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粘

　　爹走了，也许是上个月。

　　小黄鹂前天从墙外大喊有人点名道姓找我，让我来交丧葬费，交不上就把人扔乱葬岗，我才知道人死了还要交个包块山头的钱。

　　我拎着手头的红缨枪去见要钱的人，我把红缨枪怼到脖子上，我说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他们吓坏了，说这孩子怎么还没良心呢？

　　我连爹娘长什么样我都不知道，我哪来的良心。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算起了，想不起来了，我就一直是个长着张秀气精致的脸、左顾右盼挥挥衣袖来取悦陌生人、混吃混喝的孩子。儿时我确信这是戏班子里的优势，我和小黄鹂，对，那时候他还是和我上茅厕都作伴儿的小黄鹂，我和他每天从黄昏到日暮都在一起，互相照顾、倾诉点小小孩子的小心事、一起凑点大戏班子里谁和谁翻云覆雨谁和谁打情骂俏的热闹，但我从未把他放在眼里。他就是那个相貌平平的样子，身段不婀娜体态不纤细肌肤不胜雪，他有点瘦得弱不禁风，若不是有副婉转叮咚的好嗓子，戏班子早就把他扔了出去。

　　我们经常顶着黎明，在练功前穿着袍子不顾什么匪夷所思的目光，在集市上飘飘地玩打赌游戏。

　　“今天也来一局吧，廷。”小黄鹂用肩膀挤挤我，做作地掩着嘴扭扭屁股。

　　“来呀，你先出题。”我纤长的眼睛瞥了他一眼。

　　“我想吃包子！”

　　我都没有回头看他，迈开步子就向包子铺走，

　　“小师傅，我......在河边抓小蜻蜓弄湿了鞋子，”我不经意地撩了下落肩的头发，露出半边脖子，“浑身都凉了还迷了路，可否饮一杯温热的豆浆？身体实在冰凉呢，胳膊都泛紫了呢。”我睁眼说瞎话，挽起袖子给他看我白里透红的小臂，待他目光刚落，我就收起来，随后懵懵地看着他。

　　“你，你请进吧，还有包子......你可以填一填肚子再寻路。”，小伙子晕晕乎乎。

　　我直起腰，“我有点急，包子可以带走吧，豆浆就不喝了。”

　　拿上东西我转身就走了。

　　小黄鹂吃着热乎包子，边夸我边让我给他出题，我就简单挑了一个斗蛐蛐的让他白斗一把蛐蛐算了，他兴致勃勃的样子有时也挺可爱的。

　　  1890年的天那般湛蓝，就好像头顶的一切灰色的油墨，都被捅了一刀流净了，那时我突然想捉只蜻蜓来。

　　全福班的压腿翻跟头难不倒我，可运动技能我着实欠缺，小黄鹂都比我强出几分，我左扑右仆都扑不到一只，他手握着两只绿身蓝翅的蜻蜓，安慰似的伸手递来一只。我想了想便恨恨地把袍子脱下来穿着里衣里裤跳起来一头扑倒在地上，

　　“哎呦，你这又是犯的哪门子倔呢？”他扔了蜻蜓来扶我，“你看！手臂划出血了，看看沈班务他们两个打不打你。”

　　我挣开他爬起来向前走，我知道他会溜溜地跟着我。

　　“给你吧。”前面突然伸出一只手，细长的小小的一看也是个孩子，“这个蝴蝶比他的蜻蜓漂亮多了，给你吧。”

　　可能这个台阶给得我很受用，我伸出带血的指头面无表情就接了，余光看见他锦绣的裙边和灵秀的腰佩。

　　“谢谢了。”我马上换出盈盈微笑抬头，阳光有些刺眼，他背着光高出我大半头，英俊得很。我指甲碰碰手臂滴血的伤口嘶地皱皱眉头，我觉得我柔弱得恰到好处。

　　“若是迷了路，不妨到小院一座，也防伤口感染。”他向后稍了一步，伸手做出请的姿势。年纪看着跟我上下无差的孩子，虚伪的礼数这一套，倒是根深蒂固，我心里冷笑，却鬼使神差地跟他走。

　　“廷，我们时间别晚了啊！”小黄鹂急急跟上我们的步伐。

　　“你们一会有什么要事？”他垂下大眼睛慢条斯理地问我。

　　“啊我们一会就开始练......”

　　“我们一会就开始练武了，家父从小教我的，学点武艺防身用的。”我抬高语调抢过小黄鹂的话。

　　那年我说谎的火候还是不够，还和小黄鹂研究了一套说谎的实用表情，就是干脆做若有所思状，这样你眼神的闪躲可能就被掩盖了，认真地若有所思，可以理解成任何心理活动。

　　他问我“真的这样急吗，这样担心时间？”

　　“没有。”我浅笑着偷偷掐小黄鹂的腰，以多年的默契他一定会意了，他离不开我，自然不会再跟我执拗。

　　到了他富丽堂皇的穆府，我已知道他叫翰，是位二少爷。

　　小黄鹂就是这般喜欢花啊朵儿的，这两池庭院中错落的荷花就令他移不开步子，如此，就剩下我和穆少爷二人，我披着袍子跟在他身边，我走路没有声音。

　　在我的回忆里，那短短的一年最美和最差的风景，就是和他时常这样坐在穆府的偏院饮茶、看着小黄鹂向荷花指尖弹水，他说我身上隐约的草药味好闻得紧、我骗他我二人不是显贵，却家教严谨时常要按时回家练早操武艺，一来二去我们熟络了，也越来越陌生，我的谎言越编越多，每每坐在戏班子门槛上举头望明月，都不似以前那般算计如何掌握人心，而是回忆着我的谎言说到哪般，多到需要画在本子上温习，下次才不会说漏嘴。

　　我身上新伤旧伤不计其数，我当年那般好强，一边唱着折子戏、一边扳腿、一边走圆场、一边涂膏药。

　　我坐了小半天马车到城门口，琢磨着，拿树杈在脸蛋上划了个不深不浅的口子，眼眶噙泪滴溜溜打着转儿、向对门药铺李传明李掌柜寻方子养肤，

　　“明叔，我的伤口多久能好？”我还挺紧张的。

　　“阿廷你这疤倒是不深，但也得养段时间能恢复了。”明叔攥着我的手不撒手。

　　我甩开他蹭了把眼泪，“明叔我坏的是脸不是手。”

　　“哦哦哦我再给你添点调养身体的药，伤口好得快，又……又能调养身体，皮肤也光泽些。”他脸不红不白地赶紧回头抓药，手抖来抖去。

　　想起他那中药泡黄的指甲，我回去洗了好久的手。

　　我就再没落下过喝药。后来我身上一直是这个味道，阿令和小黄鹂都说我未见其人先闻其味，就是我的味道。

　　夜里我听见小黄鹂春意盎然地哼哼“可知我常—生儿爱好是天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羞花闭月花愁颤。”，我总会用被子死死蒙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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