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8章 可惜少年不姓赵
在李汝鱼出发去蔡州,赵飒前往蜀中,安梨花佩刀下江南时,寿州,亦有人南下。
也无甚大阵仗,仅有车马两驾,随行的约莫有一标禁军精锐这是真正从临安皇宫里出来的禁军精锐,非一般禁军士卒可比。
除去这一标五十禁军精锐,尚有十二三位佩剑挂刀的高手。
最醒目的,当属两位身穿道袍的钦天监供奉,显然这一批佩剑挂刀的高手中,有赵房四房中的异房异人,钦天监供奉随行是为了断惊雷。
由此可知,女帝对南下之人安危的看重。
居中车驾极其豪华,车帘上甚至绣有皇家飞凤,显然是临安皇城里的大人物,随行的另外一辆红色车驾,亦是奢华至极。
在那辆红色马车里,有位身穿紫红便服的耄耋老人斜躺在靠背上,眸子里满是经历过岁月沉淀出来的睿智,只是精气神明显缺失得厉害。
马车里燃了炉火,以防老人染风寒。
旁边跪了两个宫装丫鬟,尽心尽力的服侍老人,不敢发出丝毫声响,两个丫鬟已有些年龄,都是三十出头近四十的少妇,并不以美貌身材见长,只是心细。
从十六岁就侍候老人,整个临安大概没人比她俩更知晓老人的性情。
事实上老人对她俩也不薄。
甚至有些如女儿一般。
亲自牵线,为两位丫鬟找了个读书士子,又动用手中官场人脉,给她俩的夫君在临安府衙谋了个书吏的职事。
平日里两人换班侍候老人。
这一次北上颖昌府,怕老人经不住路途艰辛,两妇人便一同北上侍候老人,对于这位仁宗时期的皇室老人,两妇人打心眼里充满尊敬。
车马摇晃,老人的身躯也随着摇晃。
其中一妇人蹙眉,掀开车帘对赶车人怨道:“慢些。”
宁愿多花些时日回到临安,也不愿意让老人饱受颠簸之苦,毕竟老人的身体很可能熬不过这个寒冬尤其是这一趟北上,消耗了老人不少精气神。
赶车人应诺。
妇人刚回身跪坐好,老人就睁开眼,轻声道:“春梅,冬云,你俩的孩子也该有十三四岁了罢,可曾拜师求学?”
先前探身出去让车夫慢些的妇人笑道:“回老爷的话,都在求学,可不曾拜得名师。”
老人便点点头,“临安大儒啊,若说教书育人的倒是有那么几位,可老夫真正看得上眼的,还是续修道藏的黄裳,不过这人性格高傲,不会轻易收门生,况且是位异人,也需提防着些,拜他为师说不准便受到了牵连,如此罢,待回到临安,老夫去太学知会一声,让你俩的孩子去太学罢。”
春梅和冬云喜从天来,但多年跟随老人,知道老人并不喜欢奉承那一套,于是也便淡淡的说了声谢谢老爷。
老人确实很喜欢这种淡如水的主仆关系。
感情么,在心里就好。
所以自己这一生,最喜欢的便是那句君子之交淡如水,这还是数十年前的那场争储风波后自己领悟出来的道理。
当年高宗陛下有子数人。
最有资格成为储君的大兄平日里和自己极其交好,反而是后来反败为胜的仁宗也就是三皇兄和自己关系淡漠。
当年自己也有希望成为储君。
因和大兄亲近,于是便屡次阴谋诡计陷害能力最为出众,心性也最为仁厚的三兄。
只不过在最后争储时,那位和自己好得能穿同一条裤子的大兄毫不犹豫的将自己出卖,差点被父皇问斩,好在那位平日里对自己极其淡漠的三兄关键时刻帮了自己一把。
再后来,大兄作茧自缚,被三兄后来居上,成为大凉君王。
大兄最后竟然还意图谋逆,而自己也鬼迷了心窍,恩将仇报的联合大兄,欲要倾覆三兄的帝位,只不过最后功亏于溃。
大兄被心性仁厚的三兄贬谪到地方后郁郁而终。
反倒是自己,三兄只是轻描淡写的象征性处罚自己,依然待自己如手足。
在那之前,三兄曾说,九弟你心性不坚,胸怀大凉江山,初衷为善,只是耳根子软,总是经不住大兄劝说,才走上歧途,皇兄不怪你。
又说,王爷之位皇兄是不能给你了,毕竟要服臣子心,但只要九弟你今生忠心赵室,皇兄必然给你一个安盛之生。
那之后,自己才明白君子之交淡淡如水的真正意思,竭尽心力辅佐三兄打造了一个中兴盛世,可惜终究能力有限,不能成为大凉肱骨重臣。
而皇兄执掌江山四十年后,英年早逝驾鹤仙去。
待侄儿顺宗继位,又天妒英才,偏生自己这个一无用处的老人,苟延残喘到了今日,如今已是垂垂老朽,这八十几年的人生倒也没有虚渡。
大凉天下,经皇兄的中兴盛世,再接侄儿顺宗的嘉定、符祥之治,在侄媳妇登基后又一手打造了永安、永贞盛世。
江山繁华在目,这一生无憾。
然而唯一放不下的是,待女帝百年之后,大凉的江山交给谁。
满堂赵室宗亲子弟里,找不出一个有仁宗、顺宗才华的子弟,大多年轻人都声色犬马,享受着女帝带来的盛世富贵。
承继江山?
也就赵和赵长衣有此大才。
然而赵长衣出身不正,且如今反凉,这大凉天下万万是不能交给他的。
在女帝未曾告诉自己赵是异人的真相之前,自己也曾觉得,大凉的江山交给赵是最好的,只不曾想这一切都化为泡影。
想到这,赵芳德有些愧疚。
江山储君未定,自己有何面目去见皇兄。
赵芳德又想起临出临安时女帝说过的那番话:“皇叔,今日之言,不是君臣,而是家人之谈,事关我赵家家业承继,赵长衣已不作望,赵更不能,那么叔父以为还有何人能承继?”
赵芳德嗫嚅了很久,竟然说不出一个名字来。
这是赵室何等的悲哀。
如果赵芳德没有目睹仁宗的中兴盛世,没有目睹顺宗的嘉定、符祥之治,没有目睹女帝的永安盛世,那么在赵室里随便找一个庸碌子弟当君王也无不可。
可赵芳德已经看见了大凉无尽辉煌的未来。
只要能承接女帝的盛世,赵室将来必然能够平北蛮收大理,打造一个连大燕太祖多不曾建立的千古帝国,那是何等的辉煌壮气。
赵芳德答不出,但女帝早有定夺,道:“若我没记错,皇兄赵麟半月前又添一字,皇叔亲自为之取名赵祯。”
赵麟是赵芳德的小儿子,如今在临安国子监任职,无功无过也无雄心壮志,生儿诞子的事情,按说不至于被女帝惦记。
赵芳德心中却开始颤抖,他隐然猜到了女帝要说什么了。
果然,女帝继续说道:“如今已及冠或者将及冠的赵室子弟中,皆无才德者,庸碌者众,若是赵家交给他们,我不安心,只怕顺宗陛下也不安心,但是”
女帝深呼吸一口气,“若我赵家从小便培养祯儿,拜名士名师,习六艺,善明辨,观天下,体民情,将来未尝不能为储君。”
赵芳德的心在颤抖。
他做梦也没想到,女帝竟然有意栽培自己的孙子为大凉储君。
但是旋即女帝的话,让赵芳德陷入沉思:“虽然我很想皇叔一直安好,但你我皆知天命如此,皇叔也是风烛残年,而我这个大凉女帝,也不知还能章国多少年,有些话就不瞒皇叔了,我确实想去看看世界之外的世界,就怕那一日,我离开大凉天下时,祯儿还没及冠,或者及冠了也不曾稳定心性,那时候大凉江山让谁兼国?”
赵芳德沉默了一阵。
若真是出现那种情况,只怕大凉生内乱,必将一蹶不振。
女帝也沉默。
最后说了句皇叔多想想,便起身回福宁殿,在出门时,女帝又回头,认真的说道:“皇叔此次北上,若是有机会,不妨多看看那少年。”
赵芳德口瞪目呆。
他怎么会不明白女帝话中的意思……
但这合适吗?
那少年身上没有一丝赵室血脉啊,女帝为何会生出这种想法?
赵芳德从没见过李汝鱼。
但这一次,那夜在颖昌府见过赵飒后,赵芳德便和西皇后去了寿州,其间,关于摘星山庄所有的事情,都通过颖昌知府杜源的人传到了寿州。
赵芳德确实有些心动。
摘星山庄里有美貌丫鬟无数,还有不少西门大官人的妖媚人妻,那少年养伤期间,却将那些妖娆人妻散去,更不曾调戏丫鬟行那巫山云雨之事,每日里只是读书善其身,和那个叫阿牧的女子也守礼秉性,着实是个不错的孩子。
想到这,赵芳德对其中一个少妇道:“冬云,你去请西皇后来一下。”
车队短暂的停滞。
片刻后,性格比较温厚,又稍有软弱的西皇后掀开车帘,温婉的上车,对赵德芳行了礼,安静的坐下,“皇叔若是无聊,婉秋愿侍奉膝前。”
赵芳德笑了笑。
侄儿顺宗这辈子生儿子不行,倒是找了两个好皇后。
一个皇后成为大凉女帝,打造出偌大的盛世,一个皇后恭谦孝顺,哪怕是女帝登基后,也没曾依靠西皇后的身份在后宫折腾。
着实让人省心。
笑道:“且坐罢,也无甚事,就是有些事想和你商量一下。”
姓陈名婉秋的西皇后出身诗书世家,只不过她的家族并没有因为她成为西皇后而辉煌腾达,这也是大凉赵室的一贯宗旨:绝对不让外戚专权。
西皇后有些不解,“皇叔有什么事?”
赵芳德犹豫了下,还是没有让春梅和冬云离开,毕竟这两丫头是自己看着她们变老的,对西皇后道:“临出临安时,女帝曾说过,有意培养祯儿为未来储君。”
西皇后口瞪目呆。
赵芳德就知道她会如此反应,叹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赵长衣反凉,赵是异人,而其余赵室赵室子弟皆是庸碌之才。但饶是如此,我也从没想到陛下她会选择赵祯。”
西皇后许久才叹气,“也只能这样了。”
赵芳德知道西皇后是个优柔寡断的人,她也没有看遍天下的能耐,但既然是大凉的皇后,自己如今也只有和她商量了,于是轻声道:“但陛下迟早是要去看看世界之外的世界,就怕那时候赵祯还没登基为帝的才德,那时候的赵室又该如何?”
西皇后啊了一声,“妹妹她就不能多等等几年么?”
赵芳德苦笑,“她不会。”
她是千古奇女子,她现在的目光在大凉天下,等天下一统以后,她的目光必将落在世界之外的世界上去,那时候的她又怎么会虚度光阴。
而且,恐怕她的离开也等不到赵祯及冠了,按照当今天下局势,南北平定,蜀中降服,接下来必然是平北蛮收大理。
最迟十年的时间,天下将彻底归凉。
而那时候赵祯还是个稚童。
西皇后有些茫然了,“那可如何是好。”
赵芳德沉默了许久,直到马车一阵颠簸,才将他的思绪拉回来,咳嗽了一声,春梅慌不迭倒了杯温水递给老人。
赵芳德浅抿一口,示意春梅端开,这才对西皇后道:“你看那少年如何?”
西皇后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
赵芳德点头,索性说了出来,“可兼国否?”
西皇后毅然而绝然的摇头,“当然不可!”
赵芳德叹了口气,“我也认为不可,但这段日子在寿州,知晓那少年在摘星山庄的行事,我倒是觉得,这少年心性确实上佳。毕竟赵骊已死且不提,还是个异人,而赵飒么,大家心知肚明,赵长衣必然是要死的,否则大凉不平,至于儿……”
说到这,赵芳德不再言辞,赵毕竟是陈婉秋的亲生儿子,说得太直白,她终究会有些伤心难过。
西皇后越发茫然。
感情偌大的赵室,竟然找不出一个可以在女帝离开后,赵祯不能章国之前兼国的人?
赵芳德长叹了口气,“我大概是见不到永贞三年的春日了,赵室那边,待回到临安后,我会一一叮嘱,至于此事究竟若何,你们将来看着办罢。”
西皇后沉默不语。
赵芳德挥挥手,“就这样罢,先再看看那少年,莫要再为大凉养出个王琨,倒宁愿他是大凉的又一个岳精忠!”
西皇后欲言又止,终究只是幽幽叹了口气。
我不是妹妹。
没有她那般的魄力,若非是顺宗之皇后,我大概也就是个普通官宦人家的夫人,持一家尚可,持一国难,所以将来赵室君王怎么样,我这个小女子真的只能相信妹妹相信这个自己一度害怕得要死的千古奇女子。
这一次听她之词出临安来颖昌府后,西皇后第一次觉得,她其实是个好君王。
顺宗将江山交给她,很好。
至于江山不交给赵,她虽然一度怨念无比,但如今知晓儿是异人,心中的怨念早已消散,只剩下一些介怀。
但将大凉江山的命运,交给一个外姓人兼国,这样真的好吗?
西皇后不知道。
她只能选择相信。
相信女帝,相信赵芳德。
一旁的赵芳德当然能理解西皇后的心思,只不过他和西皇后陈婉秋不一样,他一直觉得女帝很好,这一次,也觉得那少年挺好。
可惜,少年终究还是个少年,不能看透他今后的心性,所以还需要赵室再观察数年。
更可惜的是,少年终究不姓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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