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2章 第二百四十四章
十天似乎是一个奇妙的轮回。
诸葛亮的“钩镰营”还没有训练完毕, 民夫们看过告示,听过军士的大声介绍后,纷纷觉得心动了。
大将军给出的待遇是很高的, 每月有三百钱的工资,可以拿现钱,也可以拿粮米布帛,包吃包住, 有戎服穿, 有火炭烤。
每次上阵只要不逃跑,奋勇向前, 不仅有肉汤喝, 还可以弄到一点战利品, 杀敌的人头另算。
有些青州民夫犹豫了, 他们做民夫所得的薪金很少, 但只要省吃俭用, 积少成多, 平时再想办法偷偷藏一点战利品, 做点零星的生意, 总能给家里寄回些钱的。
但上阵杀敌就是另一回事了, 大将军为什么突然征兵,别人不知道, 他们这些日日在战场上收尸的人难道也不知道吗?
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啊!
什么坟场,什么大疫死绝了的村庄, 什么被盗匪洗劫过后抛在路边的车队能有这个惨啊?
这已经完全超出了他们对战争的想象, 甚至有些民夫只打扫战场, 都能突然生出些疯病来。
那些人在傍晚点着火把去收拾, 然后在深夜里突然惊醒, 大呼小叫,哭着喊着四面叩首,像是见到了许多旁人见不到的东西一样。
但那些跟着一路到这里的流民,以及兖豫的民夫就立刻排起了长队,并且在军官一个个筛选他们之前,偷偷往衣服里塞些土坷垃,想让身体看起来更健壮,又用力拍打自己的面颊,让自己的面色更加红润。
但这一招不怎么见效,尤其是瞒不住那些竞争者,只要第一个被淘汰下来的民夫因为嫉恨而大声举报,后面的民夫一律都得抖抖衣服,将那幅并不健壮的身板显露出来。
但民夫们总还有一碗饭吃,神态与身体素质都比流民还好些,而流民是最有热情,也最麻烦的一群人。
他们瘦骨嶙峋,甚至连稚童也未必打得过,却也会死乞白赖地要求从军。一旦被拒绝后,流民还会不死心地哀求。
“小人最是忠心的,校尉!”
“小人不怕上阵杀敌!只要有饭吃!只要有饭吃!”
“小人绝不逃跑!校尉啊,小人的妻女就在营外,还指望小人给他们赚口吃食啊!”
小军官皱皱眉,“那营中发你的饭食,你是自己吃了呢,还是要拿出去接济你的妻儿呢?”
那一张张愁苦的脸就显得更加愁苦了。
“况且,”军官很是傲慢地上下打量他们,“你们真愿意为大将军而死吗?”
“若我死了,”那个汉子很执著地问他,“会给我的妻儿一笔米粮,让她们活过这个冬天吗?”
考虑到新兵不会放在前军,也不会用来殿后,而是会放在中军靠后的位置保护起来,“死亡”对他们而言,似乎还是很遥远的事。
但那一天来的实在是猝不及防。
在第十一天上,袁绍发动了一场气势磅礴的总攻。
当清晨两军还没有完全走到对方视野里,没有先按小营,后按大营的规矩排出军阵,更没有浩瀚如海一般形成进攻阵型时,那个机警的,曾经骂过荀谌使者的守城军官就意识到了一些不对的地方。
袁绍军除了马步兵之外,还带出了几十辆马车。
马车上装了十分庞大的东西,不然他也不会离这么远还能看得分明。
那一匹匹骡马被马车上的物资比成了米粒大小的蚂蚁,艰难地向前蠕动。
这就奇怪了。
之前袁绍军往阵前运送的多半是些金帛财物,用布遮上,人家有钱压在后面,打完仗回来的精兵伸手进去,手有多大,就抓多少铜钱,其中甚至还有些金珠宝玉之类的东西,谁摸到了就权当一个好彩头。
据说这个主意也是袁绍身边那个叫荀谌的谋士出的,俘虏们说出来,颇令刘备这边的士兵羡慕嫉妒恨。
但这些马车明显不是装的银钱,小军官想,这是个很蹊跷的事,必须报之大将军。
陆悬鱼骑在马上,跟随前军缓缓列阵时,这个小军官就跑过来了。
他穿着一件很破旧的戎服,对他这个八尺大汉来说不太合身,因此肌肉块就一块块地更加分明,跑到马下时,既没有自报身份,也没有同她行礼,但跑了这一路说话的气息居然还很稳!张嘴就开始嚷嚷!
“大将军,大将军你且等会儿排兵布阵——”
司马懿一皱眉,“无礼。”
那张跑得红红的国字脸就有点惶恐。
她摆摆手,“你是谁?任何职?有事报我?”
国字脸终于冷静下来了。
“下吏魏延,是北城门的屯长!”
五什为队,二队为屯,也就是说这是个统领百名守城士兵的军官。
考虑到北城门是直面袁绍的,她觉得这人虽然粗鲁了点,但肯定还是挺靠谱的。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魏延”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熟。
国字脸魏延还在继续汇报,“袁绍军今日拉了许多马车出来!”
“有异?”
他伸开双臂,比比划划,“平时那车是辎车,今日——这么大!以布盖着,看不清里面是什么!”
有目光纷纷看向她。
“我知道了,”她笑道,“多谢你。”
魏延立刻更精神了,“不必谢!大将军,你太客气了!”
……司马懿猛地咳了一声。
有围在大将军身边的官吏将他带走了,当然态度比来时客气许多。
后军处的刘备远远见了,摸摸胡子,“将那人的名字记下,待战罢时,召他来见。”
“无名小卒,主公何以这般看重?”
“嗯,”主公若有所思,“他是我见过的第三个。”
“第三个?”
……第一个是辞玉,第二个是吕布。
他的玩笑话只能逗乐自己,不能为外人道也。
即使是逗自己开怀也只有短短的一瞬,因为袁绍军已经逐渐排好了阵型,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
陆悬鱼看了一小会儿,转头从那一堆乱七八糟,形形色色的人当中看来看去。
被她看到的人不由得立刻挺直了腰背。
“刘豹。”
狐鹿姑一激灵,“大将军?”
“你们南匈奴人也有骑兵,也会骑射,对不对?”
“大将军如何看轻了我们!”他义愤填膺道,“我们南匈奴世代为大汉驻守边疆——”
陆悬鱼伸出一只手,制止了这个蜡黄小脸儿的匈奴人继续喋喋不休下去。
“将你那支匈奴骑兵拿出来,”她说,“你来替张辽。”
狐鹿姑愣住了。
他的骑兵?他哪来的骑兵?他们南匈奴确实派来了一群使者,确实每个都会骑射,但也只有百余人,只能充当一支体面点儿的卫队。在袁绍的大军面前,这么点轻骑兵,够干什么的?
但大将军的目光是不容拒绝的。
她的声音沙哑低沉,此时更是带着一股杀气。
“只要你护住右军,我替你上表天子,”她说道,“你们大单于要的金印,就看你今日。”
狐鹿姑一瞬间感到头顶上泼了一盆雪水,顷刻就凉到了脚心。
可在那片刻的浑身冰冷后,身体里的血液吃了这一激,汹涌沸腾起来!
“我信大将军。”他的语气简短,甚至透出一股凶狠的血性。
身后有人立刻分出一条路,让他调转马头,跑出了中军。
“大单于的勇士们!咱们建功立业的机会到了!快把你们的骏马牵出来,箭袋背起来!”那个匈奴人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高叫着,“让雄鹰将咱们的捷报传回王庭去!”
“大将军为何……”
“将张辽撤回城内候命。”
“诺!”
“令军需清点火把木柴,点出一万支给我”她继续迅速地说道,“桐油若短缺,便用油纸,油纸短缺,便征调城中。”
……火把?
要那许多火把有何用?
身边有人跑去给军需官传令了,大将军还在继续下令。
这似乎是第三种陆廉,司马懿想。
不是冷酷的,也不是懒散的,而是一个从“人”的软弱身体里短暂剥离开的什么东西,它下令时一丝一毫感情也没有。
那甚至不像一个武将,但比之前任何时候的她都更加高效,也更加强大。
“新兵营的人数还不够,”她说道,“令民夫待命,不拘高低,给他们每人发一把武器。”
“诺!”
“征发流民,”陆廉说道,“不论男女。”
“……诺!”
她的内心是不安的,甚至是有一些惶恐的,但她努力地安抚自己,将这种恐惧的情绪从自己的心中剥离开。
没什么好怕的,袁绍早晚是要打一场总攻,他的手法有一点粗糙,提前将这个心思暴露给她,这已经是她能抽到的最好的一张牌。
既然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需要做的就只剩全神贯注地应对。
这些莫名其妙的操作没有影响到前线的士兵。
对他们来说,今天和过去的十天没什么不同,他们都是排着队上战场,第一排的士兵死光了,换第二排顶上,第一营的士兵死尽了,换第二营顶上,今天轮到他们,仅此而已。
他们多活了十天,现在是回报那些死去同袍恩情的时刻。
这些士兵们顶着箭雨,迈着紧密的步子,在同袍的血肉上缓缓踏过。
而后他们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慌乱。
对面冀州人的军阵里,出现了一个新的军种。
那些士兵和他们一样是步兵,但他们比这边更壮硕些,铠甲也不是只能护住胸腹的两当铠,而是军官才穿得起的,儒服模样的长铠。
而更显眼的是,他们手中所执并非造价便宜的长·矛,而是黑黝黝的大戟。
“那是袁绍本部的大戟士?”有人窃窃私语起来,“大将军是早料到了么?”
她自然没想过袁绍还有些什么高精尖的新兵种。
她只是知道,那一车车都是些什么东西。
——那些只是用来夜战的木柴、火把、桐油、油纸,以及攻城用的长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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