么能比他怀中的珍宝更加璀璨的呢?
没有了。
燕时洵感受着从邺澧胸膛间传来的低低震动,耳边传来的笑声让他觉得痒到想要伸手去推开邺澧。
但是他的手刚搭在邺澧的手臂上,犹豫了一下,又放开了。
算了。
燕时洵想,邺澧大概是在因为被安慰而感动吧?反正在这件事中,作为一切中心的邺澧确实是最关键重要的存在,让邺澧多开心一会也无所谓。
他眨了眨眼眸,思绪开始放空,思考起废弃义庄和埋骨地的事。
至于邺澧的想法……
燕时洵:邺澧毕竟是当事人,他当然重要。
邺澧:时洵说,我对他而言最重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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