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我出我车】
凉州的凌晨很黑,黑得伸手不见五指,黑得让人透不过气,仿佛要溺死在那一片虚无当中。楚羽仙一直都很害怕这种黑,她吩咐防葵在窗前点燃一盏小灯,终夜不熄,就连林夔止留宿的时候也一样。
“在想什么?”林夔止虽然闭着眼睛,依然能察觉到身边的人那担忧的目光正笼罩着自己,这种感觉让他颇不习惯。
楚羽仙蜷在胸口的双手便紧握起来,低声道“我都知道了。”
昨日傍晚,铁面乌鸦号枝神出鬼没地出现在凉州牧府,跑到一心斋房顶上把守岗的青胆揍了一顿,还抢了他的钱袋。林夔止黑着脸拿出弓箭来的时候,她又麻溜地从屋顶上窜下来,将安王的秘信扔到他脸上。
“林大人这小日子过得好生爽快,老朽羡慕不已。”号枝摸着下巴对他露出很猥琐的笑容,“只是害怕您舒心久了身上长出赘肉,不知还跨得上马否?”
她从哪里看出来自己长赘肉了?
林夔止一扬眉梢正打算回几句嘴,却听旁边院落里下人们阵阵尖叫,居然从斜院里冲出一匹巨大的黑马来!那黑马凶悍至极,口喷白沫,嘶鸣着一头冲入一心斋院门内,蹄踏之处青砖碎裂,将道旁种着的碗粗的柿子树都给拦腰撞断了!
林夔止大惊之下竟也不避不让,一脚斜踏在廊柱上飞身而起,在号枝的口哨声中捞住黑马的缰绳,竟将那头人立嘶鸣的暴躁畜生硬生生给扯跪在了地上!黑马还欲挣扎起身,林夔止便翻身去马背上,刚抓了一把马鬃想控住它,突然皱了皱眉,从黑马的脖颈上摘下一只正张牙舞爪挥着毒针的蝎子来。
“哎呀呀,林大人好身手!看来平日没有荒废呀。”号枝蹲在屋檐上笑眯眯地对怒意勃发的凉州牧伸出拇指。
马儿感觉到脖子不再疼了,十分顺服地让恩人骑在自己背上,四蹄稍有不安地踢踏着,潮湿的大眼睛里写满了委屈。林夔止摸摸它的大脑壳安慰,语气中却带着火“这是匹难得的良马,你何苦拿这种阴招欺负一个不会说话的?”
“老朽一共从清闽雪原带出来六千匹最好的良马,这匹大黑炭又是从那六千匹中挑选的最好的一匹。”号枝挤眉弄眼,“若轻易地给了你,老朽心有不甘。”
“若是在演武场上,随你怎么任性。可这是在本官内宅,若惊马伤到羽仙和兜儿他们,你该当何罪!”
号枝顿时就气得要死,她伸手从怀里捞了个竹子做的罐罐就往下面人的脑袋上砸“黑心狗官!你干脆就死在内宅这点事情上吧!”
大黑炭惊魂未定,但经历过的训练却让它能够站在原地,不会因头顶坠物而慌乱地躲避,也因此林夔止得以准确地接过那只炸毛的乌鸦扔过来的东西。将竹罐放在鼻子下面一嗅,他脸上的愠怒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这个,你带了多少来?”这句话听起来甚至有了笑意。
号枝更火冒三丈,“你还想要多少?就五车!老朽还得赶去救人,给你多了蒙州那个傻书生就死定了!”
“十车,不然本官也死定了。”林夔止扬起一张俊朗的笑脸看向她,“前辈既然特意绕来凉州,就不会眼睁睁看着本官送命吧?”
事实证明怒火冲天的铁面乌鸦不会因为凉州牧生得好看就给他面子,火药是没有多的了,只让智拘又送了二十匹精挑细选的良马过来,还有一把打造得非常漂亮的长枪。长枪的用料很扎实,智拘两只手提着还嫌重,却见满头银发的“苍老”凉州牧轻轻松松一只手就抓起来,还顺便舞了几个漂亮的枪花,那样英姿飒爽叫年轻小兵口水都要掉下来。
号枝觉得自己手下人没见识太丢脸,提着智拘跑得无影无踪。林夔止哑然失笑,喊过倒霉催的青胆把钱袋还给他,让他把仓库里的铠甲拿出来擦洗,还特地嘱咐了不要拿“凉州牧”那副华丽夸张的明光铠,而是要“宣威将军”那套有着无数刀劈斧砍痕迹的陈旧铠甲……
那匹被号枝叫做“大黑炭”的黑马已经易主改名,林夔止给它取了个“睚眦”的名字,倒是与行军杀伐之人十分相配。它亦步亦趋地跟在身边,偶尔还伸出紫色的长舌头来舔舔新主人的气味,养马的老府兵看了几眼之后便啧啧赞叹,说是一匹通人性的好马。
楚羽仙手里的仓库钥匙一把一把地被青胆要过去,当那把狭长的倭刀“凤舌”出鞘,刀身在阳光照射下仿佛闪耀着金红色的烈火时,她就什么都明白了。
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比战争更可怕的东西?
那是吞噬一切的黑暗,把所有心爱之物统统撕烂嚼碎的凶兽。楚羽仙没有经历过战争,可仅仅是想象就已经把她彻底打败了。在夏夜里裹着被褥躺在舒适的床上,她却依旧手脚冰凉,忍不住颤抖着往夫君身边蜷缩,想要得到一点点安慰,可她也知道林夔止并不会因为她的恐惧和担忧而拒绝这个机会。
号枝把良马和武器送了过来,凉州马上就要和蛮平开战了。打仗是需要后备支援的,但是二十万边军的粮草从来就没有超过一个月的量啊!凉州无路可退、孤立无援,可林夔止却心生欣喜,他正在渴望敌人越多越好,多到让圣上不得不启用夔龙军……
“啊!”就在楚羽仙颤抖着流泪的时候,身体被旁边的人扯了过去圈在怀抱里,吓得她叫了一声。这是个不那么温柔的怀抱,林夔止拿拇指擦掉楚羽仙的眼泪,揉了揉她的头发“你那么害怕,不如和宝哥一起去充南道。我叫铜芸送你走,明日一早就出发,你还能赶得上禄光镖局的队伍。”
“我不走!”楚羽仙惊慌失措,紧紧地握住夫君的手,“我是这府中主母,是要为您撑起林府的,大人要上战场,主母怎么能自顾自逃跑?”
“我上战场,府中还有大哥和一众部曲,你不必过于忧心。”
“我就不走!”楚羽仙努力地咧开嘴角笑起来,眼里有晶亮的闪光“我既然嫁给你,早知道会有这一天了。大人尽可放心出征,等您凯旋,羽仙就在凉州关城门上为大军弹琴以贺。那时候唱什么呢?就唱先秦的出车——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出车这首歌是战士的歌,可她是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子啊,粗糙到好像是刀剑镌刻出来的音节不应该从这样一张柔软的红唇里唱出来的。
林夔止再次揉了揉妻子的头发,看,她的额头上都还有没有褪干净的胎毛。
“别再唱了。”他声音微微沙哑,低头吻住那张红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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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我车,于彼郊矣。设此旐矣,建彼旄矣。彼旟旐斯,胡不旆旆?忧心悄悄,仆夫况瘁……”远远望过去,日出时分的红光笼罩着猛涛河畔那数十座刚刚结顶的防御工事,仿佛是九霄之上经历过一夜惨烈的战斗,金甲神人的鲜血从云端一直淌到了凡间。那景象十分壮观,也叫人心生恐惧。
谢琅就坐在最大的一座工事顶部,经过吊楼的风呜呜地哭着,将他口中低声唱着的《出车》拆得支离破碎。
“大人,各个坊市的大门已经全部完成。如有敌军进犯,只需要一刻钟的时间弟兄们就能完全接管整个蒙州的各大街道,保证不会有一个人能通过重重坊市的排查。”方征气喘吁吁地爬上来,将最新的消息带给钦差。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谢琅的方略就变得如此强硬了,在短短数天时间内就把蒙州分割成了一块块的坊市,按照旧时例律实行宵禁制。
这种无理由的强硬措施引起了许多人的不满,一时之间蒙州城内怨声载道。可是一直都很在意百姓呼声的巡北钦差却一反常理地不近人情,不仅没有改变宵禁,反而将几个胆敢阻碍陆凌霜分割坊市的乡绅给抓了起来扔进大牢。
“很好。叫戴仲抓紧时间把人都训练起来,不求民壮能拿着刀剑上去杀敌,但是至少要他们能熟练操作八牛弩……”谢琅说着便打开身边香炉的顶盖,想要再往里面扔一些能让他头脑清醒的药香。
可就在放入的一刹那,书生的表情僵硬起来,因为他听到数十座防御工事的警铃同时大响,下一瞬间,铜质香炉整个翻倒在地。
十里之外,蛮平敌军已经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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