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二章 穷途
一声闷雷夹带着如同要毁灭一切的威严降临在大地上。
天地之间似乎一切都被这声可怕的上帝之怒震慑住了。
有人本能的捂住耳朵,可有的人则只是无聊的抬头看看。
加厄尔城这时已经完全笼罩在了一片绵绵阴雨之中,坍塌的城墙依旧那么破破败败的遭受着雨水的冲刷,因为之前战斗失火的房子这时已经扑灭了火势,整个城市正在被雨水不停的冲刷,似乎是要洗去呛人的硝烟味道。
埃布罗河因为下雨又涨潮了,潮水虽然没有涌上岸来,但是却一波接一波不停的冲击着岸边的堤坝。
亚历山大站在河边注意着对岸的情景。
有一小支阿拉贡军队的骑兵似乎在对岸出现,他们沿着河岸来回巡视,似乎在观察是否有敌人趁着这雨势偷偷渡河。
有一批阿拉贡军队渡河到了对岸,根据斥候的报告,他们在距离加厄尔不远对面下游一个村子里集结起来,而斐迪南也在那里。
斐迪南没有返回萨拉戈萨,这已经足以说明了很多事情,不过他们现在当务之急是防备联军渡河追击。
所以即使是这样的雨天也侦骑四出,不敢有稍微的放松。
不过其实这显然是多余的,不要说加厄尔没有足够大可以用来渡河的船只,即便是有,在这样的天气里冒险渡河也几乎是在自寻死路。
亚历山大并不认为自己的士兵能够勇敢到这个地步,他很清楚当下军队的现状,虽然打了几次胜仗但他不会因为这个就头脑发胀的认为自己的军队真的与这个时代的其他军队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要想建立起一支全新的近代化军队是很困难的,这不是简单的训练和实战就完全能够做到,这需要坚固的民众基础和整支军队逐渐形成的强大凝聚力。
在这点上来说或许罗马忒西亚军队多少已经有了近代化的影子,但是卡斯蒂利亚人却还差的很远。
至于西西里军队,亚历山大知道自己和他们的关系的确很微妙,而他们对他的感情想来也很复杂。
很多事情不是一蹴而就的,这其中就包括将来西班牙王国的统一。
到了现在,的确应该考虑这个问题了,特别是在萨拉戈萨派来了使者之后,亚历山大知道他在伊比利亚的目标终于看到了明确的未来。
在六年前的那个春天,他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可以成为西班牙的国王,当时的他只想着如何在这个混乱的时代生存下去。
世事无常或许说的就是自己的这些遭遇,亚历山大稍稍感叹了一下,听到身后踩在雨水里发出的噗呲噗呲的脚步声,他微微回身看了一下被谢尔领来的那个教士。
教士的袍子脏兮兮的,因为走的急了,嘴里吐出的白气一闪一闪。
看到亚历山大,教士更是加快了脚步。
直到谢尔示意不要再靠近那个教士才停了下来。
“上帝保佑您殿下,”教士很有礼貌的开口然后轻轻鞠躬,看到亚历山大示意他继续说下去,教士就赶紧说“请问您对大主教的建议有什么回复,我现在很着急,其实是大主教大人很着急。”
亚历山大稍稍诧异的看着这个教士,一个老于世故的谈判高手绝不会暴露出自己如此明显的弱点,他们总是显得从容不迫,而绝不会让对方看出其实内心忐忑不安。
可眼前这个人却完全相反,从一开始他就不停的暗示大主教如今正急着等待自己的答复,这让亚历山大不禁有些怀疑他究竟站在谁的一边。
“殿下,我们更希望是您成为这片土地的主人,”教士忽然抬起头用是深意的目光看着亚历山大“您知道这样一来对我们来说就有利得多了。”
听到对方刻意加重的“我们”,亚历山大已经隐约猜到了这个教士的来历,再想一想已经渗透到卡斯蒂里亚教会高层中托雷多的那些真理会,他隐约明白了这一切当中这个似乎明确始终有的真理会的影子。
那么说斐迪南是被放弃了,亚历山大觉得触摸到了什么更深的东西。
真理会这种似乎永远只能在黑暗中摸摸索索的阴谋家们,他们一直渴望有一天能够光明正大的站在世人面前宣扬自己的信仰,但是最终他们演变成了一群唯利是图的“商人”。
只是和普通商人不同,他们贩卖的是权力。
或许在真正的王国角逐,帝国争霸当中他们起不到什么了不得的作用,但是这些人却精于钻营,当发现的确有人知投资的时候他们会及时站出来展示自己所谓的力量,现在对他们来说自己显然是个不错的投资目标,而斐迪南则是“垃圾股”了。
亚历山大心中暗暗摇头,这些真理会的人大概也就永远只能这样了,或许凭借这种钻营能让他们捞到大笔财富,但是这些人永远也不可能成为他们梦想中那些真正决定世界命运的人。
因为他们已经无法真正融入如今这个世界的体系了。
“大主教已经给斐迪南写了信,”那个教士依旧向亚历山大透露着萨拉戈萨大主教的行动,看到亚历山大露出手感兴趣的样子,他就继续说“大主教已经建议斐迪南与殿下和谈,而且他在信中也暗示斐迪南萨拉戈萨不欢迎他的回去。”
亚历山大缓缓点头,萨拉戈萨大主教的这个态度在他意料之中,相信亚历山大六世的承诺送到之后,大主教自然知道该选择哪一方。
斐迪南会失败的原因在于他过于着急,和伊莎贝拉结婚固然让他的权威达到了一个顶峰,但是也促使他急于和伊莎贝拉一样向教会发起了挑战。
但是阿拉贡毕竟与卡斯蒂利亚不同,收复南方失地的胜利让伊莎贝拉一时间无人可以与之相抗,即便是教会也要退让几分。
而斐迪南在阿拉贡威望却无法与伊莎贝拉在卡斯蒂亚相比,而他担心伊莎背了过于强大的权威会导致他成为一个傀儡,这就让他不得不也不顾一切地试图在阿拉贡确立自己高于教会的地位。
斐迪南的做法并不能说是错的,在历史上他这条路虽然走的磕磕绊绊,可最终还是渐渐的把教会置于了自己统治之下。
但是现在他失败了,因为有一个本不应该出现的人成为了他的绊脚石。
“我的使者会和斐迪南见面,”亚历山大对那个教士说“请你回去转告大主教,教皇陛下会奖励他做出的这一明智选择。”说着他看了眼教士“还有你们的选择。”
教士心领神会的躬身行礼,然后他用稍显遗憾的语气说:“殿下,这是您最后一次见到我,按照我们的规则我不会再和您见面了,不过请您放心,如果需要我们会有人和您联系。”
亚历山大默然颔首,他知道这些真理会的人还是很小心的,大概是多年来躲躲藏藏养成的习惯,哪怕是与之合作的人他们也尽量防备。
而且根据多次与真理会的人接触,亚历山大也隐约能够理清这个隐秘组织内部似乎错综复杂的派系关系。
至少利比利亚的真理会还依旧多少保留着当初的信念,至于克立安那些人,却已经很难从他们身上再看到当初犹大信徒的影子了。
这大概也是克立安与这些真理会的人不同,而完全不介意自己知道他们内部一些东西的原因。
像真理会这样的神秘教团,让亚历山大不由想这个起了东方那些同样古老的秘密结束,双方在很多地方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而他们的命运或许各自不同。
雨忽然下的大了,密集的雨幕完全挡住了视线,对岸的情景已经看不清楚,亚历山大不知道这时候的斐迪南是不是也如他一样正看着这漫天的雨景,不过他已经的确做好了与这位阿拉贡国王再次交锋的准备。
斐迪南这时候的确在看着外面的倾盆大雨,不过他是在房子里透过窗户看着那阴沉的天空和漫天雨幕。
近侍官站在国王身后不远的地方,他手里端着的盘子里放着几乎没有动的食物和空空的酒瓶,闻着国王身上那呛人的酒气,近侍官心里暗暗叹息着。
萨拉戈萨大主教的信来了,虽然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但显然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看过信的国王居然不顾体面的当众大声咒骂起来。
斐迪南的怒火甚至让他完全不顾旁边的人是否会听到,他大声咒骂大主教是犹大,萨拉戈萨的贵族们则是一群奉承那个犹大的小人。
国王的愤怒让他身边的人胆战心惊,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唯恐触怒国王惹祸上身。
外面的阴雨连绵让斐迪南心情很糟,不过更糟糕的是当下的局势。
在撤离加厄尔之后,斐迪南并非没有想到立刻返回萨拉戈萨,但是他很快发现自己的去路似乎被堵死了。
大主教公然拒绝派遣援军让斐迪南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他的确急于返回萨拉戈萨,因为只有回到首都,他才有机会迅速铲除那些试图叛乱的阴谋份子。
可也正因为如此,斐迪南知道大主教现在最担心的也正是他回到萨拉戈萨。
所以在路上是否会有什么危险成为了斐迪南现在最担心的。
他派出斥候向着萨拉戈萨方向侦查,不出他所料的是,在距萨拉戈萨不远的地方,他的骑兵发现了一支可疑的的军队。
刻意掩盖身份的队伍,紧紧守着埃布罗河沿岸通往萨拉戈萨的要道,这让斐迪南一点都不怀疑那应该是大主教派出的军队。
在这样一个兵荒马乱战火连天的时代,即便是国王的身份也未必就是不可侵犯的,很难保证如果只带着少数卫队贸然经过那条道路,那些人是否会胆大包天的做出谋杀国王的举动。
听到报告的斐迪南立刻试图派人往萨拉戈萨送去消息,他相信萨拉戈萨肯定还有依旧效忠他的贵族和军队,只要他们知道了他的出境和大主教的阴谋,就一定会来救他。
长久的等待让斐迪南心中焦躁,但是他又不得不强忍着心头的焦虑,因为他知道现在他的手下已经人心浮动,如果他在显得惊慌失措,那么很可能不等萨拉戈萨的消息传来,好不容易重新聚集起的这支军队可能就会瞬间分崩离析。
又是一声闷雷在云层中发出如恶龙低吼般的隆隆闷响,紧接着先是一道刺目闪电在空中撕裂出一条扭曲的裂痕,接着巨大的霹雳声从天空直泄而下!
闪电画着轨迹一直向地面刺来,伴着雷鸣,远处村外的树林里突然冒起一团火焰!
“上帝,是雷劈!”
“凶兆啊!”
“上帝发怒了吗,还是我们当中出了叛徒?”
看到那被劈落的天雷直接引燃,正在熊熊燃烧的火树,很多阿拉贡人霎时惊恐万状。
他们一边用恐惧的目光看着那如天罚般的可怕景象,一边不停的在胸前画着十字,有的更是因为惊慌失措吓得跪在雨地里不停的祈祷。
斐迪南愕然地站起来,他看着窗外漫天大雨中燃烧的火焰,这水与火,冷与热,光明与黑暗相互交织,相互纠缠的一幕在他看来简直就如同他现在的命运一般充满了矛盾冲突。
倾盆的大雨没有多久就将那火焰浇灭,但那已经被烧得焦黑扭曲的树干,依旧冒着的浓烟,还有随风吹来的刺鼻味道,却似乎提醒着人们刚刚发生的可怕一幕就近在眼前。
斐迪南从房子里走出来,他看到士兵们都用惊慌,茫然,还有疑惑与猜忌的眼神看着他,似乎那突然降临的天火与他有关。
斐迪南不顾近侍们的阻拦向那株被烧得焦黑狰狞的树木走去,看着还在冒着烟,树皮皲裂,露出里面同样已经焦黑一片的树干,斐迪南稍微犹豫,在四周士兵惊恐不安的注视中,走上去伸出手,把双手紧紧按在还泛着热气的树身上。
然后他深吸口气,退开两步,抬起两臂,把蹭上了一层焦黑的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看到了吗,我是上帝选择的阿拉贡君主,是你们的国王,上帝的惩罚不会降临在我的身上,因为我受到上帝庇护!”
斐迪南向士兵们大声呐喊着,大雨中,雨水顺着他的脸流下来,迅速湿透了他的衣服,冰冷刺骨的寒冷让他微微颤抖,但是斐迪南依旧坚持站在被烧焦的树木前不肯挪动地方。
看着他的样子,阿拉贡士兵们愕然的不知所措,他们畏惧的看着他身后那丑陋狰狞的焦黑树干,又看着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国王,似乎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一切。
“陛下,”近侍官拿着一件皮斗篷给斐迪南披上,同时飞快的在他耳边说“有从萨拉戈萨来的人带回来的消息了。”
不知是冷的还是怎么,斐迪南脸颊一颤,他立刻快步向村子里跑去。
当他来到住所时,看到个同样全身湿透的人正拿着杯子喝酒,就一把从那人手中夺回来一口喝干。
然后他一边让随从帮他把湿透的衣服脱下来,到了后来直接脱得精光,一边对站在一旁的那个刚刚赶回来的人说:“说说你都打听到了什么。”
“陛下按照您的命令,我找了很多萨拉戈萨的贵族,但是很抱歉那些人他们好像完全不愿意搅进这件事,”那人说到着看到斐迪南投过来的古怪眼神赶紧解释着“他们就是这样形容的‘不搅进这件事’。”
“他们是这样说的吗,那些人他们是阿拉贡的贵族,可现在他们却眼看着自己的国王面临危险袖手旁观,”斐迪南光着身子来回转着,然后他停下来看着那个人“还有什么都告诉我,萨拉戈萨都发生了什么?”
“不是萨拉戈萨陛下,是罗马,”那人停顿了下似乎在想该怎么说,然后他才开口到“据说在罗马有好几个国家刚刚签订了一个叫做波河协议的条约,皇帝派来的使者不久前刚刚到了萨拉戈萨,不过那时候您已经出征了。”
“那个条约的内容是什么?”斐迪南心中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他知道马克西米安如今应该同样促进困难,不过会为了这个条约专门派来使者,那么其中肯定有十分重要的东西。
“对不起陛下我没有看到那份条约的具体内容,不过其中有一条是签约国家共同承诺,不承认皇帝家族对非帝国意义上的任何国家的统治,除非自愿放弃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尊号,否则其中包括皇帝直系子孙的继承权同样不予承认。”
刚刚从旁边的侍从手中接过擦拭身子毛巾的斐迪南闻声一愣,他的双眼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个人,似乎想要看出他说的是否是真话。
他的目光是那么凌厉,以至那人畏惧的低下了头。
“是这样,”过了好一会儿斐迪南才好像清醒过来似的慢慢坐下,他依旧用那条毛巾无意识的擦着胳膊,可是眼神却牢牢地凝固在房间的一角,过了好一阵他的眼睛动了动看向一旁的近侍“我有一件事要你去做。”
近侍小心的躬下身说:“陛下,您有什么吩咐?”
“去萨拉戈萨,”斐迪南缓慢的说“不要隐瞒身份,以我的使者名义去见大主教,告诉他我请求他许诺保护我的外孙们的安全。”
近侍看了看斐迪南想要问什么,却被斐迪南抬手阻止:“就这样对他说,他会明白我的意思,不过记住你一定要在见他之前,让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奉了我的命令去向他提出这个请求。”
近侍鞠躬领命,就在他抬起头来时,惊骇的发现正有一缕头发从国王头顶脱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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