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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三观尽毁(续)


  刘杨继续讲解着炼丹原理,他说药物分成阳药和阴药两大类,理解和运用阳药与阴药间的两性交合、消长变化、彼此共济和相互制约是掌握炼丹原理的关键。

  炼制神丹大药就是“取阴阳之精,法天地造化之功,水火相济,自无入有,以成其形”,经过这一过程,阴阳相制,于是“阳魂死而阴魄亡,乃夫妇之合情,阴阳之顺气”,修炼便告成功,大丹便孕育而出。

  若违反这个原则,那么“孤阴不育,寡阳不生”,必然导致失败。

  所谓阳药,容易燃烧、颜色赤黄、见火易飞(升华)的矿物,隶归阳性。例如黄金是“积太阳之气薰蒸而成,日之精也”;硫磺见火起焰,是“火石之精气”。

  丹砂色泽鲜红是因生于“炎方”(南方),“禀离火之气”;雄黄生于“向阳之山”,在火上一经加热,便飞飏升腾;曾青颜色青绿,在五行中属于东方木,所以它们都属于阳性。

  而那些好伏不动,志性沉滞,形质顽狠,不能燃烧或形成于阴山水旁的,则隶归阴性,例如黑铅,形色晦暗,五行中属于北方水。

  汞色白,其状如水似银;硝石生成于湖边水旁或阴湿角落,被认为是深秋时节从“积寒凝霜之土地而生”;硇砂、矾石生于阴山,白色结晶,被认为是“积冰凝之,结水变成”。

  所以这些药物都属于阴性,功能是可以制伏极阳的金石。

  “道长,我只问一句,石灰是阳是阴?”宇文温忽然问道,刘杨闻言一愣,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

  石灰,是寻常可见的东西,石匠从山中开采石灰石,用火焙烧之后石灰石碎成粉末,是为生石灰,生石灰遇水剧烈发热,溶于水中是为熟石灰。

  制取石灰需‘火攻’石灰石,那么按道理火攻前的石灰石应该属阴,被火攻之后‘去寒’,那么生石灰就是属阳,遇水放热就说明其‘阳性’猛烈。

  溶于水的熟石灰,受了‘水攻’自然是属阴,所以即便干燥后再溶于水也不会放热,但是问题不是没有:再度‘火攻’熟石灰后,却依旧不能如生石灰般遇水放热。

  从矿石到生石灰再到熟石灰,没有加过什么药物,就是简单的‘火攻’、‘水攻’,桉说石灰的属性应该就在阴阳之间转换,可为何会出现如此情况?

  那么这石灰的属性到底是阳是阴?

  刘杨答不出来,他无法解释石灰石、生石灰和熟石灰的属性,年幼时他曾经问过师父这三者的属性问题,师父也只是苦笑着摇摇头。

  “很简单,石灰石,其成分是碳酸钙,加热后碳酸根断裂,变成了氧化钙和水,这氧化钙便是生石灰,碳酸钙变成氧化钙是吸热反应,所以要用火加热提供热量。”宇文温直接点出原理。

  “氧化钙遇水,此时的氧化钙与水结合,变成氢氧化钙,是为熟石灰,其反应过程为放热反应,放出热量,甚至能把水弄得滚烫沸腾。”

  “要想把熟石灰再变成生石灰不是不行,但是加热温度要超过一千多度,光是靠烧柴提供的热量根本不够。”

  “总而言之,石灰石是碳酸钙,生石灰是氧化钙,熟石灰是氢氧化钙,虽然看起来区别不大,但却是三种不同的物质。”宇文温下了结论,一个理所当然的结论。

  “什么...炭酸盖?养画盖?放热反映?”刘杨完全不能理解宇文温说的内容,可是见得对方说得理直气壮,又头头是道,他也开始惊疑不定了。

  若真是如对方所说,那一切都解释的过去,虽然他不懂这理论对不对,但总比阳药、阴药的解释强多了。

  “此即为化学,可以透过现象看本质,不过是初中化学的难度罢了。”宇文温摆摆手,“炼丹术的阴阳学说,也不能说全错,只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用错地方了。”

  “莫非化学之中,亦有阴阳之道?”

  “有,所谓阴离子,阳离子是也。”

  “阴梨子?阳梨子?这是何方异果?”

  “不是吃的梨,而是离开的离,所谓离子即是...呃,一言难尽,日后再说吧。”宇文温摸了摸下巴,看着目瞪口呆的刘杨,微微笑道:“那么刘道长再说说,炼丹所用器皿,又是依据何种原理?”

  来吧,把你引以为荣的毕生研究都说出来吧!我要一项项驳倒,让你三观尽毁!

  刘杨许久都没回过神来,见着宇文温连声催促,他艰难的吞了一口唾沫,干咳数声后继续讲解,却已没了先前那种气势,言谈间表现得没有底气。

  他说按照历代先人总结下来的经验,认为金石矿物之所以在炼丹炉(丹鼎、丹釜)中可以被修炼成神丹,而品质低贱的铅锡铜铁可以点化成金银,是因为炼丹炉内形成了“小宇宙”。

  “宇宙”并不是舶来名词,中原古已有之,即便是南朝梁编撰的《千字文》,开头便有“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而随后祸乱江南的侯景,便自封为“宇宙大将军”。

  宇文温听到“小宇宙”这三个字差点忍俊不禁,这让他想起后世一部经典动漫的设定来,不过他还是放下筷子,停止用餐,表示自己正在认真倾听解说。

  炼丹术士对于将矿物炼成金丹,有着自己的理论,他们先是通过观察自然界的矿物,总结出一条‘规律’:天然金石物质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自然地朝着自我完善的方向转变。

  炼丹术士们并认为某些物质在自然界中可以逐步完成向黄金,甚至向长生不死神丹的转化。不过,所需时间是极为漫长的。

  这种想法在各地炼丹术士之中流传,既相当古老,又延续久远。例如有这样一些说法:“雌黄千年化为雄黄,雄黄千年化为黄金。”

  “真液与离宫(南方)之气千余年结为水银,又一千年结为朱砂,如松脂入地千年化为琥珀之类也。”

  “有丹砂处皆有铅及银(水银),右雄左雌。抱持日月阴阳气,四千三百二十年乃气足,而成上仙天人还丹,即长生大药神丹。”

  基于这种认知,炼丹术士产生了一个很激进的想法,就是人为创造一种环境,将这种自然进化的速度加快,在他们看来,金属冶炼就是这种可能性的有力凭证。

  于是他们相信,把金石药物放在丹鼎中,靠着阴阳的配媾,仿照天地造化的原理,辅之以水火相济的促进,便可以极大地加快进化的日程。

  那么人工修炼神丹,变炼铜铅为黄金、白银都可以在短时间内完成。

  按照这种想法,他们认为丹鼎就是一个缩小的小宇宙,在这个小宇宙中由于有水火相济,时光进行得很快,药物在其中一日可相当在外界俗世过了许多年。

  很多炼丹术士就相信以下说法说:丹砂皆生南方,向日相近,感气积年而生也,四千三百二十年气足后就自然还丹。但如果有了仙方秘法,这一过程可以迅速缩短。

  只要火候依节符,炭数斤两应爻卦,乾坤施行运转逐日,火候自然相邀,则一时辰可当一年,而一年十二月,一月三十日,一日十二时辰,一年三百六十日,故在丹鼎中孕育一年,便相当于自然中四千三百二十年。

  既然要形成“小宇宙”,那么炼丹的炼丹炉(丹鼎、丹釜)如何制作就成了关键,刘杨说到这里不由得眉飞色舞,就在此时宇文温又发难了:“请问,道长用雄黄炼制过丹药么?”

  刘杨闻言点点头说:“雄黄可伏火,乃常用之物,其色金黄,是点化它物成金的原料之一。”

  宇文温又问:“道长所用炼丹炉,是土制还是铁制?”

  “贫道所用的,是下铁上土,即下釜为铁,上釜为土,用时两者合二为一,铁下釜盛物,土上釜为盖。”

  “道长炼制雄黄时,有无与草药合炼?”

  “有过。”

  “那么我有三问,第一问,道长雄黄与草药合炼时,想来是要在铁下釜内壁涂一层泥,不然炼出来的就不是黄色丹药,而是在铁釜壁上现出一团黑色泥砂状物体,对否?”

  “这...确实如此。”

  “第二问,用雄黄炼制丹药,若是炼丹炉或丹釜太大,或者密封不严,炼出来的丹药是否有白色霜雪状粉末,此粉末如果少量服用,让人有灼热感,若是不慎服用多了...就当场毙命?”

  “贫道亦成炼出此物,服用过后确实浑身发热,只是未曾毙命啊?”

  ‘那玩意你吃过了居然还不死?’宇文温闻言惊得差点连第三问都差点忘记了,不过他好歹回过神来,干咳数声开始提问:

  “道长,炼制雄黄时,是否曾在土上釜内壁发现黄色针状结晶?”

  “确有此事,此物焕然晖赫,先师曾言此物为‘赤雪流珠丹’。”

  “对于这三种现象,不知道长作何解释?”

  刘杨闻言抖起精神,开始用炼丹炉里“小宇宙”的理论解释,但是宇文温则笑着摆摆手:“没有那么复杂!”

  他开始剖析问题:第一问,之所以出现那种情况,是因为出现了化学反应,雄黄,其化学成分是四硫化四砷,而混合草药又直接接触金属釜壁,在加热情况下草药炭化,连带着金属一起把雄黄还原出元素砷,俗称‘砒’。

  那釜壁上出现的黑色泥砂状物体,其中就含有元素砷,也就是砒。

  第二问,出现那种情况,是因为雄黄在接触空气的情况下受热,发生氧化反应,从四硫化四砷变成三氧化二/砷,这玩意如白霜状,俗称砒霜,其性剧毒,人吃多了直接就暴毙。

  第三问,那就很简单了,雄黄遇热升华,在温度较低的土上釜凝结,凝结所成便是针状结晶体,所谓的‘赤雪流珠丹’,和雄黄没区别。

  哐当一声,刘杨手中的水杯落到地上,如今的刘道长呆若木鸡,方才还拿着水杯的手颤抖着,一如晚期帕金森综合症症状发作。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那白霜与猪肠脂合蒸,吃了可是能杀体内‘三虫’啊...”“赤雪流珠丹就是雄黄?”

  刘杨只觉得自己所认知的炼丹世界轰然坍塌,他曾经奉为圭璧的理论,师父语重心长的教诲,古籍中各种玄之又玄的说法,如今都化作镜花水月。

  宇文温简单的解释,就如同投入平静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扩散开来,将那原本近在眼前的水中月,化作点点流光,他一生追寻的炼丹修仙之道,原来竟是如此的不着边际。

  炼丹须得有丹砂,炼出的丹药服用后可以延年益寿,结果师父却极有可能是汞中毒而死;然后是丹药理论,药分阴阳可是解释不了许多问题,如今那化学之术却能言之凿凿。

  曾经深信不疑的炼丹炉“小宇宙”,却不过是区区‘化学反应’罢了,师父视若珍宝的‘赤雪流珠丹’,不过是雄黄的另一种形态。

  泪水从眼角溢出,划过面颊落到地面,刘杨想起了年迈的师父,佝偻着在炼丹炉旁忙碌的身影,想起了自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炼丹炉旁蹲守的场景,又想起了小徒弟清风守在炼丹炉旁,满怀期待添柴的样子。

  他的师父炼了一辈子丹,抱憾辞世;他忙碌数十载,心中有许多疑惑,却未得丝毫头绪;他的徒弟以后也会接过衣钵,继续炼丹,一如当年的自己,依旧没有头绪。

  一切,只不过是海市蜃楼啊...

  想到这里,刘杨已是泪流满面,他木然的起身,也没向宇文温告退,如同行尸走肉般向门外走去,宇文温见状心中叹了口气,上前拍了拍对方肩膀:“刘道长,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炼丹之术虚无缥缈,可化学却是实实在在的。”

  “多谢郎君提点...”刘杨艰难的开口说道,试图挤出笑容,但那笑容在宇文温看来,比哭还难看。

  刘杨踉踉跄跄的离去,宇文温看着对方那萧瑟的背影,不由得感慨万千:“三观尽毁,就是这模样啊...”

  他方才所问三个问题,连同汞中毒的症状,不是因为自己对炼丹术多有研究,而是当年读书时,化学老师讲课很有一套,说到汞化物、砷化物时就特地以古代炼丹术为引子,举了那几个问题。

  “毕业那么久了,这几个例子依然记忆犹新呐。”宇文温颇为感概的喃喃自语,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倩影来,那是他们班的化学女老师,年轻、漂亮充满活力。

  “如果当年各科老师都是如此,说不定都能考上清华北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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