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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九章 庙堂争锋


  “果然发了……”

  “齐王殿下回来,万岁会发也不奇怪。”

  “俸禄倒是提了数倍,但封了陋规和润笔。”

  “不止,听闻从即日起,所有州府县镇的赋税都直接运到皇店,由皇店运往国帑。”

  “这么一来,岂不是连内帑都被算入其中?司礼监难道没反应?”

  “齐王殿下在,万岁要用银子,说一声便是,更何况银子汇总国帑后,登记造册就会送回内帑。”

  “总之这道圣旨降下去,恐怕各州府县镇的官吏都会集体上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天启八年冬月初一,伴随着百官们在文华殿内私议,《官吏定禄》的事情,前前后后近四个月的时间,终究是敲板并下发圣旨。

  圣旨的下发,可以说得罪了整个大明官吏集团。

  齐王党、燕山派虽然都表面顺从,但实际上心底也十分焦虑。

  诸如浙宣昆三党,齐楚二党,阉党等党派就更不用说了。

  文华殿后院的主敬殿内,内阁七名阁臣,六科六名都给事中,都察院左、右佥都御史,两京十八省御史,以及六部的六位尚书都齐聚殿内。

  四十一人坐在位置上,不同的是,今日的主位不再是顾秉谦在坐,而变成了让人大气都不敢喘的朱由检。

  朱由校虽然还在躲着朱由检,但朱由校也清楚《官吏定禄》的重要,因此他授朱由检监国之位,代天子监国。

  此刻的朱由检,一身红色的圆领服,头戴玉冠,皮肤算不得坳黑,但整个人比起出发陕西前更为消瘦。

  他目光如电,四下打量,但凡察觉到他视线的官员纷纷闭嘴,没有人敢站出来唱反调。

  手指有节奏的在桌案上敲打,每一击仿佛都不是打在桌面,而是打在众人心头。

  人越多,事情越不重要,人越少,反而事情越重要。

  朱由检只叫来了他们四十一人,但谁都看得出来,这四十一人的含金量比大朝会的三千多人还要重。

  朱由检扫视众人,他们之中有齐王党,有燕山派,还有齐楚浙宣昆、东林、阉党。

  这群党派众多不说,平日里朝议也都各怀鬼胎。

  只是到了眼下,他们反倒空前的团结了起来。

  齐王党和燕山派不敢明面站队,但朱由检不相信他们会老老实实顺从。

  一个陕西民变,就让朱由检看清了燕山派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模样。

  他们只是怕自己,但会不会使绊子?这点朱由检都不用想,答案是一定会。

  想到这里,朱由检停下了手指敲打桌面的声音,而一直关注的毕自严也忽的开始说起了“堂外话”。

  “这三个月来,户部调查了一下事情,诸位若是不嫌无聊可以听一听……”

  “户部查了查两京普通百姓的生活情况,总的来说,可以用衣食住行来概括。”

  “其中,衣食住行中,又以食最为重要。”

  “古人云‘民以食为天’,而我大明百姓在吃食上,又有人统称为“开门七件事”。”

  “所谓“开门七件事”即柴、米、油、盐、糖、布、茶……”

  “首先从柴来说,百姓眼下所用的‘柴’,实际上从天启五年以来,基本转木柴为蜂窝煤,而蜂窝煤价格则是波动极大。”

  “北直隶蜂窝煤不过一文一斤,而南直隶却要两文一斤。”

  毕自严的话让人捉摸不透,搞不清楚这和《官吏定禄》有什么关系,但他依旧说道:

  “蜂窝煤虽然贵,但对于百姓来说,三斤足够用一整天,因此百姓对于蜂窝煤的价格,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见。”

  “至于开门七件事中的米、麦、豆方面,尽管天启元年以来的天灾不断,米价也一直处于波动之中,但朝廷调度得当,赈灾及时……”

  “因此,不管是南北直隶,从天启二年以来,两京米价低者四百文,高者六百文,即便是苏湖常松四府水患时,米价也没有飙升太高。”

  “我想诸位都知道,我朝最不稳定的必需品便是米麦豆价,尤以万历十五年后的南直隶最为严重。”

  “万历十五年以来,南直隶米价常年高居每石七百文价格,直到天启元年才降低到五百文一石。”

  “北直隶虽然稍微安稳,但万历年间的米价也常年在六百文左右,直到天启元年才一直控制在五百文左右,偶尔甚至只有四百六七十文。”

  “综上所述,我大明自嘉靖、万历年间以来,直到天启元年为止,米价处于不断的波动之中,有时高涨,有时下降,但都不算稳定。”

  “然而自天启二年开始,各省的米价除非遭遇如眼下山、陕之大旱外,平日里米价十分稳定,便是连江南百姓也称颂我朝步入‘天启治世’,百姓安康。”

  话说到这里,很多人已经明白毕自严想要说些什么了,但大家都没有打破他。

  毕自严见状,也开始继续说道:

  “柴薪米麦稳定便宜,而第三事的油价更不用多说。”

  “我朝立国以来,西北以油荒而出名,万历年间北直隶油价每斤四十文,南直隶六十文,让人直觉大为可骇。”

  “然而,万历年间,陕西、河西、陕西一带,油价每斤一百文,最高时一百六十文一斤,关中百姓无油可食,面黄肌瘦。”

  “只是自天启四年,皇店以花生制油开始,天下油价骤降至三十文,哪怕西北三省的油价也不过五十文左右。”

  “至于七件事中的盐,虽然我朝盐价在天启五年开始,平稳在十二到二十文之间,但与前朝相比并不算多,百姓虽然有一时埋怨,但尚可接受。”

  “七件事中的茶叶,也和盐价类似,并没有得到太大的诟病。”

  “至于第六件事的糖,万历年间每斤四十余文,而眼下旧港之地大量供糖,糖价跌至二十文每斤。”

  说着,毕自严休息数秒,又继续接着话茬说道:“七件事中最后一件为纺织面料。”

  “人生在世,离不开衣食住行,而其中之衣,就牵涉到衣服的面料。”

  “我朝百姓所用面料,平常就是棉布,稍好者则为丝绸,至于更为高档的面料,则已近乎奢侈,非一般民众所能享用。”

  “自嘉靖年间“改稻为桑”以来,松江府便是棉花与棉布的产地,号称“衣被天下”。”

  “然而,当地的棉花价格是每担值银在一两六钱左右,一般的棉布,其价格基本保持在每匹值银二百文到三百文之间,即使最精致的棉布,价格也不过是每匹值银四百文到五百文之间。

  “然而自天启六年以来,南场织造局每年输出棉布数千万匹,每匹质量都十分精致,可价钱不过三百文每匹。”

  “通观我朝的物价波动,,可以说自天启元年以来,物价有涨有跌,但总体来说都是在下降。”

  “户部手中有两张单子,分别为万历三十年与天启八年的物价单子,诸位可以一览。”

  毕自严说着,便将桌上的厚厚一叠单子推上前,而负责旁听记录的翰林院编撰也主动开始取出单子,发放给所有殿内大臣。

  等所有人面前都摆好两个时期的物价单后,毕自严才开口说道:

  “我朝物价比之寰宇诸国甚贱,可即便如此,万历三十年北直隶每斤猪肉值好钱二十文,牛肉十七文,羊肉十九文,而水鸡七文一只,米六百文一石,麦五百八十文一石,上好棉布四百二十文,油……”

  毕自严牢记于心,从口中不断说出万历年间的物价,而当他说完后,他又拿起天启八年的物价单说道:

  “至眼下,天启八年冬月初一,北直隶每斤猪肉值钱十八文,羊肉十六文,牛肉十六文,水鸡五文一只,米五百文一石,麦四百五十文一石,上好棉布三百文每匹,油……”

  种种物价被拿出对比,稍微对比一下,天启年间的物价比万历年间低了两成三四成。

  这些东西平日里都能看到,但没有人关心,可眼下主敬殿内的所有人都知道,毕自严要拿物价来做文章了。

  “我遍览物价,从未听闻物价降低而俸禄不变的事情。”

  “然而眼下万岁与殿下仁爱,特意《官吏定禄》,将百官俸禄增长一倍到三倍有余。”

  “物价降了,而俸禄上涨如此,百官们的俸禄与物价对比,已然高不可攀。”

  “话不能这么说……”

  毕自严的话说完,当即便有人按捺不住站了出来,而这人则是阉党魁首的崔呈秀。

  他脸色有些难看,开口后先是对朱由检作揖,给足了面子,随后才开口道:

  “寻常百姓是寻常百姓,官吏是官吏,且不说能否混为一谈,单单官吏需要自掏腰包抚恤衙门的事情,百姓就干不出来。”

  “县衙之中用度繁多,眼下朝廷调整了截留,地方衙门本就在苦苦支撑,全凭给人润笔的收入来补贴县衙,若是眼下《官吏定禄》,废了润笔,那……”

  崔呈秀话说三分,可话里却透露着无耻。

  地方官吏靠润笔银来补贴县衙,这种话放在哪个时代都无疑让百姓想发笑。

  朱由检不否认百官之中有这样的人,但这种人的数量屈指可数。

  崔呈秀眼下是在以偏概全,而他要概的,远远不止润笔银。

  果然、没休息几秒,他又乘胜追击道:

  “更何况,官吏为官后事务繁忙,许多官吏卯时点卯,处理政务直至深夜还未归家,家中田亩,全靠朝廷的免赋和免丁来请人照顾。”

  “眼下要废除免赋和免丁,官员们尚且不说,但下面的百万书吏又该如何生存?”

  崔呈秀反驳,心里不免露出一抹笑意,然而不等他心里得意,一道声音突然响起:

  “官吏艰难,无心种地,那就由朝廷出银子把地买了,分给百姓耕种吧!”

  “……”

  一句话,瞬间把崔呈秀弄得语塞,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反驳。

  他想要看看是谁说的,却看到靠在椅子上的朱由检此刻正望着他。

  显然、刚才那句话出自朱由检之口,而他一开口,崔呈秀就知道自己犯错了。

  谁都知道朱由检想要解决土地兼并的问题,而大明的土地,有三分之二,甚至更多的田地都被士绅豪强所掌握。

  官吏作为这个阶级的一份子,实际上掌握的田亩数量并不少。

  崔呈秀在这里张口说官员种不过来田,那朱由检正好可以“善解人意”的提出收回土地。

  “眼下诸省大旱,大旱说不定还要继续蔓延,朝廷出银子收地,也是为你们降低风险,避免花了银子种地还颗粒无收。”

  朱由检的善解人意,让众人语塞,施凤来看着崔呈秀这个蠢货造成的局面,不免有些懊恼,但他还是得想着法来解围。

  因此,即便无奈,但他对着朱由检作揖道:

  “殿下,眼下国库虽然稍微充裕,但天下灾民繁多,况且地价也不便宜,朝廷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收田……”

  在明代,田产的多少决定了家庭财富的丰薄,但田土的价格和处境,在万历年间和天启年间简直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万历年间的田土价格,不但呈现出一种区域差异,而且从总体上看,由于赋税、徭役的加重,田地价格呈下降之势。

  从田土价格的区域差异来看,当数浙江的田亩价格最为昂贵。

  浙江境内,一亩上好之田,每亩值银七八十两,稍次之田也有三四十两,哪怕最劣之田,也价值白银十余两。

  从万历年间田地价格的总体下降趋势来看,原先南直隶的田地价格相当昂贵,每亩值银二三十两。

  但随后由于赋税、徭役日重,田地价格骤然下降,每亩不过值银五六两。

  即使如此便宜,这样的田地依旧无人购买,因为即便是士绅豪强喜欢兼并田亩,也察觉到了大明朝日薄西山,开始减持田地这样的固定资产。

  士绅豪强减持田亩,而百姓哪怕强行买了田亩,却也因为赋税、徭役、贷款而养不活田亩,最后只能弃田而逃。

  这样的局面,实际上就是万历年间地价的尴尬局面,然而这样的尴尬局面,到了天启年间却开始转变。

  随着朱由检一步步扶持朱由校,一项项革新政策不断被推出,赋税杂项和徭役不断被减免,民间对朝廷又开始有了信心,士绅豪强也再度开始兼并土地。

  因为到了这个时候,土地已经不再是累赘,而成为了一项朝阳产业。

  士绅豪强在地方大量兼并土地,炒高土地价格,这件事情朱由检早就注意到了。

  也正是因为他们的举动,让更多两京十三省的百姓买不起地,只能进入城中打工为生。

  御马监成为了收容他们的最好去处,然而即便御马监在尽力的开拓新产业,军备院在加倍努力的研究,但他们的速度始终比不上士绅豪强兼并土地的速度。

  找不到工作的农民,只能返回乡里,和士绅豪强签下契约,成为对方的佃户,而这种现象在南直隶和浙江两地尤为严重。

  朱由检还没有想到怎么收拾这帮子士绅豪强,但这不妨碍他借此来敲打崔呈秀。

  只是施凤来的站出,给了不满朱由检的官员们一个希望。

  施凤来的话,如果朱由检不能很好地反驳,那么站出来的人会越来越多。

  “地可以一点点的收,今岁旧港、瀛洲运抵国帑近千万两银子,孤听闻浙江地价每亩已经高至八十两银子,是浙江普通一名民夫日夜不休,连续工作十年才能买下的价格。”

  “百姓买不起,没有依靠,朝廷自然要解决这种事情。”

  “这一千万两银子,便投入浙江,从浙江官吏手中购田,哪怕只能购入百万亩,以一人三亩来发地,也能福泽数十万百姓。”

  “官吏们不用分心去管家中的田地,百姓拿了田地好好耕种,官府的赋税收上来的也变多了,可谓一举三得。”

  朱由检搬出了旧港和瀛洲运往京城库存的白银数量,这是一步施凤来等人都没有想到的棋。

  他们自然知道御马监在旧港和瀛洲采矿,但他们没想到,御马监居然采到了这么多矿,给朝廷储备了那么多金银。

  朝廷有了金银,那施凤来的话就站不住脚了。

  他隐晦的扫视了一眼庙堂,察觉许多燕山派官员和齐王党官员没有帮腔后,便心里有了底气,只是不等他开口,一熟悉的人影忽的站了起来:

  “殿下,朝廷有银子,那应该减免赋税,让百姓和灾民过的更好,也避免更多百姓因为赋税而变成灾民!”

  这人一开口,朱由检就眯了眯眼睛,因为开口的这人,便是已经投靠了浙党的冯铨。

  此刻的他一脸的悲天悯人,而他所说的这些话,不出朱由检预料的话,将会在此次朝会后,被人有意的传播开来。

  这么一来、即便冯铨惹怒了朱由检,他依旧能获得不错的好名声,甚至能脏了朱由检的名声。

  你朱由检不是怜悯百姓吗?那眼下为什么不减免赋税?

  这个问题好似一把刀扎向朱由检,他若是不减田赋,那名声被污,冯铨得了名气。

  他若是减田赋,百姓得了实惠,但士绅豪强得到的实惠更大,并且出银买田的手段便用不了了,冯铨也会得到士绅豪强的青睐,说不定日后会扶持他为浙党魁首。

  总的来说,不管朱由检答应或者不答应,似乎冯铨都占尽了好处。

  他这样的手段,若是放在几年前,朱由检还真的不一定能好好应对,然而现在……

  “政策已经定下,然而不是减免田赋,而是废除耗羡、夫役、木柴等杂项!”

  “此外,朝廷大小诸藩都愿意捐献田亩,合计捐田四千四百二十七万六千三百二十一亩六分三厘。”

  “这些捐献的土地,除了一千六百万亩分发给二十余万宗室外,剩余两千八百余万亩田地,尽数发给四川、广西、陕西、山西、北直隶、湖广、江西、山东等诸省百姓!”

  捐田……

  朱由检的第二个手段拿出来了,这杀伤力极大的手段被他放了出来,而且捐田的对象还是藩王。

  要知道,藩王在文臣们的口诛笔伐下,百姓对他们的印象可是坏到了极点。

  然而眼下藩王们开始捐田,并且还是全部捐出。

  冯铨为之语塞,甚至不难想象到,当朝廷告示下发,地方百姓见到告示后会有多激动。

  他自然知道,诸藩不可能捐田,实际上应该是诸藩已经开始准备就藩,而所谓捐田,不过是朝廷出银子,或者许下什么承诺,才从他们手中得到了这么多田亩。

  千言万语抵不上一分土地,在天启年间地价飙涨的时代,朝廷一口气给百姓分两千多万亩耕地,得了实惠的百姓,远不是文臣能动摇的。

  不仅如此,朱由检之所以没有用朝廷买田发地来为朝廷博取名声,而是用藩王捐田来为朱家博取名声,原因也不是惠民那么简单。

  他这么做,是为了把恶名都推到百官身上。

  在万历时期,民间传有“五大恶”的说法,一恶为皇帝,二恶为太监,三恶为藩王,四恶为卫所武将,五恶才是贪官污吏。

  这个说法,朱由检不知道是谁传出来了,但他很清楚,所谓的五大恶一旦洗白了其中四个,那剩下的一个就得担责了。

  眼下民间对皇帝的尊崇不用多说,而卫所早已被裁撤,武将转为五军都督府,不涉政治。

  太监虽然还存在,但有朱由检的劝说,朱由校很少派出什么镇守太监,自然也就没有损害百姓什么利益。

  五大恶眼下只剩下了藩王和贪官污吏,而在舆论中,百姓们自始至终都还相信那些所谓的清流是好官,是清官。

  那么朱由检要做的,就是帮藩王洗白,然后只留下所谓的贪官污吏,最后把清流的遮羞布也彻底撕开!

  “诸藩愿意捐地,着实出乎万岁和孤的预料。”

  朱由检不紧不慢的开口,庙堂之中群臣压力倍增,而他依旧继续:

  “冯给事中说的不错,朝廷要为百姓减轻压力,因此杂项要减免,地也要分。”

  “眼下藩王捐献田地,山西、河西,四川、广西、陕西、湖广、河南、山东、北直隶等地的百姓都得到了实惠。”

  “大明原先两京十三省里,刨除云贵暂且不提,南直隶和江西、浙江、福建、广东等一京四省的百姓还没有田地可分。”

  “既然官吏照顾不过来田地……”

  朱由检扫视着众人,缓缓开口:

  “还是那句话,朝廷出银一千万两,从这一京四省的官员手中买地,以百官捐地的名义分地给百姓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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