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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天子家事


  建兴六年六月间,刘粲、靳准等首级及七玺送至洛阳,城内当即掀起欢腾的狂澜,无论士庶,很多人家都于门前悬红挂彩,以志庆贺。红绸、红布,仅半日便即脱销,手慢一步的乃被迫将纸张染红,扎成彩带,或者用来糊灯笼——中国人节日贴红纸、挂红灯的风俗,即此为始。

  宫中的司马邺闻报,不禁搂着皇后梁氏,喜极而泣。于是冠冕堂皇,大排车驾,直出宫门去迎接传国玉玺。

  其实刘粲等人的首级,对他来说并不重要,唯七玺才是心心念念,而今日终于到手的宝物。究其根由,司马邺之得国,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算正。

  晋武帝司马炎有子十八人,其中八子早夭(包括长子司马轨),次子司马衷乃得继位为君。惠帝司马衷所生愍怀太子司马遹,受皇后贾南风陷害,先废黜,后击杀;惠帝乃先后册封司马遹次子司马臧和三子司马尚为皇太孙,然皆早夭,致其只得传位庶弟司马炽。

  怀帝司马炽之所以能够践祚,完全因为其他兄弟全都死光了——包括掺和过“八王之乱”的楚王司马玮、长沙王司马乂、成都王司马颖等——皇冠因此才会落到不过是才人所生,又年纪轻轻的他脑袋上。司马炽无子,过继其兄司马遐之子司马铨,封为皇太子,可怜洛阳城险,父子二人皆没于胡。

  司马炎的儿子们就此彻底死光死绝,就连孙子都剩不下几个了,司马邺这才能够在长安自称皇太子,旋即践祚。司马邺生父,本是李夫人所生吴王司马晏,但过继给了伯父秦王司马柬。司马柬与毗陵悼王司马轨、惠帝司马衷一母同胞,同为武元杨皇后所生,故此就理论上来说,在司马炎孙辈之中,司马邺的继承排位本是相当靠前的。

  但这没有用,他终究不是司马衷或者司马炽的儿子,也没被正经册封做过皇太子,倘若宗室元老(比方说司马睿)将出合适人选来,过继为司马衷或司马炽之子,乃至之孙,则只要这一举措得到普遍认可,继承顺位自然会超越司马邺。

  司马邺之所以能够在长安践祚,主要是靠着关东名门荀氏(乃其舅家)和关西实力派阎鼎、贾疋等人的拥戴,再加上挟着收复长安之功,动作够快,实力派的南阳王司马保和琅琊王司马睿才只好捏着鼻子认了。但即便如此,三家互不统属,甚至常生龃龉乃至争斗——当时还算司马睿一系的裴该俘获长安所署荆州刺史第五猗,以及司马保断绝陇道等事,皆可见其一斑。

  直到裴、祖北伐,收复洛阳,恭奉司马邺,等于将司马睿所属江北势力尽投天子,司马邺这皇位才算勉强坐稳。但即便如此,他心里也一直不怎么踏实,则如今听说传国玉玺到手,岂有不大喜若狂之理啊?

  自秦、汉以来,此玺世代相传,仿佛只有正牌天子才配拥有,且唯拥有者才是正牌天子——当然啦,只是仿佛而已,吴、蜀无此物,照样皇帝当得美滋滋的。司马邺天璜帝胄,自小养尊处优,且原本于帝位无份——直到长辈和同辈都死得剩不下几个了——加上如今也才弱冠之年而已,实话说并没有太大的雄心壮志,只想自己屁股下面这个宝座,可以坐得稳当一些。

  ——只须我为天子,群臣尊奉,则河东、河北复不复的,胡寇、羯虏灭不灭的,其实都不甚重要吧。

  但是回想起当日洛阳城破,颠沛流离而至关中,才勉强可得温饱,那段凄惨的经历仍不时在眼前闪回,甚至于还会入梦。梦境之中,仿佛有无数声音在叫:“贾彦度死矣!”或者:“刘曜将至!”司马邺每每会悚然惊醒,汗透重衫。

  他觉得自己这般悲惨的天子,简直自古所无。汉献帝昔日也曾在长安为权奸所挟,继而逃亡洛阳,于废墟瓦砾间临朝,但人好歹还是名义上的天下共主啊,即便一度被李傕劫入营中,终究性命并无大忧。而自己呢?倘若落在胡寇手中,叔父司马炽是什么下场?自己说不定会比叔父更惨吧……

  直至生还故都,同时河东、河内不断有捷报传来——直入敌境是小事,从此黄河天险,起码西段不再与贼共有,洛阳城日益牢固,才是最让人安心的——司马邺的荒梦才终于日趋稀少。同时群臣上奏,请纳侍中梁浚侄女入宫,册封为皇后,终于有个可望贴心之人陪着自己了,司马邺的精神也便日渐强过一日。

  倘若始终担惊受怕,即便是小年轻,也说不定会导致神经衰弱,甚至于天寿不永吧。更别说皇嗣了,司马邺曾经黯然地想过:我若辞世,这晋之天下还能传给谁呢?司马保、司马睿,终究都不是武皇帝的子孙啊……

  虽说结缡一整年,梁皇后尚无怀孕迹象,司马邺却并不着急,也不再象从前那般颓唐了。终究梁后年纪尚轻嘛——嫁过来的时候,才刚十三——迟几年生育也属寻常,况且我今精神振奋、雄风大盛,梁后不方便的时候,也曾经数次试御宫人,雨露所滋,相信很快就会得到继承人的,则无愧于武皇帝之子孙矣!

  司马邺却不知道,正当他出迎七玺的时候,大长秋梁芳入宫觐见梁皇后,屏众人而私语之曰:“前日与皇后之药,还当慎用,以防天子查知。且以药使宫人不能孕,终非长策,皇后当早怀帝嗣,诞下太子,则我祖孙才能安泰也。”

  梁芳是梁芬的从弟、梁浚的叔父,同时也是梁皇后的嫡亲祖父。此人少不好读书,唯飞鹰走马耳,故此家族不使出仕,只是分点儿产业给他管理。梁芳原本挺凄凉的,少年丧父、弱冠丧母,而立丧妻,不惑丧子……唯与孙女二人相依为命而已。谁想到天上突然间掉下偌大的馅饼来,朝臣商议天子娶亲之事,从兄梁芬尽搜族中,赫然发现——唉,这梁芳的孙女儿年貌正合适啊!

  遂将梁氏过继给梁浚的亡兄,且先入梁浚家中,教以礼仪,然后纳入宫中,请司马邺册立为皇后。梁氏既为皇后,当然不会眼睁睁瞧着亲祖父孤穷,遂恳请天子与梁芳官做。司马邺询问梁芬、梁浚,皆言这老儿无才无德,不可任职,只能备位。于是即拜梁芳为大长秋。

  大长秋为皇后卿,主要负责管理皇后的私人产业,位次九卿,则梁芳任此职最为合适不过了。

  梁芳心心念念,孙女儿可以产下帝嗣,立为太子,唯此自家的地位才能稳固。光一个皇后是靠不住的,终究自国朝肇建以来,除第一位武元杨皇后早逝外,后面的皇后就都没啥好下场:武悼杨皇后,在其父杨骏被杀后即遭废黜,旋即冻饿而死;惠帝贾皇后,因司马伦之乱,被灌金屑酒毒杀;惠帝羊皇后为胡人所掳,反成刘曜之妾;怀帝梁皇后更惨,洛阳城破之后,即不知流落何方去了……

  ——梁芬一口咬定其女梁兰璧已死,因为倘若不死,估计跟羊献容是一个下场,那未免太给家门招羞了。你瞧如今泰山羊氏在士林中还抬得起头来吗?

  所以说,皇后唯生子,并且被册立为皇太子,其位方稳;而只有孙女儿皇后当稳了,我这下半辈子才有依靠哪。

  因此梁芳是断然不肯让天子先得庶子的,说不定他哪天一高兴,立庶子为皇太子,则母以子贵,自家孙女儿就得靠边儿站啊。因此当听说少年天子私御宫人之后,他便四处寻访秘药,暗中进献给皇后,要皇后下在那些宫人的饮食之中……

  皇后管理六宫,皇帝睡过的女人,皇后赶紧派人给隔离了,等着看是否能结龙种,这很正常啊,则趁机下药,简单之极。

  但是这种事,可一可再而不可三,万一皇后始终无身,而被天子宠信过的宫人也没一个有怀孕的迹象,则天子必然寻医察问,事情就有可能败露。因而梁芳才跑来警告皇后,说这药须慎用,而且……孩子你啥时候才能怀孕呢?

  梁皇后苦笑道:“天子亦常宿吾宫中,然而结缡经年,未尝有身,得非吾有隐疾么?”

  梁芳赶紧摆手:“皇后慎言,断无此事。”随即安慰道:“当年臣娶皇后祖母,二年始孕,皇后父母合卺三岁,才有的皇后……此事本系之于天,是臣不当催促皇后。臣当遍访高人、搜求秘药,以使皇后早孕,皇后亦当求祷于神灵。”

  随即就从怀中掏出一卷素绢来,递给梁皇后,说:“臣听说西方释教,于妇人之诞育,实有密术,又闻吉友大师(帛尸梨蜜多罗)自建康来,因此往求。然而大师说,实无密术,唯佛陀关爱众生,只需日夕焚香敬祷,自然无所不应。”

  梁皇后接过素绢,展开来一瞧,只见上面栩栩如生地画着一位天竺神灵,圆脸而卷发,袒裼而跣足,不禁羞红了脸,赶紧合上。她问梁芳:“宫中唯拜祖宗,不得妄敬异域之神,吾若悬图而祷,不会招惹物议么?倘被目为巫蛊,恐怕祸在不测……”

  梁芳不读书,还没她孙女儿有学问呢,完全就不懂“巫蛊”是啥,有何害处。但他终究不傻,便笑笑说:“皇后若隐秘私行,或者罹祸,但此事正不必避讳天子。天子难道不望得男么?皇后只需将此图与求子之诚禀报天子,天子自然允许敬拜。天子既允,还怕旁人闲话不成?”

  梁皇后点点头,说:“祖父所言是也,孙女接下了。”便将佛像揣入怀内。

  梁芳又说:“为恐异域之神,不肯照管中国之事,臣又遍访高人,求取秘术。前闻吴中有道士葛稚川,精通术法,江左皆敬,可惜遣人探访,却不知往何处云游去了。又闻葛稚川有高足,见在长安裴大司马幕下为吏,为大司马造暴火飞丹,屡破胡寇,前几日便遣人赍重金往求,相信不日便有消息传回来——皇后勿忧。”

  梁皇后连连点头:“全赖祖父。”

  祖孙二人正在说话,忽听宦者高声禀报道:“天子返驾!”梁皇后和梁芳赶紧起身,整顿衣冠,便欲往迎,谁想到司马邺“服袭大裘,綖纽五彩,平冕垂旒”,身着全套祭天的礼服,直接就冲进殿来了——梁氏祖孙赶紧伏跪在地。

  司马邺整张脸上都绽放着红光,即便十二旒都遮挡不住。他先叫一声:“好热。”卸下大裘,递给身旁的宦者,然后一抬手:“皇后免礼,大长秋免礼。”

  梁氏祖孙先说:“恭贺陛下,复得传国玉玺。”然后才一起站起身来。司马邺笑容满面地说道:“传国玺已至,正待与皇后共鉴,既然大长秋也在,那便一同来欣赏一下吧。”说着话,一转身,就从宦者手中接过来一个锦匣。

  梁皇后正色道:“陛下,传国玉玺为天子信物,唯天子可用,臣等皆不应目睹,遑论欣赏?”说着话,连给祖父使眼色。梁芳多少有点儿遗憾,可是不便反对自家孙女,于是长揖道:“皇后所言是也,臣请告退。”

  梁芳退出去之后,司马邺一手端着锦匣,一手搂过梁皇后来,并坐榻上,宽慰她道:“《汉书》有载,王莽篡汉之时,传国玺实藏长乐宫,莽使王舜往求,孝元皇太后泣云:‘我汉家老寡妇,旦暮且死,欲与此玺俱葬,终不可得!’乃以传国玺投之于地。由此可见,皇后自然也是看得此玺的。”

  梁皇后摇头道:“此乃因孺子年幼,孝元皇太后临朝,始能有传国玺。皇太后与皇后,终究不同啊。”

  司马邺笑道:“朕在时,卿为皇后,朕若千秋,卿即为皇太后,有何差异啊?”也不管梁皇后反驳,直接当着其面就撕开封条,把锦匣给掀开了。

  梁皇后当即轻咳一声,游目四顾,宦者、宫人们会意,赶紧都把脑袋偏向扭转,以示不敢偷看传国玉玺。

  司马邺小心翼翼地双手捧出玉玺来,即与梁皇后一起把玩,不禁啧啧称奇。然后笑着笑着,他止不住眼泪又下来了,说:“不意此物,止隔五岁,又能再入晋家,且归朕手。”梁皇后再次恭贺,司马邺突然间问道:

  “卿言人臣不当得睹此物……胡贼暂且不论,然裴文约得玺之后,可曾发看过呢?若不发看,万一非真,岂不是欺君之罪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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