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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十三 人怕出名猪怕壮


    皇天不负苦心人,金蝉子尤一天寻找西城汤老九的事,总算有了名堂啦。

  宝泉茶馆不是前门大街上最豪华的茶馆,却称得上是最大的茶馆,二楼是一长溜的包厢,收费昂贵,平头百姓花不起这个冤枉钱,是不会去的;一楼是个大厅,收费便宜,除了卖茶水点心的铺子外,大厅正中有个戏台,艺人白天说大鼓书,晚间就换成唱京戏了。

  大厅里摆放着几十张茶桌,从上午到子夜,来喝茶的客人极多,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五行八作的百姓,闲来就喜欢去大厅凑个热闹,听戏喝茶。

  宝泉茶馆是金蝉子常去的场所,他去那儿除了喝茶听戏,最重要的是去灵市面。

  拣个靠墙壁的座头,泡一壶茉莉花茶,戴一顶帽檐儿压得低低的帽子,象是在打盹,又象是在听戏,其实,是在听邻近茶座的客人聊天呢。

  听茶客聊天,真有意思,各地方言都有,南腔北调,有的听得懂,有的听不懂,有聊世道人心,江湖际遇的,也有聊贪官枉法,民生艰难的,嘻笑怒骂,生动有趣,金蝉子尤一天独身而居,一天说不了几句话,却喜欢听别人说话,要不是常听听别人说话,说不定,哪一天自己连话都不会说了。更重要的是,在市井百姓的闲谈中,也许能捞到一点有关汤老九的消息,听说,西城汤老九也好泡茶馆。

  金蝉子尤一天的茶座是预订的,为他订座的是宝泉茶馆的店伙,小白脸柱子。

  在柱子的眼里,金蝉子是个猜不透的人,据说,京城是个藏龙卧虎之地,有些百万富翁,非常吝啬,自奉节俭,衣着寒伧,从不乱花钱,这个少言寡语的小老头,有些来头,若是能巴结上他,或许还能发一票横财呢。因此,只要金蝉子来茶馆喝茶,柱子便会百般小心,殷勤伺候,柱子问他怎么称呼,小老头只道:“我姓金。”柱子就叫他“金爷”,小老头爱理不理地点点头,只要金蝉子来喝茶,自然会额外塞几贯铜板给柱子,作为犒劳,一来二去,两人熟了,金蝉子便委托柱子帮他打听西城汤老九,答应若是消息来源确切,找到了汤老九,自会赏柱子五十两银子,对这个惜话如金的茶客,柱子当然信得过,欢天喜地的答应了。

  前年,柱子在宝泉茶馆还真见过一回西城汤老九,那是个五十来岁的老头,中等偏瘦身材,背有点驼,脸色黑里透红,一双眯缝细眼,手里提着黄铜烟杆,不时吸上两口,一靠近,便闻到满身的烟味,传说中京城的头牌神秘线人,就是一糟老头,长得还真不咋的,可自从那次后,一年多过去了,汤老九就再也没来过茶馆。

  听说西城汤老九行踪诡秘,要找到他,不是件容易的事,时间一长,柱子几乎绝了找人的念想。

  一天,他在楼上包厢伺候,见青松阁包厢的门未关严,留着条细缝,便上去关门,走到门口,听见阁内两位客人在悄声说话,甲道:“我要见西城汤老九。”

  听到“汤老九”三个字,柱子心里一动,便在门边站住了,侧耳细听。

  乙问:“啥事?”

  甲道:“为一桩案子。”

  乙道:“若不是人命关天的案子,就别找老九了。”

  甲道:“是大案,人命案。”

  乙道:“好吧,三天后,到我家听回音。”

  甲问:“还得三天后呀?!”

  乙道:“那算快啦,老九忙,没空。”

  甲道:“行,三天就三天,你住哪?”

  乙道:“西直门灯儿胡同三十三号。”

  也就是说,住在灯儿胡同三十三号的那个人,知道西城汤老九在哪儿。柱子高兴得几乎蹦起来,转身悄悄离开青松阁,把听来的消息,告诉了尤一天。

  第二天,金蝉子尤一天就去了灯儿胡同,并在三十三号的斜对面,租了一个四合院,在紧靠胡同的屋里打个小孔,用望远镜窥探三十三号大门的动静。

  三十三号的大门,平时几乎没啥动静,住在院里的是一个长着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每天,也就只有他进出几次,少有人往来,偶尔有往来的,也都是些精壮汉子,从没见有妇女儿童进出过,显见得,这儿不是一处寻常住家,更象是西城汤老九的一个窝点。

  不能惊动汤老九,要是他受了惊,你就再也找不着了,听说,他在北京城里,有九九八十一处窝点,他要沉下去,到猴年马月才能浮出水面呀。

  窝点多,仇人也多,汤老九明白,要他命的人,多得连自己也闹不清了,在江湖上混,保命第一,赚钱第二。

  柱子向他详细叙述过西城汤老九的模样,金蝉子一定要会一会这位老兄,再作定夺。

  夜间,金蝉子尤一天掠入三十三号院内窥探动静,发觉偌大一个四合院,确实只住了一个微微发福,长着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院内打扫得干净利落,东墙根有一株大槐树。

  金蝉子尤一天潜伏观察了十天,一天傍晚,一辆驴车停在三十三号门前,车门打开,走出一个小老头来,中等偏瘦身材,脸色黑红,背微驼,眯细眼,手握一根尺把长的黄铜烟杆,没错,就是他,西城汤老九!尤一天一阵狂喜,就象见着久违的情人一般,心头怦怦乱跳。

  汤老九敲开门进去了,赶车的是一位彪形大汉,观察四周动静后,见无异常,才赶着车,离开了。

  看来,赶车的也是汤老九的人,金蝉子尤一天暗自感叹,西城汤老九活得也挺累呀,甚至,比老子还累。

  天色黑尽了,金蝉子尤一天身着黑色夜行衣靠,背插宝剑,掠进了汤老九的窝点。

  北屋窗口亮着灯,他潜到窗下,窃听屋内动静,听得屋内两人在喝酒聊天,切切私语,聊天内容却听不分明。

  便来到北屋门前,微微一推,门栓插上了,推不开,便从怀里掏出匕首,将门栓拨开,推门,闪了进去,道:“西城汤老九,兄弟我找得你好苦啊。”

  八仙桌上的烛光被冷风一激,摇曳不定,桌上摆着酒菜杯盏,坐在桌旁的汤老九与络腮胡子正在喝酒,见状,脸色突变,扔了筷子,齐地往两旁一掠,汤老九手握烟杆,护住前胸,看来,烟杆不仅可用来抽烟,也可用来防身,是类似判官笔之类的奇门短兵器;汉子手里操起了单刀,他俩成犄角之势,准备迎击这位不速之客。

  站在汤老九面前的,是一个黑瘦的小老头,年龄与自己相仿,身着夜行衣靠,此人素不相识,不知是何来头。

  汤老九怒道:“来者何人,报上万儿来。”

  金蝉子将门带上,拱手一揖,道:“在下叫金蝉子,乃无名小卒,夜访汤爷,唐突之至,实属事出无奈,望汤爷多多包涵。”

  汤老九道:“你把背上的宝剑解下来,慢慢放在地上,咱们好说话。”

  金蝉子按汤老九说的做了。

  汤老九道:“把宝剑给老子踢过来。”

  金蝉子又按吩咐,踢了过去,络腮胡子捡起宝剑扔在墙角。

  汤老九问:“你是来买情报的?”

  金蝉子道:“不。”

  汤老九又问:“你是来卖情报的?”

  金蝉子道:“是。”

  汤老九再问:“什么情报?价格多少?不过,老子要不要,还不好说呢。”

  金蝉子眉头一皱,那张脸本就皱纹密布,此时,额上的两道抬头纹,便如蚯蚓般扭曲了,使他的脸,看起来象是秋后一颗饱经风霜的核桃,他冷冷道:“看来,汤爷不要还真不行。”

  “吓,你想强卖?!告诉你,老子不吃这一套,你越是强卖,老子越是不买,再好的情报也不买,看你把老子怎么样!”

  “有了这情报,汤爷定会名利双收啊。”

  “别说名利双收,就是名利百收千收万收,老子也不要,老子天生这个牛脾气。”

  “不用你付银子,兄弟我付银子,汤爷。”金蝉子继续诱导。

  汤老九糊涂了,道:“喂,喂喂,小子,是老子糊涂了,还是你小子发神经了?卖情报的,还要付钱?你到底是买呢,还是卖呢?小子,这一单生意,你就亏大啦。哈哈,新鲜,真新鲜,新鲜事儿年年有,还数今年特别多,巧了,全让我碰上了,哈哈。”

  络腮胡子见金蝉子没了武器,胆子大了不少,提着单刀,向金蝉子步步紧逼,金蝉子象是没见着一般,也不退让,道:“确切的说,在下是来送情报的,不取分文不说,还要再付一笔辛苦费给汤爷,微不足道,聊表心意,给汤爷作酒资,聊表心意,万望笑纳。”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条金灿灿的金项链,足有三两来重,扔给汤老九。

  汤老九接在手里,掂了掂份量,又在嘴里咬了咬,足金成色,没错,出手还真不俗呀,来者是何路数?

  汤老九一笑,道:“谢啦。”

  趁着汤老九说话的功夫,络腮胡子已逼近了金蝉子,手中的刀,突然发动,快如飙风,向金蝉子拦腰砍去,金蝉子冷哼一声,抢进一步,掌影一花,向络腮胡子手腕上切落,络腮胡子“啊哟”一声尖叫,腕骨一阵剧痛,几乎折断,单刀脱手落地,同时,金蝉子一腿斜扫,咕咚一声,将络腮胡子扫倒在地,并一脚踩在他脖子上,厉声喝道:“别动,动一动,在下脚头一使劲,你的脖子就断了。”

  络腮胡子躺在地上,知道厉害,不敢动弹。

  汤老九急了,道:“兄弟,有话好说,何必伤了和气。”

  金蝉子道:“在下可不敢在汤爷面前动粗,只是这位兄弟太不给面子,不让在下把话说完,就要杀了在下,做得也太过分了吧。”

  汤老九道:“兄弟,有话好说,来,坐下坐下,咱们边吃边聊。”

  金蝉子双眼一瞪,杀气暴炽,道:“汤爷,若是你执意不收在下的情报,脚下的这位弟兄,就没命了。”

  汤老九问:“接着呢,接着是不是要轮到老子了?”

  金蝉子冷笑道:“别逼我,接着,说不定就要对不起汤爷了。”

  汤老九阅人无数,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是个凶险人物,不仅眼里充满杀气,连全身都裹挟着森森杀气,他的双手骨节粗壮,已攫紧了拳头,手背上布满了如蚯蚓般突露的青筋,充满了野性与力量,刚才,这小子手臂一挥,便将七弟的单刀拍落了,一腿斜扫,便将七弟撂倒了,这小子若是手脚全动起来,那就更凶险了,凭自己这点微末功夫,难有胜算。

  西城汤老九是个线人,他是靠贩卖情报为生的线人,恪守的信条是:保命第一,赚钱第二。

  沉吟片刻,叹道:“唉,既如此,为了七弟的性命,我就收下你的情报吧。”

  这也是汤老九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台,既然武功不咋的,能不动手,还是不动手为妙。

  金蝉子的脚移开络腮胡子的脖子,弯腰伸手,一把将他提起,竟如提一个小孩般轻巧,几步走到八仙桌旁,大刺刺坐下,端起喝剩的酒杯,一仰而尽,道:“剑南春,好酒。”

  络腮胡子捡起刀,金蝉子竟然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汤老九看在眼里,暗思,来人武功不俗,看来对自己并无恶意,若是他真要起了歹意,今儿个,看来凶多吉少。

  汤老九也落了座,道:“金,金,金啥来着?刚才一乱,把你大名忘啦。”

  金蝉子道:“在下叫金蝉子。”

  汤老九问:“金兄,你真有情报卖给我?”

  刚才他还自称“老子”,如今变成了“我”,不敢妄自尊大了。

  “是。”

  “该不会是垃圾情报吧?”

  “那不叫情报,叫垃圾。”

  “哈哈,对,说得对,来,我来介绍一下吧,”他指指站在身后,揉着手腕的络腮胡子,道:“这是我七弟,叫袁金锁,不打不相识,来,金锁,你也坐下,陪金兄喝几杯,都是自家兄弟,刚才的误会,谁也别往心里去。”

  袁金锁又去柜内取出一付杯筷,端起酒壶,为众人斟上酒,举杯敬金蝉子道:“金兄,小弟敬你一杯,刚才多有得罪,望金兄海涵。”

  金蝉子道:“好说好说,你也姓金,我也姓金,五百年前是一家,彼此彼此。”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西城汤老九问:“兄弟,你手里有什么情报?”

  金蝉子瞟了一眼袁金锁,对汤老九道:“在下只想与汤爷单独谈这笔生意。”

  袁金锁起身要走,汤老九一把拉住,道:“七弟是我最信得过的人,兄弟但说无妨。”

  金蝉子道:“汤爷既如此说,那在下是多虑了。”

  汤老九道:“兄弟,咱们开门见山,说说情报吧。”

  金蝉子一字一顿,道:“是关于怡亲王买凶,杀害前柳尚书一家十一口的情报。”

  西城汤老九惊道:“是嘛,证据证人呢?”

  金蝉子道:“在下便是证人,证据自然有。”

  “你?”

  “是。”金蝉子道:“前一阵子,听说,刑部在全国范围内,彻查汇通钱庄万历戊戌年间进出的巨额账目,这是一着厉害招数,可惜,时间错了,应该查万历戊戌年前一年的账目才对,在下猜想,老狐狸怡亲王一定吓了一大跳。”

  西城汤老九问:“你怎么知道?”

  金蝉子道:“因为,我是当年的经办人,从调度银票,签订暗杀合同到最后支付尾款,全是在下一手落了。”

  西城汤老九与袁金锁惊得面面相觑,汤老九问:“戊戌年前一年,应该是?……”

  尤一天道:“万历丁酉年。”

  “是嘛?”

  袁金锁问:“金兄到过琉璃厂宝林字画店?”

  金蝉子道:“到过呀,怎么啦?”

  袁金锁定定地端详着金蝉子的脸,道:“我怎么没见过你呀?”

  金蝉子讶然,道:“你是谁?你怎么可能见过我!”

  袁金锁道:“记不记得,当年,宝林字画店有两个小店伙?”

  “记得,怎么啦?”

  “我就是其中之一呀。”

  金蝉子恍然,道:“是嘛。我去过八次,第一次走的是前门,其余七次均走后门,况且,时间毕竟久远了,我又不是名人,你当然记不得了。”

  袁金锁默默点头,道:“此话有理。”

  金蝉子对汤老九道:“汤爷,在下的情报有点儿烫手吧。”

  汤老九道:“岂止烫手,简直烫心。你给我这情报干啥?是想发财吧!哈哈,对了,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可不能白干,要分一杯羹哟。”

  西城汤老九是个线人,他既不是**的线人,也不是官府六扇门子里的线人,他手中的情报是用来做生意的,生意人就是为了逐利,不管你是白道也好,**也好,不白不黑也好,谁出的价钱高,就把情报卖给谁,他以为,人与人本质上没有区别,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嘛。

  汤老九仰脖喝干了杯中酒,仰天大笑,这情报够料,定能卖个好价钱。

  金蝉子的脸色阵青阵白,汤老九没发觉,袁金锁发觉了,扯扯他的衣袖,悄悄道:“老大,不对劲啊。”

  金蝉子问:“你想把情报卖给谁?”

  汤老九得意忘形,道:“谁出的钱多,就卖给谁。”

  金蝉子冷冷道:“当然怡亲王出的钱多啦,卖给他,对吧?”

  袁金锁又扯扯汤老九的衣袖,汤老九这才发觉金蝉子的脸色变青了,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寒光,连忙改口,道:“兄弟,嗯,卖给谁嘛?当然你说了算,怎么拆账,当然,也是你说了算啦,你别急呀,嗯,对吧?”

  金蝉子手一翻,手里多了柄匕首,手一扬,叭,匕首插在桌面上,道:“钱,在下一个子儿不要,情报你只能卖给一个人。”

  “一个人,谁?”

  “柳三哥。”

  “柳三哥?!他知道你是亲王府买凶经办人,会杀了你,兄弟。”

  金蝉子道:“这个跟你无关,你别管,我愿意,该!记住,卖给柳三哥。我要报仇,不要钱。”

  汤老九问:“为什么?”

  金蝉子恨恨道:“万历丁酉年间,在下遵照亲王府老管家的吩咐,在暗中为怡亲王办理有关买凶的具体事宜,前后长达两年,岂料,事成之后,怡亲王为了灭口,将在下一家四口活活烧死了,不,连七个月的胎儿算在一起,是五口,他以为在下也死在里头了,其实,我命硬,没死,活了下来,在下活着,只有一个目的,就是为了报仇雪恨,就是要看着怡亲王与老管家,死在仇人的刀下。汤爷,如果你不按在下说的去做,就休怪在下翻脸不认人,中途若是耍滑头,改变了主意,你即便跑到天涯海角,在下也定要取你性命。”

  看着金蝉子冰冷狂野的目光,汤老九由不得打了个寒噤,道:“既如此,那,那就卖给柳三哥得了。”

  袁金锁长叹一声,道:“说起来,我与金兄都是此案中的受害人啊。宫小路事成之后,在离开北京前,对宝林字画店进行了清场,原定计划要将我与另一个店伙豆豆,全杀了,那天下午,豆豆的表弟来店里玩,我因拉肚子,去后门茅厕解手,杀手是个陌生大汉,进店后将豆豆与表弟杀了,以为干完了活儿,离店而去,我算是逃过了一劫。金兄,你的仇,就是小弟的仇,豆豆是我的发小,此仇不报,死不瞑目啊,小弟定当竭尽全力,为金兄找到柳三哥。”

  说到此处,袁金锁潸然泪下。

  金蝉子起身,一把拉住袁金锁的手,道:“好兄弟,谢啦。”

  汤老九道:“人生真是难说得很啊,一会儿剑拔弩张,势如水火;一会儿却握手言欢,亲如手足了。如今,好象我到成了局外人了。”

  金蝉子道:“不,汤爷是主角,没了汤爷,这出戏就不好唱啦。不过,要快,要尽快找到柳三哥,我等了二十五年,等不及了呀。”

  汤老九道:“兄弟,现在你该放心了吧,七弟跟你已同仇敌忾,哪怕这趟生意不赚一个子儿,这个忙,我也帮定了。如今,柳三哥在长白山找七杀手的晦气,想必不久便会回京,我自当调动手下的所有弟兄,设法与柳三哥联系上,相信我,只要柳三哥的脚一踏进北京城,不出三天,我就能找到他。”

  金蝉子道:“好,拜托了,汤爷。”

  汤老九道:“行,那你就说说证据吧,说得越详细越好。”

  金蝉子靠在椅背上,目光沉入久远的往事,说起了万历丁酉年间,那些见不得人的地下勾当……

  ***

  月白风静,乔家大院后花园厢房,铁面神捕乔万全与绍兴师爷余文章对酌。

  乔万全稀稀拉拉的眉毛下,双眼显得非常无奈,他道:“师爷,我有种直觉,觉得买凶杀柳者就是怡亲王。”

  余文章道:“苦于没有证据,对吧?”

  乔万全道:“不,会有的,我手下的人,不是吃素的。”

  余文章道:“那就大可高枕无忧啦。”

  乔万全道:“不,此案由我来办,不妥,谁都知道,十余年前,是怡亲王提携了我。在我心里,这是两码事,他的提携推荐是一码事,我衔恩感激;买凶犯罪是另一码事,若真是他干的,我照样放不过他。”

  余文章心知肚明,道:“你怕别人议论,对吧?”

  乔万全摸摸鹰勾鼻,叹道:“是呀,破不了案,有人会说,是我乔万全弄的手脚,包庇了老狐狸怡亲王;破了案,也有人会说,乔万全是个忘恩负义,见风使舵的小人。真所谓做人难,难做人呀,烦请先生给出个良策。”

  余文章道:“三十六计走为上。”

  “走为上?走到哪儿去?”

  余文章道:“走有各种各样的走法,装病,病倒了,你就与此案脱离了干系,这也叫“走”啊。装病,是官场应付危机的最佳良药,跌打损伤,包治百病。你可推荐一个人暂时负责此案,说是暂时,其实,此人就成了此案名符其实的负责人。注意,千万不要再去过问此案,也拒绝听取此案的进展情况,做到真正撒手不管啦。等到此案一破,过个把月,就说病好了,再出来混吧,免得被小人物议。”

  乔万全手背在鼻子下一搓,笑道:“是个办法。先生,依你所见,谁负责此案合适?”

  余文章道:“猫头鹰胡大发。”

  乔万全道:“对,还是大发办事沉稳,堪当此任。”

  第二天,乔万全果然病倒了,说是因连日来辛苦操劳,慢性风湿病急性发作,高烧不退,卧床不起,向刑部尚书告了假,并力荐猫头鹰胡大发临时负责捕快总堂的日常事务,当然,也包括负责买凶杀柳案的查缉工作。

  英雄只怕病来磨,刑部尚书无奈,只得点了头,胡大发上任了。

  上任的第一天,胡大发去看望了乔万全,只见乔万全躺在病榻上,头上搭着块凉毛巾,脸烧得通红,起初,胡大发以为乔万全是装病,及至见了,却发觉老大竟真的生病了,病得还不轻呢。

  乔万全有气无力地叹道:“离买凶杀柳案的破案日期还有一个月了,心一急,竟一病不起了,关键时刻,倒下了,倒下得真不是时候啊,英雄只怕病来磨,将军难免阵上亡啊,大发,委屈你啦。”

  胡大发道:“哪里话,一有消息,在下会来向老大禀报。”

  乔万全急道:“不,不不,你干你的,我就是被此案害的,一听到此案,头就疼了,晚上就会发高烧,你若是不想我死,关于此案的任何事,不可在我面前提及一个字,凭你的能力,我知道,在一个月内破获买凶杀柳案,根本就不是问题,所以,我在刑部尚书面前着力推荐了你。总之,破了此案,功劳是你的;破不了此案,责任由我来挑。大发,大胆干吧,依皇法办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你办事,我放心。千万记住,别在我面前提及此案一个字,我好比是孙悟空戴上了紧箍圈,提起此案,就象是唐僧念起了紧箍咒,提一次,我的头就痛一次,提两次,我的烧就发两次,要再提,我这条命就又痛又烧,烧没了。”

  胡大发道:“真有这样的怪事?”

  乔万全道:“骗你干啥呀,真有啊。别说你觉着怪了,连我自己也觉着怪透完了呢。”

  胡大发道:“那是中邪了。要不要请茅山道士来做做法场?”

  乔万全道:“不用啦,郎中说,这叫神经末梢条件反射,只要听不到此案,头就不痛了,烧就不发了,人就舒坦了,饭吃得下,屎拉得出,觉睡得着了,啥事也没有了,说不定用不了多久,病还就好了呢。还有,我的外号叫啥?”

  胡大发道:“铁面神捕。”

  乔万全道:“神捕未必,铁面勉强还当得起,就是为了避嫌,我也该回避此案呀,记住,该咋办就咋办,我绝不进来掺和。”

  胡大发道:“老大既说到这份儿上了,行,那在下就给你顶几天吧。”

  乔万全道:“不过,若是,我得到有关买凶杀柳案的情报,便会派管家告诉你,供你参考,千万记住,我通给你情报可以,你通给我情报不行,这好象有点不大对等,实在也是没办法的事,千万记住喽。”

  胡大发嘀咕道:“这病真怪,老大,兄弟记住了。”

  临走时,乔万全还叮嘱道:“谨记谨记,拜托拜托。”

  胡大发半信半疑,心道:真有这种怪病么?没听说过,想摆脱与怡亲王之间的嫌疑,到是一句真话呀。

  ***

  人怕出名猪怕壮,这话一点儿也不假,西城汤老九的名声大了,找他的人也就多了。

  如今,绍兴师爷余文章易容成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先生,也爱泡起茶馆来了,喝茶是假,打听线人西城汤老九的下落才是真,常去的茶馆,就是前门大街上的宝泉茶馆,

  对余文章来说,最放不下的便是买凶杀柳案,此案不破,不能离开北京,这是他答应过铁面神捕乔万全的话。

  他得赶快把事情办妥了,好抽身逃离北京,飞天侠盗丁飘蓬为了替情人小桃报仇,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从今之后,自己将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了,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管这件事。

  听说西城汤老九是北京的老土地,消息灵通,搜集情报的触觉无处不在,若是找到了他,也许能对买凶杀柳案有所帮助吧。

  可汤老九鬼得很,难找啊,连京城的捕快都搔头。

  余文章明白,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不信就找不到汤老九了,反正,花的银子可向乔万全实报实销,又不用花自己的钱,那就碰碰运气看吧,

  茶馆的跑堂柱子来给他杯里添水,余文章问:“小伙子,我打听个人。”

  柱子道:“先生,尽管说,只要我知道的。”

  “线人西城汤老九。”

  柱子“哈”一声笑了,摇摇头,道:“难找啊。”

  余文章奇道:“你笑啥?难找才向你打听嘛,又不是让你白找的。”

  柱子瞧瞧余文章洗得有点发白的蓝布面袍,头上戴着顶蓝布棉帽,脖子上围着条有几个蛀孔的黑羊毛围巾,也是个穿着寒酸的小老头,心想:会不会又是个土财主?不知他能给多少跑腿费呢,便顺口道:“要找到了汤老九,先生给多少辛苦费呀?”

  余文章道:“你要多少?”

  柱子索性狮子大开口,难难他,道:“纹银一百两。”

  想必要讨价还价,打个对折五十两,我又能猛赚一票了。

  岂料这个老先生特别爽快,道:“成交。”

  柱子肠子都悔青了,刚才,自己要报个二百两,料想这生意也能做成了,再要改口,却改不过来了。

  余文章掏出一锭五两纹银,塞在柱子怀里,道:“这是定金,余下的银子,事成之后,一并付清。”

  柱子道:“要是找不到咋办呀?”

  “怕啥呀小伙子,找不到,银子不用还了,你就留着花吧。”

  柱子从头到脚打量着这个老先生,心道:看来,人真不可貌相啊,又碰上了个装穷的土财主,比金爷还阔气,他问:

  “先生贵姓?”

  余文章道:“免贵姓章,立早章。”

  柱子道:“章先生,章爷,谢啦,一有消息,我马上告诉爷。”

  五天过去了,可柱子却再也灵不到西城汤老九的消息了,章先生天天来茶馆喝茶,也不问人找着了没有,章先生越不问,柱子越不好意思,他为章先生的茶杯续完水,就尴尬笑笑,离开了。

  柱子寻思这么等下去,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找到西城汤老九啊。

  上次,他告诉那个黑瘦的小老头金爷,西城汤老九可能去的一个地址:西直门灯儿胡同三十三号。

  十天后,金爷来茶馆喝茶,笑着将沉甸甸的一封五十两纹银,塞进他怀里。

  平时,金爷的脸绷得铁紧,看起来有点吓人,哪怕说书的把满堂客人全说乐了,也不见他脸上有个笑影,可那天金爷笑了,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额上深深的抬头纹也不见了,想不到他的笑容竟异常灿烂,显得既可亲又可爱,柱子真想上前亲他两口,临走时,金爷只说了两个字:“谢啦。”说完,拍拍柱子的肩头,走了,从此,再没来过宝泉茶馆。

  吓,真是个讲信用的人啊,如今,人心不古,世风日下,讲信用的人不大有了,能赖则赖,要真赖不过去,那就耍无赖,还是个老赖。

  看来,金爷根据我告诉他的地址,找到了汤老九。

  西直门灯儿胡同三十三号,就一个地址,我赚了五十两银子,脑袋真不开窍,只要汤老九的那个联络人没搬家,我再把这个地址卖给章爷,说不定,还能赚个一百两银子呢,要是联络人搬家了,找不到汤老九,就算这笔生意泡汤了,也没啥大不了的呀,一念及此,他就兴冲冲地提着茶壶,向章爷的茶座走去。

  章爷见他走来,道:“有消息了?”

  “咦,你怎么知道?”

  章爷道:“看你高兴的样子,估摸着有消息了。”

  “章爷,啥都逃不过你的法眼啊。”

  “哈哈,碰巧猜的,啥法眼不法眼呀。”

  柱子俯身,悄悄道:“刚才,小的在楼上包厢伺候,听到两个生意人在聊天,偶而听到,他俩也在谈汤老九,……”

  于是,柱子把十五天前听到地址的事,说成了刚才听到的,然后,将“西直门灯儿胡同三十三号”告诉了章爷。

  章爷道:“老朽去核实一下,若找到了汤老九,还有九十五两银子,断乎少不了你。”

  柱子点头哈腰道:“爷,不忙不忙,好说好说。”

  柱子提着茶壶要走,章爷把他喊住了,道:“慢,小伙子,这地址我可买下了,若是再有人来找汤老九,你可不能提地址的事了。”

  柱子道:“这个自然。”

  章爷脸色一板,道:“若是提了,老夫就不客气了,老夫写一张两指宽的纸条,就能把你送进班房了,信不信?!”

  柱子打了个寒噤,心里直打鼓,看来,章爷有些来头啊,弄不好是吃衙门饭的,以后,还是敬而远之为妙,忙道:“信,信信,章爷就放心吧,柱子哪敢啊。”

  当晚,绍兴师爷余文章将地址告诉了乔万全,乔万全派管家将地址通给了猫头鹰胡大发。

  胡大发将瘦猴找来,命其暗中密切关注西直门灯儿胡同三十三号,找到西城汤老九,把他带来,向他索要买凶杀柳的相关情报。

  ***

  夜晚,北京天坛粉厂胡同三百五十六号四合院内北屋,钱胖子与郎七正在喝酒,桌上杯盘狼藉,两人都有了几分醉意。

  郎七道:“钱兄,算咱俩有缘分,有事尽管吱声,小弟水里火里,甘愿为钱兄卖命。”

  钱胖子冷哼一声,道:“老哥可不敢当呀,你是捕头,我是嫌犯,咱可不敢跟你称兄道弟哟。”

  郎七给钱胖子斟上酒,道:“钱兄见外啦,只要钱兄不跑,钱兄想干啥都行。”

  钱胖子道:“此话当真?”

  “当真。”

  “我要出去一趟,你别跟着,行吗?”

  郎七道:“只要钱兄答应不跑,你爱去哪去哪。”

  钱胖子道:“我想去妓院,怎样?”

  郎七笑道:“行呀,钱兄总不能把兄弟撂下,自个儿吃独食吧,相帮携带携带兄弟,也去尝尝腥。”

  钱胖子道:“是不是,说到底,你是来监视我的。”

  郎七道:“理是这么个理,可我总觉得,钱兄是无辜的,对钱兄大可不必盯得这么紧,给我这个差使,其实是个美差,看,每天啥事儿也没有,成天吃吃喝喝,尽花钱兄的银子,世上哪有这等美事。要换了几年前,小弟要想高攀钱兄,钱兄连看都不会看一眼,门儿都没有。谁都知道怡亲王府,有两个亲王最得宠的心腹,一个是铁血忠勇管统丁,分管亲王府所有内务;另一个,就是心腹特使钱富汉,分管亲王府外所有的外务。钱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有钱有势有背景,谁惹得起呀,对不对。”

  钱胖子道:“郎七,你只说对了光鲜的一面,却不知道光鲜的背后,有多黑多脏,更不知道,怡亲王有多难伺候,一个不当心,他便起了疑心,动了杀机,末了,老兄我,成了被追杀的目标,幸亏遇上了柳三哥,才活到了今天。”

  郎七问:“怡亲王为啥要杀你?”

  钱胖子把手一摊,编道:“大概老兄我知道的事太多了吧,我还真搞不清,老狐狸为何要杀我呢。”

  郎七当然不信,道:“我就不信,象你这样的亲信,连怡亲王买凶杀柳的事,连一点儿都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呀,真没听说过,在亲王府你要谈论此事,那是活得不耐烦了,想找死啊,要知道,到处有亲王的耳目。亲王府外,到是有所耳闻,只是道听途说而已,作不了数。”

  郎七道:“你跟老管家关系好吗?”

  “好。”

  郎七问:“老管家莫非连片言只语都没提起过?”

  钱胖子道:“还片言只语呢?简直连一个字都没提过!老管家的嘴紧着呢,他干的事,我不能过问;我干的事,他也不能过问,各自干好自己的事,不要多嘴多舌,这是亲王府的规矩,谁坏了规矩,轻则逐出门墙,重则人间蒸发。怡亲王还养着几个武功高强的杀手,由他本人亲自调度,专干些杀人灭口的勾当,前几个月,追杀我的就是这些杀手,至于这些人具体干了些啥,连老管家也不会知道。”

  郎七道:“看来,亲王府内机关重重,不是人呆的地方呀。”

  钱胖子道:“还好,老兄我干的是外场的活儿,在亲王府,一年只呆了一两个月,要在府内呆久了,不把人憋出病来才怪。兄弟,我问你,瘦猴会将抓住我的事,禀报乔万全吗?”

  郎七道:“不会吧,猴哥可精了,他知道啥该说,啥不该说,你放心,他不会说。再说,乔爷与怡亲王也没多大关系呀,乔爷铁面无私,是出了名的,绝不会枉法徇情去庇护亲王,就是瘦猴禀报了你的事,乔爷也不会通给怡亲王。这个,小弟心中有数。”

  钱胖子道:“呸,鬼才信。反正,老子豁出去了,哪一天,老子的命没了,就是乔万全使的坏水儿。”

  郎七拍拍腰间的单刀,道:“哪能呢,有小弟在,谁敢动钱兄,我郎七就跟谁拼,就是乔爷,也休想动钱兄一根汗毛。”

  郎七吹得兴起,便胡说开了,反正吹牛又不用负责任,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管他呢。

  两人谈得投机,吃吃喝喝,贪杯的郎七,竟喝得酩酊大醉了……

  2013/03/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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