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国师府的疯子
翌日,又是千篇一律的艳阳高照。闵幼株和绿枝麻木地望了眼天色,便相伴一起去用早膳了。两人用到一半,凌雪阁的院门被叩响,绿枝赶忙抹着嘴走了出去。
须臾,绿枝略有些别扭地带着一名中年管事走了进来。中年管事乍见闵幼株便笑着行礼道:“奴才德顺,按国公爷的吩咐,为大小姐送衣裳和首饰来了。”说罢一拍手,门外涌进了若干个捧着衣裳和首饰的丫鬟。
闵幼株的视线在德顺的脸上扫了一遍,心里暗暗吃惊。原来这德顺便是前夜里在崇德院为闵琨和沈氏把门的中年管事。眼波微转,闵幼株故作惊叹地起身去打量那些衣裳和首饰,边打量还边与德顺说起了话。
德顺自进来后便一路笑脸迎人,说话行事俱是圆滑有礼。闵幼株与他说了半天,才了解到一些闵琨的态度。这估摸着还是德顺有意透出来的,足可见其人的精明之处。
闵幼株的脸上时不时闪过欢喜,心里却越来越沉。看来今日这闵琨是打定主意要让她陪他一起去国师府了。自己自然有办法能躲过今日这劫,但事后呢?若闵琨起了疑心,去询问流月,自己势必会陷入被动……
去,自己可以一直用柔弱怯懦来伪装自己;不去,则有暴露的风险。
德顺见闵幼株驻足而立,似在考虑什么事情,便挥了挥手,让丫鬟们将衣裳和首饰送入内室。待她们空手回来后,德顺便笑嘻嘻地走到闵幼株面前道:“大小姐还在用早膳,奴才就不打扰了。巳时,府外会备好马车。”
说罢,还不忘对边上的绿枝嘱咐道:“大小姐今日要跟国公爷一起去国师府,可得整理妥当了。”绿枝站直身子,郑重地应了声“是!”德顺满意地一笑,才带着身后那几个丫鬟出了屋门。
德顺这一走,屋里又只剩下闵幼株和绿枝两人了。绿枝见闵幼株站着不动,便试探着拉了拉她的袖子道:“小姐,咱先吃完饭再去挑那些衣裳首饰,行么?”
闵幼株被绿枝一拉,回过了神儿。她看了一眼屋内道:“你觉得我该去吗?”
绿枝迷茫地点了点下巴说道:“不就是去做客吗?而且还是国师府,小姐为什么不去?”似想到了什么,绿枝大着胆子问道:“是不是因为上次小姐得罪了国师大人,所以才不好意思去?”
“得罪?”闵幼株眨了眨眼睛,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是了,上次自己说了祈雨的话,结果流月恼羞成怒将自己赶走了。
今日闵琨必是先要带她去负荆请罪才能议论其他。那流月估计因为上次的事还不定怎么待见自己呢,若自己今日再“嘴笨”几次,恐怕这婚事便悬了。
流月他如今好歹也是代国的国师,即便真有异于常人的嗜好,也不至于饥不择食到娶一个自己厌恶的人。
想通此节,闵幼株拍了拍绿枝的肩说道:“你说得对,先吃饭再去挑选衣裳首饰。这国师府,我也并不是去不得的。”两人说着便继续用起了早膳。
巳时,闵幼株身着一件暗绿色烟罗撒花裙,头簪绿松石步摇,整个人有些拘谨地走向了府外的马车。闵琨此时也是刚到,见闵幼株打扮一新,虽衣裙有些暗沉但比之前要好了很多,便点了点头道:“你坐后面那辆。”
闵幼株低声应答,也不看闵琨,就径直上了后面那辆马车。闵琨对此有些不满,但想到闵幼株的性格,又有些释然。
终归只是洗脚丫鬟生的女儿,既小家子气又不懂规矩。罢了罢了,只怪自己没其他女儿,否则也轮不到她。想到子嗣,闵琨整个人便有些颓然。他暗暗握紧了车身边缘,在下人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待人都坐稳了,马车夫喊了声“驾!”两辆马车才一前一后地驶出了巷子……
天都的国师府,并不在城中,反而坐落于城外一处四面环山的湖泊之上。听闻当初修建此府时,延陵子华特意做了风水推演,得出此地乃是山环水抱,藏风聚气之所。
若修道之人居于此,必能事半功倍。而之后延陵子华的成就也验证了这块风水宝地的价值,有道士慕名而来,往往也能尽兴而归。
今日,又有几位道士盘腿坐在国师府外领悟道法。车夫见了,便勒紧缰绳停了下来。随后闵琨和闵幼株也自行下了马车。甫一抬头,闵幼株便见到了刻着“国师府”三字的巨石。一块两人高的巨石屹立在此固然让人惊讶,但更让人惊讶的是那三个字!
这是何人刻的字!
笔势粗看古朴大气,近看却隐隐含着一种天地玄妙。闵幼株的手下意识地随着这三个字游走,越是如此,她心内越是震惊!她幼时也随父亲徐清淮练过字,在书法上还颇有些独到之处。
徐清淮常常夸她在书法上有巧思。但她的那些巧思、那些积累在这三个大字前竟有种稚童见了老师的感觉。脚下一顿,闵幼株默默地后退了一步。闵琨见了,狐疑地问道:“你认识这三个字?”
闵幼株勉强扯起嘴角道:“只是觉得好看,便跟着比划了几下。”
“胡闹,这可是延陵国师留下的字,你一个大字不识的小丫头瞎比划什么,没得让人笑掉大牙。”闵琨虽不喜欢延陵子华,但提到他,心里难免会带着崇敬。毕竟他对代国人来说,是如同神一样的存在。
闵幼株轻轻地应了一声,便跟着闵琨的脚步走上了阶梯。
通向国师府外院的阶梯共有一百一十八节,代国若有人要拜访国师府,出于尊敬,都会徒步而上。便是当今天子造访,也不例外。
闵琨是练过武打过仗的,一百一十八节阶梯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但对闵幼株来说却有些难度。她无论前世还是今生,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官家小姐,别说一百多节阶梯,就是五十节也能让她累得够呛。
约莫上了二十节阶梯,闵幼株的胸口便剧烈起伏了起来。闵琨回头看了一眼,冷冷说道:“你若跟不上来,以后便别回裕国公府了。”
闵幼株猛地抬起头,指甲用力地刺进了手心!有什么比被自己的仇人看不起更让人觉得难堪的呢?闵幼株用力地锤了一下胸口,便坚定地跟上了闵琨。
接下来的路程,无论双腿如何酸软无力,无论胸口如何沉重都没能让闵幼株停下脚步。在闵琨诧异的目光下,闵幼株愣是不发一声地上了这一百一十八节阶梯。
待爬完最后一节阶梯,闵幼株刚想张开嘴吸一口气,喉咙便剧烈地咳嗽起来。闵琨皱着眉心道:这丫头看着柔弱,没想到竟比安南还吃得了苦。我倒有些错看她了……
两人在阶梯处歇了半晌儿,便有一个少年模样的道士迎上来道:“无量天尊!流月大人说贵客已到,让贫道来接二位。”闵琨看了一眼闵幼株,忙笑着跟了上去。闵幼株深吸了一口气,也提起裙摆缓缓而行。
三人一路走来雾气缭绕,异香袅袅。待拨开雾霾,一处碧绿色的湖泊映入了眼帘。少年道士朝他们笑了笑,引着他们上了一艘扁舟。待三人站稳,扁舟拨开湖泊,便往湖中心行了过去。
离湖中心越近,那处殿宇楼台便越清晰。闵幼株打眼看去,只见飞阁流丹,层楼叠榭,轻纱漫舞,好一派人间仙境……直至上了岸,闵幼株尚不能完全回过神儿。
这国师府的建筑和景观简直颠覆了她的认知,原来这世上还有这种人间仙境。延陵子华,他不愧是代国第一人。若不是因为云丹公主的仙逝,恐怕如今他还是代国至高无上的国师,无人可以取代。
为了一个女子放弃至高权力,甚至还想要复活她;若是以前的徐姝必定对此嗤之以鼻,但如今的闵幼株却并不这么觉得。死人不能复活吗?闵幼株摸着自己跳动的胸口默默想道:当然可以!
大殿的门缓缓打开,闵琨当先一步走了进去,回过头,发现闵幼株正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的看着他。他心内一突,便要说出训诫的话,闵幼株却没给他这个机会,而是快速从他身边走过低声说道:“臣女闵幼株见过国师大人。”
大殿玉座上的流月睁开双眼,见是闵幼株,双目一沉,缓缓地开口道:“闵小姐无须多礼……”
流月的神情谦和端正,但闵幼株却从他寥寥几语中品出了一丝不郁。看来他对自己上次说的话还在耿耿于怀。
闵幼株起身后,闵琨也几步上前行了一礼。流月对闵琨非常亲近,见他行礼赶忙抬手道:“国公爷客气了。内殿已经备好了茶水,随我一同进去吧。”闵琨笑了笑,朝闵幼株使了个眼色,便一前一后随流月进了内殿。
内殿中,仙童们手持不同的乐器,正奏着清雅之乐。隐隐的还有一缕异香飘荡其中。闵幼株抬起头只看了一眼便迅速收回了目光。果然如同青竹所说,这国师府中聚满了童男童女。
流月引着闵琨走到了内殿上首的白玉座椅上,而闵幼株自然地站到了闵琨身后。闵琨是个粗人,并不怎么懂品茶。
他拿起桌上的玛瑙茶碗也不细看便一饮而尽。末了,还赞了声好。流月笑笑,也为自己斟上了一杯茶。两人就这样丝毫没顾及后面的闵幼株,自顾自地喝开了。
“国师大人,今日本公来其实是有事相求。”流月放下茶碗摆了摆手道:“是为令公子的事吧?”
闵琨赶忙点了点头,闵幼株此时暗暗竖起了耳朵。只听流月道:“令公子因染了邪祟才做出不当之举,此事我会派人传出去的。”
闵琨当即感激地抱了抱拳道:“有国师这句话,本公替安南谢过国师了。”
“无妨,倒是国公爷拳拳爱子之心让人欣羡。”
哼!拳拳爱子之心,闵幼株心里一阵冷笑。她斜眼看向闵琨,却难得地在闵琨眼里看到了一丝真挚。
真挚,是对闵安南吗?这太可笑了,他若真的喜爱这个儿子,又为什么会碰他的妻子呢?闵幼株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一点。
两人又客气了半晌儿,闵琨眼珠转了转,竟转头对闵幼株道:“你先去外面待一会儿。”流月会意,便对身边的仙童道:“一木,你带闵小姐去外边走走,记住别越过了碧波湖。”
名叫“一木”的仙童点了点头,便乖巧地招呼起了闵幼株。
待闵幼株走后,闵琨才对流月说道:“你如今也二十有六了,这还不娶亲,可禁不起外面人说道啊。如今你虽贵为国师,但道教之人若三十之前还不娶亲,便默认归为了清虚一脉。
这清虚一脉历来是专心修道,不参与国事的。如此,你这国师之位怕也要做到头了。哎,好不容易换来如今这局面,你真打算放弃?”
流月垂下眸子道:“该是我的便是我的,我不会轻易让给别人的。”
“既如此我的建议你还是考虑一下吧。这天都中当然不乏身份贵重品貌端庄的闺秀,但她们都不如她适合……她既有着国公府千金的身份,性子又怯懦没有主见。”
闵琨抬头看了流月一眼,见他没有反感,便近一步劝说道:“最妙的地方还不在这,而是她的年纪。你别听她说自己十一了,但那身子却跟人家八、九岁的孩童差不了多少……”
流月手指一动,抬头看向闵琨道:“你虽有你的目的,但我知道你也是真心想我好的。你的建议,我依旧会考虑。”除此之外,流月再不多言。
闵琨笑了笑,转了个话题,谈起了朝堂上的政事。
这边流月和闵琨聊得兴起,那边道童一木却带着闵幼株来到了碧波湖边。
“只能到这儿了,再过去流月大人是不允的。”闵幼株抬头看了眼碧绿如波的湖水,淡淡问道:“这就是碧波湖?”
一木点了点头。
闵幼株抬脚便向前走去,却在离湖一步开外的距离停了下来。
她低头看了看湖面上摇摇曳曳的暗影,开口道:“这国师府当真是人间仙境。瞧这湖水,瞧这殿宇,我踩在上面,竟好似不在人间。”
说罢长发微旋,闵幼株回头看向一木道:“想必你们天天在这里,定是过着神仙一般的日子吧。”
一木赶忙点着头道:“那是自然,国师大人待我们很好。只要能这般永远在一起,我们便别无所求了。只是……”木一似想起了什么,整个背都耷拉了下来。闵幼株趁机追问道:“只是什么?”
“只是过了十四,我们就会被送出去了。流月大人从来不留超过十四的仙童。”
“那……之前带我们来的那个小道长呢?他看着好像过了十四。”
“还没过,还差三个月呢。”
闵幼株双目一闪,点了点头。之前她猜测流月是强逼着这些道童留下的,但如今看来,却不是这么回事。
难道事实不是自己所想的那样?还是说流月用了什么方法,控制住了他们?
闵幼株正胡思乱想间,远处竟跑来了一群穿着道服的孩子。闵幼株一开始只以为他们是在玩闹,但离得近了,她才推翻了这个看法。
只见当先那位头发凌乱的女道童一边跑一边还“哈哈哈……哈哈哈……”地笑出声。后面的道童听了,便想要抓住她,但每次伸手,却总是差了一步没能抓到。
一木此时也看到了眼前这番情景。他当即拦在闵幼株身前道:“闵小姐别怕,那是一清。听早先的道友说,是修炼道法的时候出了岔子,才变得疯疯癫癫的。”
那名叫“一清”的女道童蹦啊跳啊,过不多久竟来到了闵幼株和一木身旁。她目光滞了一下,接着激动地伸出手指指他们喊道:“看!看!又来了一个疯子!哈哈哈!哈哈哈!”
疯子说别人是疯子?
闵幼株有些哭笑不得,却听那一清继续说道:“又来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哈哈哈!你们都是疯子!都是疯子!”说罢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赶来的道童们见她停下,立马扑过去制住了她。
一清被一群道童压在地上,她的左脸被迫磕在了冰冷的石块上。她一边扭头一边骂道:“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小子,为何到了这种地方!我也是好人家的姑娘,为什么要来这里!人间仙境?狗屁仙境!”
“哈哈哈!哈哈哈!你们都说我是疯子,你们才是真正的疯子!天啊,你睁开眼看一下吧,这国师府里全都是疯子!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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