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65章
刚出生的小皇子躺在襁褓里睡得正香,姜皇后有些疲乏,也暂且合眼歇下。
姜丽娘跟皇帝姐夫一路到了书房,被皇帝姐夫定定注视着,心里边还在犹豫着应该怎么告诉他那俩字才好。
他知道朱标是谁吗?
不知道的话,就要透露自己的秘密——可怕!
他知道——夭寿啊,更可怕了!
姜丽娘很踌躇。
朱元璋用目光暗示了小姨子半天,最后发现暗示不行,就只能明示了:“怎么样?”
他开门见山的问了出来:“是什么?”
姜丽娘心想拼了,再不济还有我姐呢!
至于秘密这东西……
嗐,虱子多了不怕咬!
她酝酿了一下情绪,试探着问:“姐夫,你知道朱标吗?”
朱元璋原地怔住了。
是标儿啊……
姜丽娘就见到皇帝姐夫脸上的表情忽然间凝固了,久久没有作声,半晌之后,忽然别过脸去,抬手擦了把脸。
他流泪了。
姜丽娘先是一惊,然后大惊。
他知道朱标,知道之后还掉眼泪了!
这说明什么?!!
他不仅仅知道朱标是谁,还跟朱标感情深厚!!!
那么,皇帝姐夫是谁?!!!
妈耶,震惊我三十年——我朱元璋式的姐夫原来真的是朱元璋!!!
朱元璋从惊诧与触动之中回过神来,觑着小姨子满面惊恐的站在不远处,他不由得笑了一声:“怕什么,咱们不是一家人吗?这么久了,难道你还信不过姐夫?”
姜丽娘小声叫了句:“姐夫?”
朱元璋痛痛快快的答应了,然后说:“我知道了,没事了。去陪陪你姐姐吧。”
姜丽娘放下心来,利落的答应了一声,退将出去。
门扇将要闭合的时候,她鬼使神差的往里看了一眼,正逢皇帝姐夫也看过来,对上她的视线,朝她笑了一下。
姜丽娘按捺住心头的小小惊骇,回了一个笑容。
朱元璋反倒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胆子大了不少啊。”
门外,姜丽娘长长的舒了口气。
其实皇帝姐夫,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可怕。
人嘛,都有七情六欲,在特定的时候,可能会变成冷血动物,但是同样在某些特定的时期,也可能会变得温情脉脉。
至少在现在,皇帝姐夫还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历史上上冷冰冰的一位皇帝。
……
借着姐姐生子这个时机,姜丽娘多休了几天假,想着回家陪陪爹娘,哪成想昨天回去,第二天就又进了宫。
姜皇后了然道:“叔母催你了?”
姜丽娘郁郁的坐在床头,取了拨浪鼓逗弄摇床里的小外甥。
昨天她回了家,费氏难免要问起姜皇后和新生的皇子,母女俩亲亲热热的说了几句话,费氏便敲起边鼓来:“你姐姐才比你大多少?孩子都生了,丽娘啊,你也是时候考虑一下终身大事了。”
又絮叨着说:“你在外边忙那么多,顶什么用?咱们家又不缺衣少食,钱多的花都花不完!听娘的话,娘难道会害你?早点找个好人家嫁了,生几个孩子傍身,这才是你该打算的!”
看女儿不说话,又说:“咱们家没几个认识的人,但石公不一样啊,看你师母给做的媒——你嫂嫂多好哇!实在不行,也还有你姐夫呢,满天下的青年才俊凭你去挑,想找什么样的找不到?”
姜丽娘低着头,说:“我多陪你们几年,不好吗?”
费氏道:“那你也不是正经在家陪我们啊?七八天才回来一次,还得分一半时间到你老师那儿,你也不看看,哪有小娘子跟你似的,没出嫁呢,就成天的不着家……”
姜丽娘不说话了。
费氏倒是还想再说几句,外边却有小丫鬟来请:“太太,娘子请您过去瞧瞧呢,厨下在腌鸡蛋,娘子不晓得家中旧例……”
西堡村的风俗,出嫁的女儿生了孩子,娘家是要腌鸡蛋送过去的。
费氏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看女儿闷头坐着不说话,又有些心疼,拉着她的手说:“儿啊,你的娘十月怀胎生的,娘怎么会害你?本朝女子十六婚嫁,你今年都十七了。现在开始相看人家,来年十八出嫁,虽有些大,但也不算太大,好后生随你挑。”
“等你过了二十岁,找的都是些什么人?要不就是鳏夫,带着几个孩子,要不就是身上有毛病,找不到人的。咱们能找好的,干嘛非得往后拖,找个孬的?”
她说:“你好好想想吧。”
出门去了厨房。
姜丽娘在家里待不下去,又不想浪费这几天假期,转头就进了宫。
她同姐姐抱怨:“娘她巴不得马上就把我嫁出去,再马不停蹄的生几个孩子,然后给儿子娶媳妇,催着儿媳妇生孙子,给女儿找婆家,催着女儿生外孙……”
姜皇后抿着嘴笑。
最后说:“婚嫁是大事,怎么能马虎?从前是没法子,到了岁数就得出嫁,又怕家里嫂嫂说闲话,嫌弃小姑在家吃白食,可现在呢?你自己的俸禄,吃都吃不完,倒也就不必急了。”
姜丽娘反倒有些诧异:“我以为姐姐也会劝我呢。”
姜皇后道:“我怎么会不明白你?都是从那时候过来的,正因为我嫁了人,知道嫁一个什么样的人好,所以才不催你。”
她摸着妹妹的头发,柔声道:“丽娘,你在做的那些事情,我其实似懂非懂,但我知道,你从小就是个迥异于常人的女孩子,你很有主意……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遇上事情也别怕,你有姐姐,有外甥呢。”
说完,姜皇后低头去看躺在旁边的儿子:“是不是呀,小坏蛋?”
朱标很配合的“啊”了一声。
这一世,娘有妹妹呢。
嫡亲的姨母,做外甥的哪有不关照着的道理?
姜丽娘被可爱的小外甥萌到了,低下头亲他肉乎乎的小脸蛋,又坏笑着挠他的痒痒肉:“还竖着耳朵听呢,你是不是真的能听懂啊,嗯?”
朱标:“……”
朱标艰难的动了动腿,奈何此时连翻个身都做不到,根本无力反抗,只能选择屈服。
小姨你这个样子,以后我很难帮你啊。
……
姜丽娘在宫里边住了几天,便又回到城外庄园打卡上班,日子倒也过得充实,直到这天傍晚,姜宁急匆匆骑马去找她。
姜丽娘见他满面急色,心头便是一个咯噔,而姜宁虽急,却也还是按捺住满腹焦急,拉着妹妹去无人处说话:“芳娘有没有来找你?”
芳娘,就是杨氏那个很能跟姜丽娘谈得来的妹妹。
“没有啊,”姜丽娘摇头,然后马上反问:“芳娘怎么了?”
姜宁低声道:“她不见了。”
静默几瞬,又说:“杨家正在给她议亲,已经说定了人家……”
姜丽娘心头微沉。
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姜宁已经上了马,回头叮嘱她:“我再去别处找找,你不要将这件事透露给别人知道——要是她来找你,你一定留下她,再使人去给我送信,你嫂嫂现在都要急疯了。”
姜丽娘应了一声。
回去之后,心却怎么都静不下来。
芳娘比她小三岁,才十四岁呢,竟就开始议婚了?
她一个小姑娘,又能跑到哪儿去?
可别遇上什么事啊!
因为这桩心事,晚上姜丽娘便睡得迟些,哪知道半夜时分,却忽然被湖州叫醒了:“姑娘,姑娘?”
湖州在她耳边说:“芳姑娘来了!”
姜丽娘猛地一惊,坐起身来:“什么?!”
湖州又说了一遍:“芳姑娘来了!”
姜丽娘一把抓住她的手。
湖州则会意道:“您放心,我已经叫人请芳姑娘去客房休息了,没惊动旁人。”
说着,又给她取了衣裳过来:“奴婢吩咐厨房送些膳食过去,只是看芳姑娘的神色,需要的只怕不是一口饭呢。”
姜丽娘匆匆穿好衣裳到了客房,敲门进去,便见芳娘像只受惊的小鹿似的猛地一颤,看是她来了,神色略微松了几分,只是眉宇间仍然透着几分警惕。
她嘴唇嗫嚅几下,轻轻叫了声:“丽娘姐姐……”
桌上摆着一碗酱肉面,显而易见的没有动过。
姜丽娘见状,便摆摆手示意湖州出去,自己则压低了声音问:“芳娘,你是为什么跑出来的?你家里都急疯了,你知不知道?”
芳娘两只手紧紧地攥着袖子,说:“我有心上人了,我不想嫁给家里安排的夫婿……”
姜丽娘变了脸色:“芳娘,你不会是跟人私奔出来的吧?!”
芳娘抬起头,对上她的视线:“如果是呢?”
姜丽娘惊道:“你疯了吗?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虽然这个时代风气开放,并没有裹脚和失节事大,但女子婚前私奔,决计不是什么好名声!
更别说她的父亲乃是当代名士,经学大家!
芳娘看着她,脸上的神情反倒逐渐舒展起来:“丽娘姐姐,你也觉得我疯了吗?”
她说:“可是,我要怎么做才是不疯?听从家里的吩咐,嫁给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大我十五岁的男人做继室吗?只有这样,我才是杨家的好女儿,才能换一句不疯吗?”
姜丽娘又是一惊:“大你十五岁?!”
芳娘点点头,漠然道:“是啊,大我十五岁,有四个孩子的鳏夫。”
姜丽娘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怪不得芳娘要逃婚呢!
她瞠目结舌道:“有四个孩子的鳏夫……杨伯父不像是这种人啊。”
姜丽娘与杨先生没太多交集,可他是石筠的朋友,嫂嫂杨氏的父亲,又不为门第所限,愿意将女儿嫁给外戚之家,与妻子感情甚笃,妻子去世之后没有续娶,也无妾侍……
这样一个人,怎么会给女儿选这样一个夫婿?!
芳娘见状,不禁微微笑了起来,眉宇间带着几分嘲弄:“父亲给我选的,是他觉得可靠的人选。”
“那是我父亲同门师兄的儿子,人品端正,家风清和,并无妾侍。原配妻子辞世三年之后,才开始议亲,也是很有才华的,有我父亲的这层关系在,舅姑也会善待于我,这么一说,是不是还不错?”
姜丽娘默然。
芳娘又笑了笑。
她以一个非常失礼的姿态坐在床边,两手抱膝,下颚垫在膝盖上,神色凄迷:“可我不想,不想嫁给他。即便他是一个好人,我也不想嫁给他。丽娘姐姐,我有错吗?”
姜丽娘注视着她,良久之后,摇了摇头:“你没有错。”
怎么能说她有错呢?
盲婚哑嫁,稀里糊涂的把后半辈子赌进去了,不想赌,有错吗?
父亲选好的未来夫婿,就一定合乎女儿的心吗?
如果说芳娘逃婚有错,那她姜丽娘岂不是错上加错?
非得马上找个人家嫁过去,再生几个儿子才算对得起家中爹娘!
芳娘笑了笑,又说:“即便他没有大我十五岁,没有四个孩子,他没有成过婚,他是个顶好的人,可我就是不想嫁给他,我有错吗?”
姜丽娘说:“没有错。”
芳娘终于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真挚的说:“谢谢你,丽娘姐姐。谢谢你叫我知道,这么想是没有错的。”
芳娘拿起筷子,夹了面往嘴里送,吃了一口下肚,才突然想起似的说:“丽娘姐姐,使人去给我家里送信吧。”
说完,又低下头继续吃面。
姜丽娘却没有如她所说那样吩咐人送信,而是拖着凳子再靠近她一些,低声问:“你是跟……一起出来的吗?现在又怎么会一个人来我这儿?”
芳娘把嘴里的面条咽下去,这才回答她:“不是,我就是一个人跑出来的。我没有跟人私奔,之前说有心上人,是骗你的。对不起。”
姜丽娘愕然的张开了嘴,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芳娘,你……”
芳娘却又笑了,很释然的:“我一定要有个心上人,才能逃婚吗?不能是我自己不想嫁人,所以才逃出家门吗?”
她用筷子戳了戳碗里的面,眼睫一垂,泪珠滚滚落下:“我知道自己跑不了多远,丽娘姐姐,我跟你不一样。我没本事,我养活不了自己,倒是能做个女先生教人读书,但是谁愿意聘请我呢?又没有路引,备不住连长安都没出,就被拐子抓住卖了……”
芳娘说:“我打从出门开始,就是想来找你。不是为了别的,只是想听你说一句话。如果连你也说,我违背父命,不愿出嫁是错的,那我就认了,老老实实回去嫁人。”
“可是我觉得你不会,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么觉得……”
她眼睛里有光芒在闪烁,不知是泪光,还是别的什么:“知道天地之大,还有个人觉得我这么想不是大逆不道,不孝不悌,我就很高兴了。”
芳娘又说了一遍:“谢谢你,丽娘姐姐。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这些事情我不会告诉别人,让人去给我家里送信吧。”
姜丽娘注视了她半晌,眉头蹙着,低声说:“你知道自己回家之后会怎么样吗?”
芳娘坦然道:“我爹知道我如此不情愿,一定会主动上门致歉,请求退婚的。至于我,大概会被关在家里待几年吧,几年之后,要是我能弃暗投明,约摸着就会被远远的嫁了,要是不能,多半就要在家老死了。”
姜丽娘一时不知该为她庆幸,还是该为她悲悯。
庆幸的是这个时代风气开放,没有女子私逃出家就要被浸猪笼,亦或者一根绳子吊死的腐朽枷锁。
悲悯的是芳娘小小年纪,却以一种如此漠然的态度,向她陈述自己来日的命运。
可她又能为芳娘做什么呢?
芳娘慢慢将那一碗面吃完,见姜丽娘尤且在出神,神色隐约露出几分不忍,反倒笑着劝她:“丽娘姐姐,不必迟疑了。叫人去送信吧。除此之外,你能怎么办呢?我上有父亲兄姐,旁有宗族亲眷,我的未来如何,你是做不了主的。”
姜丽娘只得听从。
湖州进门来收拾了碗筷,又体贴道:“已经给芳姑娘备了水,您要不要去梳洗一下?”
芳娘摇摇头,礼貌的说:“谢谢你,湖州姐姐,不过不必了。我想很快就会有人过来接我了。”
湖州目光在她身上落定几瞬,再看看一侧缄默着的姜丽娘,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时值半夜,姜丽娘与芳娘却都没有睡意。
姜丽娘木偶一般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芳娘反倒很有些闲情逸致似的,揭开灯罩,用银签子挑亮烛火的灯芯。
姜丽娘看见少女脸颊上有细微的绒毛,烛火下镀着一层光边。
她才十四岁呢。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急促又沉重的脚步声传来,芳娘将银签子搁下,起身郑重向姜丽娘行了一礼:“丽娘姐姐,我要走了,今日之事,我很感激你给我的回答,多谢你。”
姜丽娘将她搀起,还没等说句什么,门就从外边打开了。
杨氏在前,姜宁在后——这还是姜丽娘第一次见到嫂嫂杨氏脸上出现如此盛怒的表情。
她见状就知道不好,只是杨氏甚至都没给她反应的时间,三步并作两步近前,劈手先给了芳娘一记耳光!
她还要再打,姜宁赶紧把妻子拦住:“徽娘,你先冷静一下……”
杨氏挣扎了几下,没有挣脱,眼眶便慢慢的红了:“怎么会养出你这样没有心肝的东西!一声不吭就跑出去,你有没有想过家里人是如何的牵肠挂肚?!”
“父亲含辛茹苦把我们养大,有多不容易,外人不知道,你难道也不知道?他才四十岁,头发就白了大半,要享受天伦之乐的人了,却因为你,要低三下四去跟人赔礼道歉!”
芳娘捂着脸,低头不语。
姜丽娘也柔声劝慰:“嫂嫂且息怒,芳娘还小呢,她又没往别处跑,就是到这儿来找我玩儿罢了……”
杨氏别过脸去擦泪,却怎么都擦不干。
姜宁温声规劝妻子,又给妹妹递了个眼神,叫她也赶紧劝劝芳娘,给姐姐服个软。
姜丽娘只想叹气。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到底是谁有错?
杨先生吗?
可他其实也只是按照自己的标准,给女儿找了个夫婿罢了。
以当代的标准,没人能够因此指摘他。
杨氏有错吗?
她气恼妹妹乱来,心疼鳏居多年,又因为婚事作罢要求低头致歉的父亲,又错在何处?
芳娘有错吗?
她不想让别人决定自己的命运,有错吗?
本质上还是父母对于孩子是否具有绝对的支配权罢了。
姜丽娘不能违心的说芳娘有错。
否则,她就应该马上听费氏的话成婚生子。
可是,可是……
唉。
因为这件事情,第二天姜丽娘无心上班,自己给自己放了个假,在房间里躺了一天。
哪成想天还没黑,嫂嫂杨氏便又来了,一双眼睛哭得红肿起来,神色极为憔悴。
她恨声道:“这个孽障啊,真是上一世欠了她的!”
姜丽娘心头一跳,一股不安陡然涌上心头。
再听杨氏说了,才知道芳娘回去之后的经历。
杨家人彼时都没有歇息,芳娘先是经历了一场三堂会审,然后又给关到她自己的房间里,叫静心反思。
杨氏哭得几乎喘不上气来:“她打小就有主意,我看她闷着头不说话,就怕她错了心思,所以提前吩咐人把她房里的剪刀丝带什么的都给收起来,又叫使女隔三差五的去看看。”
“使女看了几次,都跟我说她一个人脸朝里躺在塌上,我觉得不对劲儿,亲自去看,这个孽障,自己把手腕咬破了,血把被褥都浸透了……她怎么狠得下心来啊!”
别说杨氏亲眼所见,姜丽娘此刻听闻,也觉胆战心惊!
她颤声问:“那芳娘——”
“亏得我发现得早,才救过来了!”
杨氏眼下青黑,显然也是很久不曾安寝,她握住姜丽娘的手,哽咽着叫了声:“妹妹,我是劝不住她了,那个家,她也是死都不想呆了,倒是跟你要好,你说的话她肯听,跑出来也记得来找你,嫂嫂求求你,且顾看她几天……”
姜丽娘听到此处,心头竟然一松。
她马上应下:“好,就叫她留在我这儿吧!”
……
芳娘就这样成了姜丽娘的助手。
她年纪小,人又聪明,学东西也快,离了杨家,倒是在此处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
姜丽娘欣慰之余,更觉萧瑟。
她自己知道,伊甸园毕竟是少数,更多的芳娘,终究还是顺从了命运的安排。
芳娘能够感觉到,自己是在被悉心培养的,感激之余,难免会觉得奇怪:“丽娘姐姐,你为什么要这么帮我?”
姜丽娘告诉她:“因为我也是一个女人。我可能也会是被逼迫出嫁的女儿,但起码现在,我不想去做逼迫别人的上位者。”
……
芳娘的事情,姜丽娘也好,姜宁夫妻俩也好,都不约而同的隐瞒了姜满囤夫妇俩。
毕竟在当下而言,这并不是十分光彩的事情。
所以当费氏听闻儿媳妇的娘家妹子在女儿那儿久住,乐不思蜀之后,私下里跟女儿嘀咕:“可别把人家好好的女孩儿给带坏了,要是都跟你似的,那还得了?!”
姜丽娘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当是没听见,照旧我行我素。
日子就这么慢悠悠的过去了。
……
她其实也有过一段短暂的姻缘。
即便多年之后再去回想,姜行也觉得,那的确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
那时候诸多经了姜行之手的发明创造已经流通天下,而姜行之名,更是响彻四方。
世人提起她的时候,终于不再是石筠的弟子、姜皇后的妹妹,而是会用她来介绍前两人。
名士石筠?
他你都不知道?
那可是姜行的老师啊!
姜皇后知道吗?
那是姜行的姐姐!
圣贤之说离民间太远了,而皇后又太过高高在上,更多的普通人,只会知道切切实实改变了他们生活和命运的人。
平整的道路,光洁的玻璃,开在大江南北的工厂,还有价格较之从前暴跌、平头百姓也可以品尝一二的糖果,从前闻之色变的天花,也在牛痘被推广之后逐渐淡出世人的视线……
姜行在侍中之职外,终于还是加了封爵,起初是平原郡君,再后来又升为南阳翁主,甚至于她还为陪伴自己多年,兢兢业业的芳娘求了一个官职。
而她遇到博阳侯,则是在泗水边。
彼时姜行刚刚在随从们的陪伴下视察完新开设的工坊,又应本地书院所请就地讲学,结束之后有人送了名帖给她,她以为是学生发问,打开去看,却是一首短诗:
东园之树,枝条载荣。竞用新好,以招余情。
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促席,说彼平生。
姜行的目光在最后八个字上转了几转,再三确定自己没有会错意。
再一抬头,就见远处江水边站着一个青年,小麦色的面孔,身量高大,见她看过去,咧开嘴一笑,牙齿雪白。
那是姜行第一次见到博阳侯,却不是博阳侯第一次见到她。
彼时姜行其实是有一点欣慰的——世间男子,也不只是看重美色嘛!
就这么认识,继而熟悉下去了。
那年姜行二十四岁,是费氏口中的“老女”,博阳侯二十一岁,是姜行眼里的嫩草。
费氏听闻此事,喜得见牙不见眼,几乎是捏着女儿的耳朵叮嘱:“我进宫去问了,皇后也说博阳侯府是忠厚人家,儿啊,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千万千万——”
姜行笑着答应了。
直到她往博阳侯府去拜会博阳侯的祖母刘老夫人。
刘老夫人诚然是主母风范,声色和蔼,使人如沐春风,看得出来,她很中意姜行。
直到快要散席的时候,才柔声同姜行说:“在外边抛头露面,跟那些男子似的辛苦奔波,哪里是女儿家能做的事情?从前也便罢了,以后成了婚,可就不能胡闹了。”
又说:“他父亲去得早,又是世代单传,我挺着一口气活在世上,只等着抱重孙了!”
姜行如同挨了一记重锤似的,几乎愕然当场。
几瞬之后,才低声道:“怎么能撒的开手呢?还有好多事情等着我去做呢。”
刘老夫人语重心长道:“那些事情,只管交给下人去做,便也是了。从前经营那些,是为求一个美名,现在你既有声望,又有封爵,还去操持那些卑贱之人做的事情,岂不是失了身份?”
姜行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为了求一个美名……
卑贱之人才会做的事情……
原来是这么看她的啊。
可她真的不是。
她是真的,真的想为这个时代做一点事情。
这个时代施加在她身上的命运是什么呢?
带着皇后之妹、南阳翁主的光环,风风光光的嫁入侯府,做当家主母。
再生几个儿子,好好经营庶务,叫儿子跟太子打好关系,将来出将入相,搏个满门荣耀。
“我不是为了过上这种生活,才做这些事的。”
她在心里这么说。
“如果我心安理得的去做侯府主母,呼奴使婢,风光无限,那我上一世所接受的教育,我所认定的普世价值观又算什么?”
“姜行,又是谁呢?”
她向博阳侯致歉,退了婚。
博阳侯很难过,也很黯然:“为什么呢?”
姜行说:“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没有办法放下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对不起。”
博阳侯定定的看了她很久,最后强笑着说了句:“没关系。”
他主动承担了退亲的责任,对外说是自己的过错。
费氏闻讯之后,实在气不过,想要上门去问,姜行叹一口气,将实情告知。
费氏的怒火可想而知:“姜丽娘,你是不是疯了啊?!”
她揪住女儿的衣领,痛哭着质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害你啊?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会害你吗?这么好的人家,你以后再也遇不到了,你知不知道?你真想一把年纪去给人当填房吗?还是自己一个人老死?!”
姜行闭着眼,一句话也不说。
姜宁夫妻在旁边打圆场:“娘,您别担心,即便妹妹真的不出嫁,我们也养得起……”
“你们闭嘴!”
费氏厉声道:“这是一回事吗?!你们有孩子,孩子还会有孩子,现在你们善待她,以后侄子能善待姑母吗?侄孙能善待姑祖母吗?!血缘越来越远,早晚都会淡掉的,她没有亲生骨肉,以后该怎么办?!”
她跌坐在地,嚎啕痛哭:“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怪胎啊——儿啊,你在想什么啊!”
姜行默不作声的出了门,回到了城外那座熟悉的庄园之后,才长长的舒了口气。
最开始的时候,她戏称这里是一对一精细化制造的牢笼,在这里生活,是坐牢式上班。
但此时回头再看,其实这里才是她随时都能休憩的精神家园。
还是上班吧,上班好啊。
等到了下一次回家的日子,下着毛毛细雨,她还没进门,就被杨氏派去的使女截住了,说是家里有客,她不便回去,叫她且往别处逛逛,明日再回也可。
姜行心想,得是什么样的客人,才能叫嫂嫂提前派人来拦自己?
难道是博阳侯府的人?
不,他们做不出这种事情。
再则,如果真是博阳侯府的人,娘她只怕早就打发人去叫自己了。
既然如此,那是为了什么?
姜行觑着前来的使女,却不发话,眼见着对方的神色愈发惶恐,而她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到底还是回去了。
刚一进门,姜行就嗅到府里边传来异样的气味,不知是烧了什么香料,其中又掺杂了什么东西,辛辣又刺鼻。
她进了前院,终于知道府里边是在摆什么架势了。
姜宁一个劲儿的给她使眼色,她全当没看见,冷冷的看着那个跳大神的巫婆到了自己跟前,喝了一口什么东西,往外吐出一股白雾,然后神神叨叨的开始绕着自己跳舞。
噢,是驱鬼的神婆啊。
姜行平静的对上了母亲费氏的眼眸,那双苍老的眼睛里裹挟着担忧、愤懑,还有一个母亲对于女儿未来的不安与彷徨。
姜行能说什么呢。
她站在原地,等神婆跳完了那支驱鬼舞,才转身离开。
长安的街巷那么多,路那么长,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可是她已经有点累了。
姜行蹲在一座石桥边,两手抱膝,小声的哭了。
细雨悄无声息的落在她身上,又倏然停住了。
姜行抬头去看,就见裴仁昉手中撑一把伞,默默的站在自己身后。
她没有起身,仍旧蹲在原地,抽了抽鼻子,哽咽着问:“你怎么在这儿?”
裴仁昉说:“我府上的人出去办事,看见你母亲去请人,我闻讯便觉得不好,赶过去也晚了,一路找了过来。”
姜行又哭了起来:“我是不是真的被鬼上了身,脑袋也坏了啊?”
裴仁昉却蹲下身,跟她倚靠在一起。
那把伞撑在她们两人头顶,笼罩出狭窄的一方空间。
她用手帕给姜行擦泪:“我怎么会这么想呢?你难道不知道吗?我也是一个被鬼上了身,又坏了脑袋的人啊。”
姜行哭着哭着,忽然就笑了。
“喂,小行。”
然后她就听裴仁昉说:“我们成亲吧?”
姜行犹疑不定的看着她:“你,你确定?巴陵王……”
裴仁昉微笑着说出了一句粗鄙之语:“他算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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